正当李辛铭暗自嗟叹之际,“鬼哭”已经和凌三川一行人打的七慌八乱,鸡飞狗跳。原来凌三川并非独自一人前往京城,和曹氏家族的曹世子一样,同样是带着保镖前来的。
虽然大堂里的桌椅被搞得凌乱四散,摔碎的瓷杯酒坛狼藉遍地,但碧香坊雇佣的那些打手却只是躲在一旁干瞪眼,没有一个上前拉架。
因为他们都认得曹家的二世子曹少京,知道这人在帝都是个连皇室中人都不敢轻易招惹的狠角色。而那凌三川看上去也并非善类,竟然直接去抢曹少爷的女人,似乎一样是大有来头之人。
辛铭颇为疑讶道:“碧香坊里的老板呢?怎么也不出来收拾场面?”
金科冷笑了两声,“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这兔崽子……”辛铭暗自讥讽道。
场面愈发的不可收拾,原本看热闹叫好的考生此刻也掺和了进来,有帮助凌三川的,也有帮助曹少京的。一时间,碧香坊里的女人们一溜烟跑上了二楼,而来这里的那些不相干的嫖客们全都做鸟兽散,匆匆离开了碧香坊。
金科看着眼前这喧哗杂乱的一幕,又看了看辛铭,发现辛铭除了脸色难看以外,并没有要走的打算。这时候有个掐架的考生不小心撞了过来,就在即将撞到辛铭的时候,金科像个幽灵般一阵旋风赶过去,飞出一只脚将那考生踹出七丈外。
辛铭看着那个倒地呻吟的考生,颔首低声道:“杂碎!”
金科皱紧眉头,看着大堂这喧哗的一幕,“大哥,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
辛铭点了点头,他闷闷不乐的站起身来,对金科道:“我们走!”
金科跟在辛铭的身后出了碧香坊。
“现在我们去四海客栈吗?”金科问。
辛铭道:“待会再去,我们现在去京兆府尹。”
“去衙门做什么?”金科又问。
辛铭沉沉道:“碧香坊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官府难道不该出来整治一下吗?”
“可是……”金科皱眉道,“这样一来,那些被牵扯进来的考生吃了官司……他们的前途可就全毁了。”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辛铭冷冷道,“朝廷不需要这种垃圾货色!”
“他们毕竟还年轻,可能一时糊涂……”
“天道不仁!不管你明不明白,懂不懂,时间不能倒退,海水不能倒流,人生有如奕棋,走错一步,岂能有反悔重来的道理!”
金科点头道:“殿下说的有道理!”
辛铭长叹一声,“那些考生,虽然几经寒窗,但却无一不是投机倒把之人,他们并非是出于一时糊涂抱打不平,而是在借机曲意逢迎!”
金科被辛铭的这句话彻底震惊到了。因为辛铭的眼睛洞悉了人心最深处的卑劣……
白雪,烟雾,笼罩着整座幻似冰雕玉砌的帝都。
辛铭和金科两人的手脸冻的通红,穿梭在这恍若虚幻的朦朦雪道上。尽管步履飞快,但看上去,却仿佛像是被禁锢在了一副并不真实的水墨画中,总是给人一种寸步难行的感觉。
两人从府尹衙门出来后,直奔四海客栈。
刚刚撩开店门油腻的门帘,一股夹杂着脚臭和咸菜的发霉味道扑面而来,虽然这里很温暖,但比起外面的空气来,这客栈里面几乎要让人作呕的馊味,到底是要逊上十分。
客栈的大厅里很喧哗,考生们三五成群,围坐一团,正天南海北,高谈阔论的说个不停。
尽管因为辛铭和金科的到来安静了那么一下子,但随即又开始了喋喋不休,各抒己见。显然,经过乔装打扮后的辛铭和金科,那妓女口中的一身“穷酸相”没有足够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辛铭随便找了一个安静一点的座位坐下来,看了一眼柜台前的店小二,发现反应愚钝的店小二并没有因为客人的到来要前来招待的意思。
那目光呆滞,且呆头呆脑的店小二一边洋洋自得的磕着瓜子,一边饶有兴趣的听着那些急于表现自己的考生们的是非之谈。
辛铭环视了一下众人,压低声音,对金科说:“居住在四海客栈里的考生,都是寒窗苦读,苦大仇深的寒门子弟,他们中间不乏有一些怀抱着匡扶社稷,成就毕生理想的人才,也自然有一些只想着光耀门楣捞银子的投机政客。至于想要了解他们到底都是一些什么人,那么听这些人在茶余饭后通常谈论什么或者做一些什么就好了。”
金科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哥好见识。”
“哎……”一名四十多岁,容貌瘦削的考生发出一声叹息,“如今这大晟王朝,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容身之处……”
他的目光飘渺而忧伤,颇为感慨的言语中似乎隐约饱含着英雄末路之意。
“丁阔兄此言差矣。”反对的声音来自一名五十多岁的暮年考生口中。
丁阔淡然笑道:“哦?裘庇兄有何高见?”
那位叫裘庇的考生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辛铭闻声而去,只见这裘庇容貌甚伟,刀眉大眼,矫健的胡子长到了胸口,看上去颇具几分威严,他坐在附近的一张酒桌上,身边围着十几个人,此刻都把目光对准了他,等待他发表反对的意见。
裘庇止住笑声,淡淡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我们的命运其实并不在别人的手中,而是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丁阔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裘庇兄,难不成,你又在给兄弟们吹大法螺,上你的狼烟大话吗?”
这句话引来众考生的一阵哄笑。
“不是,绝不是!”裘庇神情肃穆的摆了摆手,“想当年,景元太祖原本也是一介寒门,据说做过苦工,要过饭,也曾做过劫富济贫的绿林大盗。日子最不济的时候还曾睡过墓穴。为了推翻前朝的暴政,他带领寒门子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次向残酷的命运发起挑战!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建立了大晟王朝,从此开创了景元盛世。试问,人的命运是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嘿嘿……太祖的经历告诉我们,只要心中执念在,早晚翻身做主人!”
“说得好!好!好好!”一群围着裘庇的年轻书生开始叫好。
金科凑近辛铭,暗声道:“这个年过五旬的老考生胆子还真是不小,居然把太祖爷当年的那些糟糠事也说了出来。”
辛铭叹道:“我好像看到过这裘庇的履历,这老生,已经是第八次进京赶考了,像他这把年纪的考生,巴不得自己因为狂妄之言让官兵把他抓起来,在砍掉他的脑袋呢。”
“为什么?”金科不解的问。
辛铭连连摇头,又是一声叹息,“这样他就风风光光的可以载入史册了。”
金科抓了抓脑袋,“这是什么变态心理?”
“人过留声,雁过留名,”辛铭淡淡道,“他这是因为迟迟得不到功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金科捂住嘴,哧哧的笑了起来。
这时,又听那丁阔讥讽道:“裘庇兄,你我都一把年纪了,就别在这里忽悠这些后生了,你说你,难道就不觉得惭愧吗?”
“惭愧?”裘庇的脸上有了微微的怒意,反问道:“如何惭愧?”
丁阔冷眼笑道:“你刚才说太祖爷翻身做主人,可是,如果没有曹家和王家那两个豪门士族的物资支持,太祖又如何建立这大晟王朝?”
裘庇怒道:“丁阔兄,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说太祖倚仗别人的不是,我看你是想去看看阎王殿长什么样了!”
“我呸!”丁阔啐了一口唾液,“我哪里有说太祖爷的不是,我说的是实话!太祖爷依靠曹王两家建立大晟天下无人不知,也无可厚非,也早已载入史册!如若不然,如今曹王两家也不可能权势滔天。这还不足以说明一个人呐,如果想要功成名就的话,没有人拉你一把,那是万万不行的!”
“你少在这里说这些丧气话了!”裘庇更加的愤怒,“这四方客栈里的考生,哪一个不是寒门子弟?你难道是在告诉他们,放下苦读的书本,去巴结那些有权有势的豪门地主,难道只有这样卑微下作才是唯一的出路吗?你真的错怪太祖爷了,太祖爷之所以得到曹王两家的支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经天纬地的能力!你没有能力,就是再多的人拉你,你也是一滩烂泥!”
丁阔同样怒火中烧,回道:“我没有错怪太祖爷,你简直血口喷人,扭曲我的意思,我只是在哀叹如今这世道,那些豪门士族世袭罔替,一出生便拜将封侯,而我们这些穷苦的读书人,就算付出再多的努力,再多的心血,甚至穷其一生也可能与功名无缘,这难道公平吗?”
这番话让不少考生黯然神伤,整个四海客栈的大厅,竟然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
裘庇见此,“呵呵”的笑了,“敢问在坐的各位,你们中间有谁比我的岁数更大?没有吧?呵呵,我都五十多岁了,为什么还要拉下这张老脸来博取功名呢?就是因为我的心中有执念!我坚信,我裘某人有一天是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学,去为百姓做一些事情的!所以,兄弟们,千万不能因为那位丁某人的话产生气馁心理,我们要勇往直前!”
“好!好!好好!”众考生又是一阵参差不齐的附和。
“呵呵……哈哈哈……”裘庇看着他讲出去的话得到别人的认同,不免又得意的对丁阔说:“丁阔兄啊,实话告诉你,如果等到皇朝揭榜那一刻,真的让我金榜题名,我一定会搅弄风云,和那鱼肉百姓的曹王两家做一番恶斗!”
“你可拉倒吧!”丁阔讥笑道:“若真的让你金榜题名了,你到时候一激动,恐怕天都要塌下来了!”
裘庇微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被你吹得呗!”
丁阔的这句话引来众人的又一阵哄笑。
裘庇怒喝道:“丁阔,你难道真的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斗倒曹王两家的策略了!”
丁阔嗤之以鼻,“那裘庇兄不妨说来听听?”
裘庇冷冷地笑了,“那就是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各位,要除掉曹王世家,绝不是我裘庇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我们在坐的所有寒门子弟的事情!各位,你们同意我这样说吗?”
众考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你说应该怎么做呢?”
裘庇冷笑道:“其实要扳倒曹王世家并非难事,比如说,我们以后一旦进入朝廷并肩作战,可以分别投入那两家的门下,然后施展苦肉计,反间计,连环计,把这泾渭分明的江水彻底搅混,让他们对彼此生疑,自相残杀,当然,具体的计划需要谋而待定,因地制宜。总之,一旦让我们金榜题名,那么,我们必须要做出一番名堂,不求名留青史,但求肃清权臣,保国安民,问心无愧!”
“好!好好!裘庇兄说的言之有理,简直太好了!就是就是……”
“对!裘庇兄好才学!实在不行,我们就连美人计也一并加上去!一定要搞死他们!”一个叫王不立的考生来了精神,满腹激,情的顺着裘仰庇的话说下去。
“美人计?你是说如果事情真到了那种地步,你也会把自己的老婆奉献出来吧?”裘庇讥笑道。
这句话惹得众人再次唏嘘哄笑。
此时金科摇头叹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辛铭点头道:“这裘庇不过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而已,我看这里的考生也没人把他说的话当真,权当笑话听了。”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走到裘庇的身边,“裘老头儿,小心隔墙有耳,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那些大奸臣了。”
裘庇怒道:“切!那些身份尊贵的人才不会到这么寒酸的地方听我们在这里讨论国家大事呢!”
“胆小鬼!鄙视他!”
“对!鄙视他!胆小鬼,滚一边去……”
那白面书生受到众人的攻击,无奈的叹了口气,重新回到之前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书,捂住一只耳朵,开始旁若无人静静地看起书来。
辛铭忽然对这个白面书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人举止言行不似裘庇那伙人狂妄轻佻,不知轻重,而且在这龙蛇混杂的喧哗之地,竟然还能静下心来看书,当真不简单。
辛铭仔细的观望着这个白面书生,记住了他的相貌,然后对金科说:“你去看看他读的是什么书?”
金科点了点头,假装若无其事的来到那白面书生的身边,走过去又走了过来。
辛铭问他:“何书?”
金科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他看的是艳书?”
“你说什么?艳书?”辛铭诧异道。
“《金枝欲艳》!”
辛铭失望的叹了口气,“好色之徒,胆小怕事之辈……不足以重用!”
然后金铭在无比落寞中带着金科离开了四海客栈。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西三桥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