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已过,帝都的弥雾渐渐消褪,但仍浮天蔽日。雾色阴郁森冷,苍穹晦暗不明,前方的雪道萧凉而漫长……
临近西三桥洞二里地的苏阳小巷,两边青壁高耸,幽路不过三米,本应人烟寂寂,但因为几年前新开业的楚家包子铺,生意颇为兴隆,附近的客人每日碌碌来访,使得青石路上的积雪碎结成冰,光滑的像是一面镜子。
辛铭和金科在前往西三桥洞的行程中,绕道去了楚家包子铺。
这楚家包子铺的老板娘是金科的姑妈,每天金科的姑父楚道河负责在厨房做活,姑妈楚夫人便负责销售。两人终年起早贪黑,赚的是用劳累换来的辛苦钱。
他们是五年前搬来此地定居这里的。
楚道河原本是睦洲城中的商贾,祖上经营一家酒楼,传到楚道河这里已经是第三代,楚道河是个老实人,虽然没有把祖上基业发扬光大,但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的守业者。
只可惜,楚道河的儿子楚若冰生来顽劣不恭,无所事事,成年后更是嗜赌成性,一次在赌场因为输红了眼,竟然把自家酒楼做了赌注输掉了。
待到赌场之人上门讨债,楚道河的父亲年事已高,得知此事悲愤填胸,喷出一口浓血,顿时昏死过去,三日后,竟然眼含凄泪郁郁而终。
楚若冰自知闯下大祸,找到几个平时一起吃吃喝喝的酒肉朋友,求他们分摊赌债帮楚家度过难关。
然而,这些朋友虽然家境殷实,却并没有帮助楚若冰的意思,但后来一位朋友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即是,向本地青云寨的凌家求助。
而这求助的代价自然不菲。
原来,楚道河膝下有一儿一女,楚若冰是兄长,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名唤若汐,那年方才十六岁,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秀色如碧,是一个天见犹怜的美人胚子。
一次,楚若汐跟随母亲楚夫人去山庙上香,被青云寨债主的大儿子凌大川撞见,当即惊为天人,感叹世上竟有如此艳美之人,第二天便带着彩礼登门求亲。
楚若汐虽然年仅十六,但却和哥哥楚若冰不一样,她自幼性格安静,淡言少语,唯独喜欢赋诗作画,虽久居深闺,不曾见过世面,不过因为一些杂书看多了,见识自然宽广了许多。
她听闻这凌大川今年四十有余,不但是黑道草莽,而且已经有了五个老婆,当即不顾凌家来者的面子,将送上门来的一堆金银细软通通扔出门外,赶跑了凌家的人。
由此,楚若冰的那位酒肉朋友指出,把妹妹楚若汐嫁给凌大川,让凌大川帮忙还债,因为凌家家大业大,区区一个酒楼对于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到时候两家结成亲家,自然就会化解楚家的这场危机。
起初,楚若冰认为父亲绝不会为了一个女娃子而放弃祖上基业,于是他先斩后奏,独自去拜访青云寨,见到凌大川之后,凌大川当即表示亲家有难,不能不管。楚若冰满心欢喜,颇有几分得意的回到家中,告诉了楚道河这件事。
但却没想到楚道河竟然雷霆大怒,直接掴了儿子两个耳光,他虽然憨厚实诚,但也不是毫无心机之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被凌家的人做了局,才会输掉酒楼的,但苍蝇向来不叮无缝蛋,之所以有这飞来横祸,也全赖儿子心术不正,才被凌家人有了可乘之机。
不过事已至此,楚道河只好忍痛唤出女儿若汐,问她此事该怎么办?他既然这样问,当然是心中已经有了委曲求全的打算。
但楚若汐却告诉父亲,楚家虽然逢此劫难,但也只不过失去了祖上家业,并非到了山穷水尽,不能独活的地步,况且如果她因此嫁入凌家,兄长楚若冰失而复得,日后依然会招摇过市,浑浑噩噩过此生。
千金散去还复来,可是做人只是为了苟且偷生,把尊严和底线丢掉了,就会沦为千古笑柄。
楚道河听得女儿年纪虽小,却有这般胆识,不由得羞愧难当,把女儿嫁去凌家的事情就此打消,况且他本来就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知道女儿向来乖巧懂事,握瑜怀瑾。
所以当日女儿怒对凌家人,把彩礼拒之门外,明显会得罪睦洲一带无人敢惹的青云寨,但他事后却没有责备女儿分毫。
然而,楚若冰那个败儿孽子早已答应凌家,如今木已成舟,恐怕贸然拒绝,会凶多吉少。这时楚若汐告知父亲,不如远走天涯,另谋生路。
楚道河闻言大吃一惊,尽管他知道女儿虽然平时言语不多,但实则胸有城府,心比天高,可若是让他离开生他养他几十年的家乡去外地谋生,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楚夫人拿的主意。即是,当机立断,连夜出城。
此时的楚若冰尚且蒙在鼓里,因为楚道河害怕这孽子知道后会跑去青云寨通风报信,但楚若汐还是让父亲把这个决定告知楚若冰,她认为自己的这个兄长虽然不才,但还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富贵六亲不认。
结果当天夜里,在离家之前,楚若冰借口肠胃不适去茅厕大便,然后他们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楚若冰归来。
楚道河担心迟则生变,于是前往查看,发现孽子果然不见了踪影。
楚道河伤心失望之余,不禁感叹到幸亏没有把女儿嫁入凌家,既然儿子终归不成器,那就由他去吧!楚道河带着妻女索性即刻动身,出了睦洲城。
然而刚行至郊外,楚若冰就带着凌家人在那里等候。楚道河大骂儿子没骨气,要和他恩断义绝,永生永世不再是父子!楚若冰却反骂楚道河,说他眼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儿子,只有女儿,殊不知,区区一介女儿身又怎么可以继承楚家香火。
看着被利欲熏心,鬼迷心窍的儿子这样骂自己,楚道河的心都碎了。
他本以为眼下四面楚歌,这个家就此被楚若冰毁掉,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外侄儿金科出现了。
金科的父母在他幼年便把他送去天山剑派,而后拜了掌门叔太平大弟子“浮风剑客”叔邢健为师,学得了一身好武艺。
据说天山剑宗,威震江湖,但凡悟性极高之门人,皆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
原本楚道河觉得江湖侠士离自己的生活甚远,只存在茶余饭后说书先生的谈笑中,结果那一晚,他竟然见到金科穿梭在众贼人中,那手中利剑,如惊鸿掣电,诡谲身影,如风卷残浪,快的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只是用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那些贼人悉数栽倒在地,各自手捂伤口惨叫连连。心中不免大呼苍天有眼,終不亡他楚家爱女。
而那楚若冰见到金科如此强悍,不由得羞愧难当,自知无脸在求回父母和妹妹宽恕,早在金科收剑入鞘前已然不知去向。
至于这金科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赶到,说起来,竟然是楚若汐的计谋。
原来金科早在两天前就已经来到睦洲城,这次离开师傅叔邢健,并奉了师傅的密令去京城投奔太子,原本就想绕道去睦州,见见儿时的玩伴,即姑母家的楚氏兄妹,结果碰巧遇到楚若汐遭难,待到楚若汐向他说明原因,告诉他兄长被青云寨的凌家做局,要把她嫁给凌大川那禽兽,结果金科气冲云霄,竟然直接要去找青云寨算账!
楚若汐告知金科,不能直接去青云寨,如此这样,这样……就好了,然后就有了后来所发生的这一切。
――若是楚若冰没有那贼心,金科自然不会去招惹青云寨,楚若冰日后自然也不会流落江湖,可是楚若汐留给兄长的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这样被他自己毁掉了。
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其实金科当时并没有忍住暴脾气,他在暗地里探得青云寨之人在城中去向,于是在一家客栈遇到了凌家的老三凌三川,金科恨屋及屋,痛打了凌三川一顿,却并非是凌三川故意找茬。
后来,他之所以跟太子辛铭说是凌三川惹事在先,是因为辛铭屡次告诫他,如果控制不好自己的暴脾气,遇到一点事情就要寻私复仇,早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到时候武功再高也必将在帝都菜市口身首异处。
他之前在碧香坊琢磨着如果对李辛铭说实话,恐怕又要换来太子爷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太子的眼睛容不得沙子,虽外表冷漠高傲,但和他这个心腹一旦敞开心扉,也是喜好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每每如此,那些慷慨激昂的大道理说的金科数次头脑发胀,烦闷不已。这是后话。
那一晚,当楚道河知道这其中内幕后,不禁对他这个宝贝女儿的心智产生了一种畏惧感。那时候,他就隐隐意识到,此女心高气傲,日后怕是不出嫁,不动情,出嫁则必然是人中翘楚,动情也必然是冠绝天下的才子。
结果,果然被他言中。
在金科的建议下,一家三口来到帝都洛阳谋求生路,因为在天子脚下,量那青云寨有十八个胆子,也不敢到这里找他们寻滋生事。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楚家包子铺。
起初,日子过的虽然艰苦,但一家三口每日朝夕相处,且因为金科在皇宫当差,每次出宫有个照应,也称的上是其乐融融。
直到后来,楚道河见到金科在一次日暮时分,带着一个样貌俊朗,缓带轻裘的年轻人来到这里,从此,他就愈发的开始相信他那天晚上暗自揣摩得来的预言。
他以前开的是大酒楼,天南海北的客人对于他来说司空见惯,也自然能一眼看出对方的来历身份,虽不能说百看不怠,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据他观察,那个年轻人举手投足,言谈及五官都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贵族气质,而且金科对他的态度甚为卑微!要知道,外侄儿这个混小子在平时可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
这位年轻人起初随金科来到这里,显然对这样简陋至极的寒舍并不习惯,他任凭金科在柜台前和姑母唠嗑,只是独自一人在店门口长身玉立,仰望着外面狭隘的天空,既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不动,又仿佛随时都有大步离去的可能。
直到后来楚若汐从里屋走出,唤了一声“表哥”,那年轻人才缓缓地回过头来,然后便开始直勾勾的盯住了若汐,只见他那双清澈而深邃的明眸,此刻竟像是被人定格在画中一般。
这年轻人见到若汐竟然有如此痴迷反应也无可厚非,若汐天生丽质,蛾眉皓齿,若不是如此美貌,也不会惹上那样的祸事。
再后来,这位年轻人就时常来这里走走了。
这位年轻人当然就是当今太子李辛铭。后来时间一久,楚道河夫妻二人便自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作为父亲,楚道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和这位太子爷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总之,近几年来,眼看着若汐二十出头,却从不相亲,每当有媒人上前提亲,若汐便自作主张回绝媒人,告知自己身体不适,可能需要静养三年五载。
时间久了,附近的风言风语就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这若汐在外面有男人,还有说若汐根本就是块魔镜,对男人不感兴趣,若不然,都已经是那么大的姑娘了,怎么偏偏就不嫁人呢?
楚道河听到过这些流言蜚语,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的一笑置之,没办法,若汐向来倔强,她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她没有决定的事情,也同样没有人可以帮她做决定。
他当然知道,女儿在等那个男人,可是,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门不当户也不对,哪里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每当看到那太子爷来访,他的心里就不免升起一阵酸楚,在心底暗暗道:“我苦命的女儿啊,你等他那么多年,值得吗?”
这天上午,李辛铭带着外侄儿金科又来了,他们如同昨日一样,穿的是与身份极不相符的粗布麻衣。
昨日他的妻子楚夫人倒是问了一句,怎么穿的这么寒碜?金科只是道了两个字:“办差!”就此敷衍过去,并带着一麻袋的包子和馒头与太子匆匆离去。
楚夫人又问:“科儿,你怎么要这么多的馒头?”金科答:“姑母别管了,收你的钱吧!”
“傻孩子,又多给了五个铜板儿……”
“哈哈……”远方的迷雾中传来了金科的狂笑。
今日,金科同那位太子爷如同昨日一样,又要了一麻袋的馒头和包子,话不多说便匆匆离去,尽管胡同里的青石路地面光滑,但两人却似乎脚下生风,转眼便消失在了迷雾深处。
不过昨日和今日发生了一件同样奇怪的事情,金科和那位太子爷来访,楚若汐却并未向以前那样悄无声息的从里屋走出来,和两人有说有笑的调侃一番,今天亦是如此。
而那太子爷的表情昨天看上去闷闷不乐,今天仍是如此。楚道河和楚夫人是过来人,他们一眼就瞧出这太子和女儿若汐之间,可能是闹矛盾了。
辛铭一般走路不回头,但今日自从出了楚家包子铺,在通往西三桥洞的路上,辛铭一直都频频回头。或许只是期待那楚若汐可以走出来让他看一眼而已。
在往前走去,辛铭忍不住再次暮然回首,发现身后的远方已是烟雾迷蒙,仿佛和之前去过的地方隔了一个世界。
就在此时,世界的另一端,苏阳小巷深处,之前辛铭刚去过的地方,只见那楚若汐走出狭隘的门道。她秋眸含怨,纤腰楚楚,尽管铅华淡妆,白衣朴素,但仍然掩饰不住她的美人风骨。
她伫立在门口,望着辛铭离去的方向良久,才神情落寞的回到住处,在昏暗的房间里继续作她的画,她画的是《明月照高楼·七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