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突如其来的冷风吹走了阴魂不散的浓雾,也折断了东宫花林中的几根被积雪积压多日的枯木残枝。
这是一个月朗星稀,西风肆虐的晚上。
宫殿门前花林旁的台阶上,辛铭长身而立,凛冽的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散发,遮住了半张脸,但他却丝毫没有拨开的打算,仍然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发呆,很久,很久……
“殿下。”金科不知何时从宫廷走廊的尽头走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嗯,”辛铭原本呆滞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他猛地回头道,“是不是有那个人的消息了?”
――那个人,指的是白日营救辛铭和金科的那个灰衣书生。
“是的。”金科点头道。
“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是不是那十三个寒衣考生里的其中一个?他现在还在西三桥洞里呆着吗?”辛铭的话语充满了迫切的味道。
金科道:“他叫萧雨寒,来自株洲,他的确是个考生。”
“那太好了!”辛铭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现在……住在东城那边荒废已久的寒山寺里。”
“他一个人?”
“一个人。”
辛铭皱起了眉头,“那里距离皇宫不是很远吗?他怎么独自一人跑去那个地方?”
“谁知道呢?”金科同样百思不解,“这厮真是个怪人。”
“不许这样说他!”
辛铭沉声道:“我问你,你几时见过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高手居然和乞丐呆在一起?”
“这个……还真没有。”金科摇头道。
辛铭又问:“那么,你几时又见过一个本可以在江湖上逍遥自在的武林高手居然去考文状元?”
“这个……也没有。”金科耸耸肩。
辛铭喃喃道:“他肯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者……或者……,暂且不论他为何如此,因为我也猜不明白,且说他武艺高强,按理说不应该沦落江湖,和那些寒门子弟蜗居在西三桥下,而现在又跑去那废弃的寺庙过夜……”
他冥思许久,终于缓缓站起身来,“走,出宫。”
“现在?”金科问。
“对。”
“去干什么?”
“寒山寺。”
西风呼啸掠河川,镰月皎皎乱星辰。
夜穹苍云疾飞流,帝都万象尽浮沉!
是谁,在这渺无人踪的幽幽暗夜下,依然如同妖魔厉鬼般身披黑色斗篷,将一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下,疾步如飞的穿梭在这晦暗不明的街角巷尾之中!
是谁,在这风掠古木,鬼哭神嚎的幽幽暗夜之下,仍旧如同幽冥死神般游荡在这寂静无人的城市街道上!他是否是伺机而动,专门来收割某个人的性命?是否在他那张阴森飘忽的黑色斗篷中,桎梏困锁着无数可怜而悲戚的亡灵孤魂?
前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座碧瓦朱檐的豪门府邸。
这黑衣斗篷人行至此地,竟然如同鬼魅一般翻上了那高耸的围墙,轻飘飘的落在了府邸内的一颗古木下。
那府邸里阁楼错综,雕梁画栋,花木成林,曲径通幽。朗朗月色下的走廊深处,还有几个身披铠甲,手持银枪的士兵在巡夜。
眼看那几个士兵朝着黑衣人的方向越走越近,这黑衣人躲在古木的后面,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用两根手指轻轻弹出,那石子竟飞出百步之远,落在了枯枝零叶,杂乱丛生的花林深处。
那几个士兵听得动静,立刻赶往石子落下的地方,而那黑衣人却趁机绕道而过,悄无声息的走进了暗夜深处。
一间黑暗的屋子,忽然亮起了一盏诡异的灯火,映照在了一个灰发长须,苍颜渐老的男人脸上,烛火下的那双眼眸中的寒光,混浊,阴冷,又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坚毅。
模样相仿的人,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多了。可是那种奇怪的眼神,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只属于一个人――冷轩。
冷轩何人?他是礼部尚书,傅渊阁大学士,股肱之臣,大晟王朝皇帝之妹明月公主的驸马!人称“帝都四君子”中的“冷傲君子”!
可是……他为何在这深夜起床,去与那一袭黑衣斗篷的神秘人在这昏暗的房间幽会?此刻,这神秘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却并没有卸掉头上的斗篷,仿佛斗篷下的黑暗处,只不过隐藏了一个没有实体的恶魔。
这越墙而入,又没有惊动任何人,就直接找到冷轩的黑衣神秘人――到底是谁?
烛火闪动,对面神秘人的那张脸逐渐暴露在昏暗的空间里。但似乎也只能勉强瞧见他那双阴沉的眼眸。
“这么说,任务失败,太子没有死了?”冷轩倒背着双手,问那神秘人。
“非但没有,”神秘人皱着眉头,“我们派去的三个刺客都死光了。”
“谁杀死的?那个侍卫金科吗?”
“不全是,金科杀死了一个,”神秘人道,“那个帮助太子的考生杀死了一个。”
“考生?”
“对!”
“那帮助太子脱险的人是谁?你查过没有?”
“查过了。”
“哪里人?有什么背景?”冷轩似乎很失落的问。
“株洲人,他叫萧雨寒,还是个考生,”神秘人的眼神游离,若有所思,“他的父母死于一场瘟疫,是个孤儿,好像没有任何背景。”
“你是江湖人,他的武功你看出来没有,到底师承何门?”冷轩又问。
神秘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没有……”
冷轩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怎么会没有?你年过半百,大半辈子都混迹江湖,网罗各门各派高手,对于江湖门派,武学典籍,你简直如数家珍,比专家还要专家,怎么会没有呢?”
“没有,就是没有……”神秘人沉吟了片刻,“他好像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武功底子。”
“这么说他是高手了?”
“非但是高手,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神秘人忍不住赞叹道,“他在帮助太子杀掉我们那两个刺客的时候,只不过用到了刚刚好而已。”
“什么是刚刚好?”
“就是说他只用了三成到五成的功力,只不过恰好可以打败我们的人。”
“这人很神秘啊……”
“相当神秘!”
“好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冷轩抬起一只手摆动了一下,“这个人一定不可以留下给太子效力的。”
“知道。”神秘人点头道。
冷轩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们在杀掉刺客前,没有从刺客的口中得到些什么吧?”
神秘人叹道:“当时场面很激烈,如果太子想要降伏刺客而不是直接开杀那就是自寻死路,不过,那个考生一开始趁其不备,倒是打晕了一个我们派去的刺客。”
冷轩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可惜被我找了个机会暗杀了。”神秘人冷冷道。
西风凛冽的残月下,辛铭与金科,两匹快马,践踏飞雪而来,在落拓凋零,积雪落敝的寒山寺门前,座下的两匹快马竟在冰雪积压的路面上划出三丈之远,方才戛然止步!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神像前,雨寒躺在草地上,蜷缩着身子,在蛛网错节,满目苍痍的昏暗中,一只眼睛埋在脑袋下的黑色包裹里,另一只眼睛斜斜的看着那破窗外的萧萧残月。
残月似镰刀。风声如鬼啸。
雨寒刚从噩梦中醒来。
噩梦中,他变成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他的左眼青肿,嘴边流淌着鲜血,奔跑在一片遮天蔽日的阴郁森林中。
他屡次跌倒,又屡次站起来,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向着黑暗无边的森林深处跑去。
眼角的余泪在风中零落,莫大的哀伤让他的喉咙变得干涸,无人可以诉说的苦闷,和那足以让他泪流成河的酸楚,仿佛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条布满荆棘的厉鞭,一刀一刀,一鞭一鞭的将他抽打,切割,让他悲伤到无法自拔,痛苦到撕心裂肺……
他只想尽快的赶到森林深处的那个小木屋中。因为那里住着一个面目狰狞,人见人怕的恶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任何人胆敢欺负他。
那大恶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独居在森林中,没有人敢靠近这人,也没有人想知道他到底来自何方。只因为他丑的可怜,又凶的要命。
每个人都以为那大恶人是个来自地狱的恶魔,可是只有雨寒知道,那哪里是什么大恶人?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到像那个“大恶人”一样的好人。
也只有雨寒最清楚,那“大恶人”只不过是用表面的狰狞可怖,去掩饰他不愿被人所知,也不能被人所知的过去。
可是雨寒刚刚赶到那个地方,却发现几个黑衣罩面的杀手,他们有的抱着大恶人的脑袋,勒紧了他的脖子,有的按住了他的胳膊,有的按住了他的腿,还有一个在用一把银枪疯狂的戳他的肚子。
而那大恶人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困兽,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时候,仍然在奋力的挣扎,颤抖……
他的鲜血飞溅在那些杀手的身体上,脸上,但在他们那一双双暴戾阴鸷的狼目中,丝毫看不到任何的同情,怜悯,有的只是残酷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