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里,破败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宛如鬼魂的低泣。
门开了,辛铭和金科走了进来。
从破窗倾泻下来的月光照在了墙角的杂草堆上,被开门的气流带动,升起氤氲的尘埃。
雨寒端坐在墙角的杂草堆里,他的整个身躯却刚好隐藏在阴暗中,那是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来者可是无家可归之人?”雨寒问辛铭。
辛铭道:“不是。”
雨寒看了一眼辛铭和金科腰间的佩剑,淡淡道:“可是浪荡江湖的剑客侠士?”
辛铭道:“不是。”
“这就奇怪了,”雨寒冷笑了一声,“看二位穿着打扮,均是锦衣轻裘,想必绝非是如我这般风餐露宿的乞丐,怎么会来这种落魄寂寥之地,和我这种人共处一室?难道说两位阁下是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才会来这里避难的吗?”
“你放肆!”金科厉声道,“见到当今太……”
他本来想说:“见到当今太子还不下跪!”可是话只说了一半,便被辛铭制止住了。
“英雄,”辛铭笑了笑,“你在仔细看看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雨寒反问道:“你站在门口,背对着月光,我又怎么能看得清你的样貌?”
辛铭叹道:“你对着月光,而我想要让你看到我,就只能背着月光。我因为急于找你,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火折子,看来如果你只呆在那个地方的话,我大概……只能有两个选择才能让你看到我。”
雨寒问:“什么选择?”
辛铭苦笑道:“一是,我回家取火折子,二是,我在这里待到天亮,这样你就可以看清了。”
雨寒在问:“哦?那你打算用哪种选择呢?”
金科怒道:“我看你这厮简直是装傻充愣!明知道我们在西三桥见过面,你还吃了太子殿下的馒头,当然你也救了太子殿下的性命,替我们解了围,今天晚上太子殿下特意前来答谢你,可是你却装作不认识我们,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雨寒依然没有动,他继续问:“阁下当真是大晟太子?”
辛铭点了点头,“不错。”
雨寒微微的摇了摇头,“我看你不是。”
金科火冒三丈,当即宝剑出鞘,剑指雨寒,冷冷道:“我看你真的是不想活了!”
他又对辛铭说:“殿下,这人是个疯子,他如此轻薄殿下,要不要把他杀了?”
辛铭怒道:“不可无理!退下!”
金科怒气腾腾的看着雨寒,冷“哼”了一声,才收剑入鞘。
辛铭微阖双眸,“我为何不是,你且说说理由?”
雨寒仰天轻笑了两声,淡淡道:“当今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要一声令下,恐怕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更不要提由朝廷出面,去救济帝都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可是你怎么会亲力亲为?而且也只不过,解了他们一时之需!你可知道,在今夜之前,帝国连降七日大雪之后,又迎来了不见天日的大雾,帝都百姓皆闭门不出,集市饭馆也悉数歇业,导致在帝都的大街上,每天都会有因饥寒交迫而死的乞丐流民!”
辛铭黯然神伤,难过的闭上了眼睛。
“换而言之,如果你是太子的话,既然你已经想到了那些流浪儿会因此受难,又怎么会不动用朝廷的力量营救那些可怜的人于水火之中?”
雨寒看着一言不发的辛铭,长叹一声,又道:“这只是其一,其二,你如果是大晟太子,又怎么会遭到刺客的狙杀?”
辛铭看了一眼身边的金科,叹道:“你看,这人是不是个人才?我看人的眼光怎么样?”
金科闷声道:“是个人才不假,可他说起话来怎么这么尖酸刻薄?”
辛铭仰天大笑,“我需要的就是尖酸刻薄的人才!”
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辛铭,“我这就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你问我为什么亲力亲为,而不动用朝廷力量,那是因为父皇多年以来一直在修道炼仙,无暇打理朝政,而户部尚书王子仁仗着祖上对我大晟有拥护之功,向来有恃无恐,欺上瞒下!我的确找过王子仁,讨论过关于帝都里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和逃荒过来的难民到底该如何安置,可是他却说那些乞丐有手有脚却不去找一些工作来做,都是企图不劳而获之辈,根本不需要怜悯,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有哪个朝廷对乞丐施恩,倘若我朝一旦打开先例,必定会有更多苟且偷生之辈纷纷效仿!”
雨寒问:“不知太子殿下觉得王子仁大人的见解有没有道理?”
辛铭叹道:“乞丐也是大晟的子民,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又有谁愿意做乞丐呢?王子仁的看法未免太过偏激,这本不能一视同仁的。”
雨寒又问:“那太子殿下的这番话可曾对王子仁大人说起过?”
辛铭点了点头,“我说过。”
雨寒在问:“太子殿下是储君,未来大晟王朝的真命天子,难道那王大人不曾听从太子的建议?”
“不曾。”
“为何?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
“父皇也不允许,”辛铭苦笑了两声:“是父皇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
“原来是这样,”雨寒冷笑道,“那我在问你,你堂堂东宫储君,为什么会在西三桥下遭到刺客的暗杀?”
辛铭故作淡然一笑,但仍然掩饰不住眼眸深处的悲愤,“这当然是政敌想要置我于死地。”
雨寒故作惊讶道:“怎么?难道太子在朝廷也有政敌吗?”
“历朝历代……”辛铭叹道:“自古以来,你几时见过皇室子弟没有政敌的?”
雨寒淡淡道:“这么说,太子的这位政敌手段之卑劣,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辛铭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这么说……”雨寒沉吟道,“他不但卑鄙无耻,心机叵测,还必定是个在朝廷根深蒂固的大人物,势力和太子旗鼓相当,只要除掉了太子,他就会取代太子了?”
辛铭又点了点头,“没错。”
“不过,”他接着说,“你说的有一点不对。”
雨寒问,“哪里不对?”
辛铭叹道:“我虽是东宫储君,但势力却并非和我的政敌旗鼓相当,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朝廷里一股牢不可催的妖邪之风,而我只不过是个……四面楚歌之下的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雨寒思虑道,“难道说,太子的这位政敌很会拉帮结派,而太子却孑然一身,空有其名号?”
“你说的还是不全对,”辛铭摇头道,“可以这样说,我的政敌并不会拉帮结派,他只不过是个傀儡,那些人认为他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辛铭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清秀俊美的脸庞。
――那是一个年纪不过十九岁的少年。
这少年年纪虽小,但无论见到任何人都会谦卑有礼,毕恭毕敬,虽然他也是一位皇子,但却没有丝毫高傲之气,所以满朝文武每当提到他都会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是可以塑造的栋梁之材。
可是只有辛铭知道,在他那谦谦君子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卑微怯懦,又喜好虚名的庸人之心。
雨寒叹息一声,打断了辛铭的回忆,“原来太子不过是个与这个世界为敌的可怜人。”
辛铭哈哈大笑,笑声中又带着七分悲凉,“你说的太对了!”
雨寒起身,对辛铭行了叩拜之礼。
辛铭眯起了眼睛,“你现在相信我是太子了?”
雨寒抬首叹道:“这么倒霉的太子,恐怕就是个乞丐也不愿意假意冒充吧?”
辛铭哈哈大笑,“你说的没有错,我这个太子的确太倒霉了。”
雨寒问:“那不知太子这深更半夜来访,所谓何事?”
辛铭黯然失色,转身背对着雨寒,遥望着天边的残月,“你是个考生,白天救了我,我一来想要答谢你,二来……你的那份考卷我也看过了,对于你所撰写的关于北疆游牧悍民的招抚和互惠策略,你的确很有你自己的独特见解,我觉得你是个人才。”
雨寒叹道,“原来太子是想提前把我招到您的麾下做事,对吗?”
“不错,”辛铭道,“可以这样说,隔日朝廷揭榜,依你的文采,必为殿试状元,朝廷虽然奸臣当道,百官逢迎,但真正会做事的人才,不管是不是豪门士族,还是寒门子弟,他们都会把人才留下来的。”
雨寒苦笑道:“草民可否问太子殿下一个问题?”
辛铭缓缓地转过身来,“你说。”
雨寒道:“景元十七年,太zu皇帝被隐匿在江湖中的前朝余孽暗杀于文德宫,是否和乾道二十八年,也就是今年的三位王爷之死有关?”
辛铭脸色大变,他用无比奇怪的眼神看着雨寒,“看来你知道的事情还真是不少。你既然这样问,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雨寒叹道:“我身在民间,远离庙堂,只是道听途说,算不得自己心里的答案。”
“道听途说……”辛铭问,“你都听说了一些什么?”
雨寒道:“有人说,太祖zu并非被前朝余孽所害,他真正的死因――是因为他想要整治曹王两家在朝廷愈演愈烈的集权。所以才会被曹王两家豢养的死士暗杀。”
金科喝道:“大胆!”
“无妨,”辛铭的脸色更加暗淡,“说下去。”
雨寒行拜谢之礼,面不改色道:“而今年的三位王爷之死,也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动了铲除曹王两家的心思,才被曹王两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
辛铭倒背的双手开始忍不住的颤抖起来,他的一张脸因为痛苦而不自然的扭曲,“既然你说到这里了,那你可知道……我那离世的三位王弟本可以一辈子安心做个王爷,吟风弄月,逍遥快活,羡煞旁人……他们……到底受何人主使,才落得今天这般下场的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萧索与悲愤。
雨寒抬起眼睛看着辛铭,“难道是太子殿下吗?”
辛铭黯然道:“不错!”
他回想起当初几位王弟和他歃血为盟,想要联合扳倒危害朝廷百年社稷和天下苍生的曹王士族,濯清朝廷的毒泷恶雾,乌烟瘴气,还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的那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回想起他们那一张张倔强而凛然的脸庞,他的泪水已经不自觉的流下来。
尽管他背对着月光,但炙热的眼泪还是在这暗夜中散发出了星辰般的光辉。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嘶哑起来,“太zu驾崩后,曹王两大家又扶持父皇继位,父皇生性怯懦,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只要不顺从曹王两家的意愿,随时都有可能被废掉,所以便荒废了朝政,终日在炼丹房和道士钻研长生不老药,将太zu呕心沥血经营数十年的景元盛世毁于一旦,我虽不才,但父皇实在有愧于景元太祖,有愧于天下苍生!”
雨寒叹道:“今夜太子和我说这些,难道就不怕我为了富贵荣华,加官进爵,去告知你的政敌,你今晚的大逆之言吗?”
辛铭又是一阵狂笑,“你若害我,当初又怎么会救我呢?你不是那种人。”
雨寒道:“我救太子,是因为太子对我有救济之恩,我若是日后害太子,是因为太子势单力孤,不过是天涯沦落人而已,我为了自己的前途,踩在太子的尸体上往上爬,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吧?”
金科拔剑,冷冷的瞧着雨寒,“你若是日后那样做,我现在就杀了你!”
辛铭摇了摇头,“金科你休要妄言,如果他是那种人,今晚就不会提这些……如你所说,‘尖酸刻薄’的问题了。”
金科看了辛铭一眼,才冷“哼”一声,收剑归鞘。
雨寒仍旧面无表情的缓缓道:“连续两日来,太子殿下不顾自身安危,雪雾的严寒,前往碧香坊,四海客栈,还有西三桥洞这三个地方观察那些考生,不过是为了发现栋梁之材,以便日后为己所用,今夜前来这寒山寺,也只不过是因为觉得我是个人才,太子的求贤若渴之心,草民不得不佩服,可是……”
辛铭道:“可是什么?”
雨寒淡淡道:“可是,现在太子殿下的三位王弟都因为和太子殿下走的太近而被铲除,如今太子若是亲近其中任何一位考生,那不是在提醒你的政敌,快去收割了那人的性命吗?”
“这……”辛铭的脸色变得惭愧而阴郁。
“等等,”金科皱起了眉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雨寒,“你是怎么知道太子去过碧香坊和四海客栈的?”
雨寒淡淡一笑,反问道:“太子既然是去西三桥那里探访考生,哪有不去其它地方探访其他那些考生的道理?”
辛铭又反问雨寒,“既然你担心你现在的性命遇到了危险,那你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