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台临近暮云城,前一刻钟还在做着暮云城无将可守,纳达沁的军队势如破竹的美梦,不久后就彻底地陷入了云里雾里。
潇潇冷风,茫茫夜色下,他看到暮云城的城门大开。起初,他以为这是水曼云买通了守门的士兵,可接下来的一瞬间,他却看见城门之内忽然变得灯火通明,耀眼的火光喷薄欲出,将城门外笼罩上了一层偌大的光晃。
他定睛看去,只看见叔保京、邱半山,还有萧雨寒,三人皆披袍擐甲,带领着身后高举火把的骄勇悍兵策马引僵,蜂拥而至。
叔保京不是病入膏肓了吗?
邱半山、萧雨寒不是成了阶下囚了吗?
难道说,水曼云背叛了他?
拖台来不及多想,直接挥弓引箭,但在这种时刻,他那例无虚发的神箭也好像变得不起作用,那利箭如同长了眼睛的苍鹰,用掣电般的速度,每当就要刺入目标的身体,都会被领军的三人巧妙的避开,或是用手中的兵器格挡掉。
这是拖台有生以来,第一次进攻重兵云集的暮云城。
在这之前,这样的战役对于拖台来说,本是一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他不敢妄自进攻暮云城,正如同叔保京不敢妄自进攻铜墙铁壁的月沉城一样。双方都知道,对方的老巢,不但重兵囤积,而且固若金汤,都是易守难攻的军事重镇。
尤其是暮云城。
自从乾道二年,大晟为了夺回当时已沦陷的城池,借助城外居高临下的后山,发动了纵火屠城的事件,而后又害怕对方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动用了不菲的人力,物力,财力,将暮云城外一切可以利用的异军突起的山丘,铲平了山头。
所以拖台虽说和大晟也算是经历了大小不下百场的战役,几乎是十战九胜,却都是发生在暮云城以外的地方。
拖台之所以取得胜利,原因只有一个,――纳达沁的勇士们擅长马上作战,而且喜欢避实就虚,采取突击和游击战术,显然大晟的士兵在骑射和速度方面的实力,远远不及他们的对手。
所以,拖台带领他的兵逃起来也是毫不费力。
逃吧,此地无可恋!
直到他带着他的铁骑逃了一段时间,才赫然发现前方夜路的尽头,升起一片朦胧的火光,还隐约伴随着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呐喊之声。
一时间,拖台有了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他知道,那是敌人的伏兵。
诱敌深入,双面夹击,这对于叔保京来说,简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岂能轻易放过拖台?
最终,在这个惊悚的夜晚,拖台这个本来准备偷袭的人,却变成了被偷袭的人,不禁挨了闷棍,还吃了重拳。
损失更是难以估测。出来的时候,还是三万铁骑,回去的时候,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更糟糕的局面还在后面。
谣言是从暮云城里散布出去的。
据说,乾道四年,纳达沁攻陷了月沉城,因为天降大旱,粮草供给不足,城里的百姓都被纳达沁的将士做成了食物,吃不掉的尸骨,被丢在了冥河山谷的隐秘之地。
一直到现在,纳达沁人还在以吃人为乐。
还说,火茨之死,是拖台伙同一个大晟的女子设下的阴谋。如今,那名女子还被关押在暮云城的地牢里。
两个消息一出,胡人各部炸开了锅,纷纷谴责纳达沁人有违人道,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纳达沁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商议了很久,一致认为,不能把纳达沁部落搞得众叛亲离,所以,他们决定把这个黑锅扣在火茨和拖台的头上。
如今火茨被拖台害死了,拖台遭遇到了歇斯底里的困局,为了避免被族人砍头,他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然而却在逃亡的路上,遇到了邱半山的军队,邱半山命令弓箭手全部出列,用百余支利箭曾经的神箭手送终。
由于纳达沁实力大减,这也让大晟王朝原本计划联合弱小,孤立纳达沁的计划,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
此后,作为先锋将军的邱半山,在雨寒的辅助下,率领大军长驱直入,兵贵神速,攻城拔寨,势如破竹,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收复了月沉城,北海城,沧远城,锦州城。
至此,被纳达沁占据十几年的大晟领土被完全收服,纳达沁人只好递交了降书,向大晟俯首称臣。
如今,只剩下了维克尔占据的三座城池。
邱半山本想和雨寒继续深入,探一探维克尔的实力,然而,两人却在这个时候被叔保京召回了暮云城。
庆功宴上,酒菜与往日别无二致,除了比半年前更加丰盛了一些,倒也无甚稀奇,只是多了几名天姿国色的胡人女子。
在这呵气成冰的鬼天气,这些身影窈窕的女子却只是薄纱轻衣,裸露纤细平坦的小腹,在并不温暖的大厅里翩翩起舞。
雨寒和邱半山自是心知肚明,想这水曼云背叛了叔保京,叔保京失去了唯一的女人,只好物色其他女子陪伴。如今北疆形势一片大好,叔保京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穷奢极欲的生活会扰乱军心,也不需要在为了自己的欲望遮遮掩掩。
不过,现在水曼云仍被关押在地牢中,至于为什么没有杀她,两人也是不得而知,当然,他们也没兴趣知道。
期间,邱半山好不痛快的向叔保京汇报着纳达沁因为抛弃了拖台,仍然被其他部落鄙弃,遭遇无人支援,分崩离析的这一糟糕局面,为他们的进攻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叔保京也很高兴,却并没有邱半山那般快乐。
“半山,雨寒,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们二人速速召回?”
叔保京一脸醉态,却用一种异常严肃的目光盯着二人看来看去。
邱半山和雨寒对视一眼,继而道:“请主帅明示。”
叔保京一口饮尽杯中酒,叹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饱含了无限悲凉。
邱半山皱起了眉头,百思不解,便问:“主帅何出此言?”
叔保京又是一声长叹,怒视了一眼堂下的几个女子,大声道:“你们都退下!”
霎时,几名女子神色匆匆的鱼贯退出。
“维克尔不足为虑,我们接下来,还需保存实力,不宜在大动干戈,”叔保京没有回答邱半山的问题,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们也是时候该用雨寒所构思的经略来谋划大局了。”
邱半山恍然道:“主帅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应该把原定孤立纳达沁的计划改成孤立维克尔,在对其他部落示好,重新开通边境贸易?”
叔保京点头道:“对,就是这样,胡人部落,以纳达沁野心最大,维克尔其次,其他游民部落,皆是因为边境贸易被破坏,造就的生活萧条,才不得已骚扰我大晟的边境,只要边境贸易一开通,他们自然会对大晟俯首称臣,时间久了,被孤立的维克尔也必然不战而降。”
邱半山和雨寒听到这里,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主帅明智!”
“哈哈哈……”叔保京笑声作罢,眼眸中又隐现出悲凉之色,“话说回来,我何尝不想一统北疆,可是,我担心北疆一旦相安无事了,帝都的那几个阴人就会无事生非。”
邱半山的脸色暗淡了下来。
他一向对叔保京和帝都那几个当权者的明争暗斗不感兴趣,所以,每当叔保京提到那些人,他就会选择缄口不言。
倒是雨寒回应道:“主帅说的可是帝都四君子吗?”
“除了他们,还会是谁?”叔保京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雨寒,“雨寒,若不是他们害你,你现在即便再不济,也早已是个五品破虏将军了。”
雨寒颔首道:“主帅过奖了。”
叔保京摆了摆手,“雨寒啊,你这可畏的后生,看上去少年老成,其实你还年轻的很,还不知道官场上的那些尔虞我诈,那些阴人们啊,他们平时闲来无事,除了喜欢琢磨别人的心思,方便驾驭别人,还喜欢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他接着道:“那时候,太祖爷和我师傅叔太尉相继过世,乾道皇帝继位不久,帝都四君子就百般排挤我们天山门人,想要把我们驱逐出朝廷,若不是后来北疆发生战乱,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现在是否还能苟活于世,都还是个问题。”
“后来啊,”叔保京阴沉着脸,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又道,“我们三兄弟刚刚收复暮云城,稍一缓和这北疆的战事,他们又开始追究纵火屠城的责任,所以,我为什么说鸟尽弓藏呢,就是因为这北疆一旦平复,恐怕到时候……”
这耸人听闻的一席话,让邱半山和雨寒同时瞪大了双眼,一齐看向叔保京。他们都不敢相信,原来叔保京之所以把他们召回来,并非出于避免战争所带来的伤亡,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被所谓的“良弓藏”!
“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叔保京疑声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帅有这种心思很卑鄙无耻呢?”
“哈哈哈……你们太小看人了,实话告诉你们,我从来都不畏惧死亡,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太祖和恩师打下来的江山,被那挟势弄权的曹王两家夺了去!”
他接着道,“当今太子,仁义英明,有太祖风范,他若日后继位,大晟必定会再回到景元盛世!可惜如今,忠于他的人也就我和我师兄,所以我现在决不能出事,你们明白吗!”
“良弓……”雨寒暗暗道,“就你,也配称良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