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已过,月落星沉。
漆黑如墨的深夜中,只剩下了不绝于耳的寒风呼啸之声。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给人一种似乎光明永远也不会到来的错觉。
辛铭此刻已回到东宫,半个时辰有余。但仍然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他不禁为自己连续两日来的所作所为感到幼稚和羞愧,甚至,懊恼。
“一个权力被人架空的太子,和废太子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位萧兄说得对,现在的我无论亲近任何人也会被他们想尽办法赶尽杀绝的……”
“大概是我太过于无事可做的缘故,堂堂一个太子,闲的都快要闷出病来了……所以才会想到去探查那些考生了吧?”
“我真是幼稚的可笑,还对金科说什么以后我登基为帝了,那些意志不坚的嫖客考生必须慎用,现在我身边的三位王弟都死了,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步他们的后尘,随他们命丧黄泉,甚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辛铭啊,你操那份闲心干什么?你的人生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儿?”
“我说那位叫裘庇的老考生因为屡次求不得功名,就破罐子破摔,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呢?他是破罐子破摔,而我却比他更甚,简直是病急乱投医!”
“就因为那位文采出众的萧兄救了我一命,我就盲目的以为他是个可以塑造的人才,他三言两语便套出了朝廷的现状,还有我这糟糕的处境,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悔,万一他真的为了自己的前途……到时我又将如何自保呢?”
“还自保个屁,辱骂父皇的大逆不道之言都被我说出口了,如果真的被他举报,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三位王弟,为兄若是帮你们报不了这深仇大恨,大晟王朝若是始终无法重见光明,为兄去找你们了,你们……莫要怪我!”
辛铭的思虑万千,但都是悲伤负面的情绪,只因为他现在的处境的确如他所说,是那个四面楚歌的楚霸王,即便那个萧雨寒真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绝非那些两面三刀的奸人,但仅凭一个初出茅庐的考生,恐怕也对如今的大势所趋无力回天吧?
此刻,他的耳边又想起寒山寺里,那个萧雨寒在分别前夕和他的对话……
“我说的可能言过其实,太子不必当真,我未必会遇到什么危险,”雨寒笑了笑,“只要西三桥上那个飞镖刺客如今还在太子的手里。”
辛铭问:“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
雨寒道:“如果那刺客在的话,说明当时太子的政敌只是派了那三个刺客而来,并没有在暗中安排其他人监视,可是倘若他如今不在的话……”
他盯着辛铭那双忽然暗淡下来的眼睛,“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辛铭回想起他与金科赶到西三桥上的那一幕,叹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拧碎了喉咙。”
“太子的政敌还真是考虑周全啊,”雨寒苦笑了一声,“太子刚才说西三桥上的那刺客被人拧碎了喉咙,那就说明,我们在与其他两名刺客决战的时候,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始终都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也就是说,他必定看到了我的相貌。”
辛铭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政敌,接下来一定会对你下手的?”
“我倒希望不是,可惜……”雨寒叹道,“倘若我这次没有考得进士,说明你的政敌还算对我手下留情,可是如果我高中了,那么,我即便不死,恐怕日后也很难在回到朝廷为太子效力。”
辛铭皱眉道:“为什么?”
雨寒苦笑道:“倘若我没有考中进士,那么最起码我还有下一次,可是如果我考中了,太子的政敌必定会想方设法将我置于死地,如果没有死的话,我也不可能留在京城。因为,他们就是要彻底的孤立太子,绝不给太子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哪怕在下只是一介初出茅庐的布衣书生!”
“看来我们还是要回到那个问题上,”辛铭看着雨寒,“你觉得你该如何应付这场危机?”
雨寒仰天大笑了两声,“没办法,随遇而安,自求多福吧……”
辛铭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这萧雨寒的笑容中仿佛具有某种无法形容的自信,那笑容的背后甚至带着诡谲的气息。
这时候,辛铭又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一想。从这萧雨寒一开始救了他和金科的性命之后扬长而去,再到莫名其妙的离开西三桥洞搬到荒芜落拓的寒山寺,再到后来和他之间锋芒毕露的谈话,再到他后来方才发现这人深不可测的心机……
这人会不会……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我就是当今帝都的太子?他是不是害怕我会拖累他?所以才会故意避开我躲到寒山寺那里去?
辛铭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样奇怪的想法……
隔日,皇城公布了金榜题名的考生名单。让辛铭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因为萧雨寒的名字,被排在了殿试的榜首之地。
皇宫里,神道苑内,香炉升烟,紫雾袅袅。
身着紫袍金冠的乾道帝微阖双眸,端坐在由貂绒毛毯铺就的檀木椅上。对面的珠帘外面,礼部尚书冷轩垂首跪在地上。
“爱卿啊,你今日来找朕,所谓何事?”
“陛下,微臣是来禀报今年的进士名单的。”
乾道帝“哦”了一声,“你说吧。”
冷轩缓缓道:“陛下,今年殿试前三甲一共一百六十人,其中,一甲三十二人,二甲五十六,三甲七十二人,另外,今年的策论与往常年以儒家思想为主的宗旨大不相同,而是自由讨论强国安民之策。”
乾道帝点头道:“这个朕知道,这是朕听从你们的意见,为了发掘人才中的人才,亲自出的试题嘛!”
冷轩面露难色,“只是在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名次上,有些难以抉择。”
乾道帝问:“为什么?”
冷轩道:“就因为今年的策论不同常年,而太过笼统,所以他们虽然写的都很精彩,但却不在同一领域,所以很难分出高下。”
乾道帝懒洋洋的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那爱卿就说说看,那些人才都写了什么?”
冷轩道:“其中考生夏炎君的答卷是,如何减少每年国家与日俱增的犯罪,以及如何提升百姓各安天命,不行谋逆叛乱之心,官员各司其职,不行违法乱纪之事的论题,他评头论足,貌似并非纸上谈兵。考生周平的答卷是关于改革国家税收制度,他主张降低百姓赋税,提升士族工商阶级的赋税,并在国家许多涉及不到的冷门行业里进行征税,广种薄收,实现百姓收支平衡,经过傅渊阁几位大学士商议,一致认为可行尝试,就等陛下最后的定夺了。”
“罢了罢了,”乾道帝眯着眼睛,捋了一下软绵绵的胡子,冷笑了一声,“你们几位大学士既然已经商议好了,就不要在来骚扰朕的清闲了,你们几个看着办吧。”
“陛下,”冷轩道,“还有一位考生……”
乾道帝打断了冷轩的话,不耐烦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给朕听了,你们看着办吧!”
冷轩叹道:“陛下啊,你就不能听微臣把话说完吗?你不是一直都在关心北疆的战事吗?”
乾道帝的整个身子忽然冷不防的抽动了一下,他眯起眼睛,“这个是必须关心的,北疆战乱一日不平,朕的大晟王朝将永远得不到稳固,爱卿难道已有良策了吗?”
冷轩点了点头,笑道:“不是我,而是那个叫萧雨寒的考生,他的答卷微臣带在身上,此人甚至在答卷上口出狂言,说若是日后由他参谋北疆战事,不出两年,便可天下太平!陛下要不要看一下?”
乾道帝向身边的王公公使了个眼色,王公公心领神会,撩开珠帘,走到冷轩身边拿走了他手中的答卷,转身回到乾道帝的身旁,交给了他。
冷轩隔着珠帘看着乾道帝盯着那卷宗看了又看,道:“陛下,您觉得怎样?”
“好!太好了!哈哈……”乾道帝激动不已,“此人如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便必定胸怀经天纬地之才,但就这一手行云流水的好文章,他必为状元!”
“可是……”冷轩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可是什么?”乾道帝问,“爱卿为何说半句话?”
冷轩面露难色,“可是,这萧雨寒却是株洲人。”
乾道帝不解道:“株洲人又怎么了?”
冷轩道:“株洲是我国南方边境之地,当地的居民一向与南方梁国相交甚好,而这萧雨寒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微臣是顾忌这萧雨寒来历不明,怕是梁国的奸细。”
乾道帝微眯起了双眸,“没爱卿说的这么严重吧?”
冷轩道:“微臣私下里派下人调查过,据说这萧雨寒是一路乞讨来到帝都考试的,微臣也只是感到奇怪,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居然文章如此出彩,不得不让人怀疑他的学问到底从何修来?况且一个南人,却对北方的边疆战局了如指掌,陛下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还有那南方梁国一直将我大晟试作阻挡北疆悍民入侵的屏障,近年来,北疆战士死于悍人铁骑下的不计其数,也接连丢掉了七座城池,倘若我大晟的根基一旦动摇,那么南方的梁国又岂会独善其身?”
他叹息一声,又道:“陛下,微臣是害怕万一那萧雨寒当真是梁国的奸细,那么,观其文章,必定会是一个胸怀韬略的将才,怕是日后一旦北疆无战事,此人功成名就,染指军权,到时和梁国里应外合,怕是……”
乾道帝嗟叹道:“爱卿思虑深远,也并非不无道理,那依爱卿之见,应该如何啊?”
冷轩道:“既然涉及到了大晟安危,微臣主张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乾道帝大惊道:“难道爱卿的意思是要杀了他吗?”
冷轩道:“微臣不敢,此人胸怀大才,杀掉实在太可惜了,万一若不是奸细的话,微臣此主张无异于暴殄天物,必定是要遭到报应的。”
乾道帝大笑,“怎么?爱卿也怕遭报应吗?”
冷轩叹道:“怕的,怕的。”
乾道帝想了一想,“不如这样爱卿,我们用他,且派他去北疆军中谋略,但必须找个理由,让他以待罪之身前往,这样一来,倘若日后北疆平定战乱,他也没资格论功行赏,到时候朝廷也会忘记他,爱卿觉得怎样?”
冷轩俯首道:“陛下圣明。”
“那么,”乾道帝问,“爱卿觉得该以何罪论之呢?”
冷轩道:“陛下,萧雨寒只不过区区一介考生,实在不该在文章中大放厥词,声称他若带兵,两年之内,必定平叛北疆战事,这难道不是在向陛下伺机窃取兵权吗?”
乾道帝冷笑道:“原来爱卿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冷轩道:“微臣不敢。”
乾道帝又道:“爱卿其实言之有理啊,你既然有了对策,那么具体该如何实施,你也应该考虑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