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十九年的冬天,雨寒孤身一人踏上了回到帝都的路程。
这是一个乌云四合的阴沉下午。
朔风如刀,万里飘雪。目及之处,皆是茫然一片。那高耸的阁楼,参天的古木,皆像是森罗怪异的白色巨人,在漠视着这个渺无人烟的荒凉世界。
守城的门卫站做两排,一个个都把自己捂的像个无头的粽子。他们半眯着眼睛,但多情的雪花还是会打入他们的眼帘。让他们猝不及防,五官都拧做了一团。
远处的苍茫旷野中,雨寒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由远及近,慢慢走来,留下了一行孤独的脚印,随即被簇簇而落的雪花覆盖。
转眼之间,便掩埋了他的踪迹,这道路,像是从来都没有被人走过。
领头的门卫斜眼瞧着面前这个贫寒的男人,不由得面露讥讽之色,冷嘲道:“哎呦,又来个穷叫花子,快走快走,京师重地,岂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要饭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雨寒面无表情的看了门卫一眼,像是看到了一团空气,像是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是的,他又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
他缓缓的从袖口中掏出了一个令牌。那令牌是铁青色的,上面雕刻着怒目以对,剑拔弩张的青龙猛虎,在这暗淡的风雪中,仍然褶褶生辉,散发着幽幽光泽。
门卫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用力的揉了揉,才终于确定,那是驻守外地的军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高级将领,派遣信使进京时特有的通行证。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军大人,大人快请!开城门,放行!”
门卫低头哈腰的目送男人走进帝都很久,几乎凝聚成了一个黑点,险些快看不到他了,才恢复了趾高气昂,吊儿郎当的样子,“切!什么人嘛这是,像是个木头桩子,嘿,你们说那人是不是个僵尸啊!”
如同死寂一般的众门卫,终于找到难得的笑料,皆放声大笑,结果这冰雪又趁虚而入,侵入到他们的嘴里,搞得好些人都打开了喷嚏。
“僵尸……”雨寒的耳根动了动,自嘲的笑了一声,“是行尸才对!”
他又开始缓慢的向前走去。
向前走……向前走……
他要走到哪里去呢?
他只知道他要回京城,去完成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可是在这座庞大的城市里,他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他现在也没有了银子。
对了,他还是有一个朋友的,那个人是当今的太子,他有生以来结交的第一位朋友,可是,他不知道如今的李辛铭还当不当他是个朋友。
因为他斗倒了叔保京,叔保京却是李辛铭的心腹,也是他的老师。他不确定叔保京这个阶下囚有没有看穿他的鬼把戏,更加不知道叔保京在被押送回京以后,李辛铭有没有去刑部大牢看望老师,然后听老师对他说,如今万劫不复,都是他萧雨寒一手造成的。
如果事情真的朝着坏的方向发展,他又从何开始他接下来的复仇大计?
朝廷让他以待罪之身前往北疆,只说他在平定北疆后才算无罪,却没有明示他北疆平定后可以入朝为官。
邱半山早已看透了这一切,送给他一块腰间悬挂的碧玉佛像,告诉他如果执意要回京,到时朝廷不收留,就拿着这块碧玉佛像找到他的小舅子夏炎君,然后在那里谋个差事。
还十分慷慨的说,倘若京城待不下去了,就回北疆来,他邱半山的大门,随时为他敞开。他知道,邱半山所言非虚。
不过,他是多么想回到北疆啊……
因为那里还有一位爱着他的女孩子在等他。本来他以为月沉城一劫后,那个女孩子就会忘了他,可他没想到在他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居然背着她父亲跑到他的房间里,哭哭啼啼的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是啊,我为什么要走呢?他的心里暗暗叫苦道。
你难道就不能留下来吗?
为什么?
为了我。
她不需要在说下去,他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意。瞬间,一股热流涌遍了他的全身,渗透了他那颗受过伤的心。
她是一个美丽善良而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她还很了解他,――从常人不易察觉的角度看透了他的内心。
他从未奢侈的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喜欢自己,爱上自己,从此朝朝暮暮,相伴终老。
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本可以拥有的。可他为什么要拒绝她?
如今身在这行人绝迹,只见暴雪横飞的帝都,他举目无亲,无所适从,心中竟莫名升起了和那女孩儿朝夕相处的东山之志。
在这样的绝境里,他不是没有想过投奔邱半山的小舅子,――那位如今已经平步青云,官拜大理寺卿的夏炎君。
可是,寄人篱下,混口饭吃,哪里是他所能接受的?他要接近的人,是当今太子。是那个可以直接向陷害他父亲的那些人挥戈宣战的人。
夜幕将至,灯火阑珊,雪未住,风未停。帝都的大街小巷中,行人少的可怜,只有那些无家可归的鹑衣乞丐,躲在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蜷缩着身子,在哆哆嗦嗦的等待着行人的施舍。
他绕过了那些人。因为他自北疆一路走来,把自己全部的钱财施舍给了帝都外很多贫苦的人。他已经不名一文,连施舍给自己一顿晚餐的机会也没有了。
一个也曾浴血沙场,杀人都不眨眼睛,整人更是心狠手辣的狠人,居然也会施舍给别人钱财,这样的事情说出去,谁会相信?
可世界上偏偏存在着他这样一种人。
他来到了寒山寺,来到了这个距离皇宫,距离帝国的政治中心越来越远的地方。
他就像是一匹孤独的狼,想接近自己的猎物,却找不到进攻的方向,又畏惧那绚烂的烟火,所以,他只能让自己躲起来。
躲在这落敝凋零的落拓之地,升起一团篝火,将身子抱作一团,他凝眉,沉思,嗟叹,苦笑。回忆,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刀,再次插在了他的胸口之上。
那是在乾道七年。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拿着父亲的骨灰盒,送别了那个不愿意透漏姓名的军官,刚走到门口,他便鼻青脸肿的回家了。
“雨寒,你怎么了?”
他皱紧眉头,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事啦!”
他敷衍过母亲,刚要跑进屋里,却发觉了母亲手里的那个深灰色的木盒子。
“阿娘……这是什么?”
母亲听到儿子这样问,又看到儿子满面的血淤,仿佛山石压身,再也承受不住这双重打击,一时间头晕目眩,瘫坐在地面上掩面痛哭起来。
“阿娘,你怎么了?”
他拿过母亲手中的盒子,打开后,看见里面是一个黄色的麻布包裹,他刚要解开包裹上面的小绳,母亲忽然大声喊道:“不要解开,那是你阿爸的骨灰!”
“阿爸死了……”
他咬紧牙关,“阿爸……怎么死的?”
“病死的。”
“可两年前,阿爸明明跟我订了十年之约,让我二十岁那年去漠北找他,他说他要好好的活着,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天道无常,你阿爸原本就是个孱弱书生,哪里受得了塞北的冰天雪地……”
“阿爸不会死的,我不相信他会死!”
母亲泣声道,“儿子你不要难过,你可知道,对于你阿爸来说,死才是对他最好的解脱。”
“是他们!是他们害死我阿爸的!”
“啊……你说什么?”
“他们!是他们害死我阿爸的!明明他们是坏人,却反而控告阿爸是坏人,害的阿爸被充军流放,我要为阿爸报仇!”
“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告诉你了……又能怎样?你难道不清楚吗?”他一脸悲愤,用袖口抹去两行眼泪,向外跑去。
“你……你跑出去干什么?你给我回来!”
他并没有回答母亲,就这样咬紧牙关,像是一只疯掉的小动物夺门而出。
当年,控告父亲犯了滔天大罪的那一纸联名诉状他是看到过的,他虽然年纪小,但也清楚那一纸卷宗的分量到底有多重。那足以让一个人身败名裂,打入天牢,永世不得翻身,甚至,死不足惜。
母亲和父亲虽然把他当小孩子看,认为他还什么都不懂,但他们却忘记了,他是识字的,他还能对上有时候父亲即兴所作的诗词,那上面的几个名字他至今仍然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深处。
而事实上,在以前一家三口茶余饭后的时光中,他也不止一次的听到父亲口中提到过“帝都四君子”这四个权可通天,手可遮天的权臣名讳……
往事一幕幕,历历上心头。
他哭红着双眼,拼命的奔跑在寂寥无人的苍茫旷野中。
天大地大,他却渺小的像是一只蚂蚁,甚至,险些被一只翱翔在高空中的雄鹰当成了攻击的目标。
这两年来,母亲带着他颠沛流离,饱受疾苦,他知道他刚才不该那样对待母亲,不回答母亲的话。可是,他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怒火,以至在母亲的面前失了分寸。
然而,他和母亲之间,的确产生了某种隔阂。
去年,母亲和他终于在饱受疾苦的颠沛流离中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灾难。
他得了重病,母亲花光了父亲留给他们母子二人的所有积蓄,结果仍然于事无补。
母亲为了留住他的命,只能委曲求全,嫁给了那个长相气质不及父亲十分之一的黄员外。
他的命保住了。是母亲拿自己做赌注换来的。如今,他本不该对母亲有什么不满的。可是,他却总是感觉母亲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母亲了。
以前的那个母亲,刁蛮任性,被父亲宠着,也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半点委屈,如果有人欺负儿子,她甚至敢和别人拼命,可是现在呢?
现在的她变得慈眉善目,随遇而安,总是对他说如今寄人篱下,一定要学会隐忍不发,搞好和那些异性兄弟的关系。即便是那些黄家的异性兄弟在私底下合起伙来打他,母亲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亲总是认为他和黄家兄弟终归都是一些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光景绝不会很久的,终有一天,会习惯彼此的存在。
可是母亲却哪里知道,她眼中的那些小孩子,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没经历过什么事情,但她却忽略了人的天性――利益之争。
他的到来,明显侵犯了黄员外家里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小孩子的利益。黄员外家的那只大狼狗况且都有领地意识,见到他都会狂叫个不停,何况是人?
大概就是因为如此,他才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被“帝都四君子”联合诬陷,据他猜测,那是因为一向刚正不阿的父亲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他一鼓作气的跑到了旷野尽头,跑进了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中。
居住在附近的人们给这片山林起了一个怪名――黑暗森林。
之所以取这样一个名字,不单单是因为这里的古木耸入云端,高大的树盖连成一体,像是一片阴郁的黑色密云。更是因为,人人都知道,山林中居住着一个没有人敢于靠近的怪人。
那传说中的怪人,只喜欢蜗居在黑暗中,据说他本身源自黑暗,是一个从黑暗中修炼得道的山精鬼怪。
每次,他像是一只无助的羊羔,被黄家兄弟追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会钻进那片黑暗森林,黄家兄弟便再也不敢追上前去。
森林中的世界是黑暗的,在这里,他会忘掉所有的忧愁,就像是一只恣意游荡的精灵,享受着黑暗带给他的片刻安宁。
关于他经常跑去黑暗森林这件事,其实母亲一开始并不知道,当她知道以后,已经是乾道八年夏季的事情了。
那个炎炎夏日,几乎每天晚上儿子都要偷偷地趁她睡着以后光着身子去院子里的水井旁冲凉。后来她也是在第二天无意中发现井边的湿地,才察觉到儿子居然用凉水冲澡这件事的。
为了制止儿子的这种愚蠢行为,她在当天晚上刻意留了个心眼。
那晚星月交织,院锁清辉,儿子像往常一样悄悄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他以为邻屋的母亲如平常早已入睡,但却不知今晚母亲丝毫没有入睡,正端坐在床头等待他自投罗网,到时候人赃并获好教训他一番呢!
儿子来到了那颗老槐树下的水井旁,脱掉了上衣,搅动井绳打上一桶冷水,正准备往脑袋上倒下去,她已经冷不防的匆匆赶到,正准备训斥他,但借助着满院的清辉,她忽然发现,儿子瘦小的上半身竟然出现了只有成年人通过某种特定的历练才会有的胸肌。
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怎么会出现成年人的体征?
儿子到底背着她在外面干了一些什么?
还没来得及等她发问,知道要被她训斥的儿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去年儿子知道父亲去世后,在这一年多的光景,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总喜欢和她旁征博引,以理据争的抬杠,后来也消停了,现在无论她说什么儿子都会唯唯诺诺,满口答应,起初她还觉得这是儿子长大了,真正的懂事了。而且黄家的那几个儿子后来好像也没怎么惹他。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突然一下子变得清净了。
母亲本以为这是父亲的在天之灵保佑着儿子,让他少一些灾难,但今天她才发现,似乎另有隐情。
她开始悄悄的留意儿子每天的行踪,结果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儿子每天都会不定时的去郊外那荒草漫漫的坟地片子里拜祭他的亡父。
——自从她和儿子投奔黄员外以来,黄员外为了面子,三番两次提出让儿子改姓黄,但是儿子却始终不肯,她为了明哲保身,也对儿子提过几次,但是儿子却仍然固执的像头倔驴,这一点,到真的和她的萧郎别无二致。
倔强,高傲,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好像会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这点不好,非常不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朋,她宁愿让她的儿子认为自己不过是一条贱命,放低了姿态,自然就会平平安安,减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终究他们母子二人是寄人篱下,况且黄员外又救了她儿子的性命,她既然拗不过儿子,也只好对黄员外做出了一个承诺――她要为黄员外生孩子,然后便是,儿子萧雨寒一旦年满十八岁,就放任自流,与黄家再无瓜葛。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当然是为了保全儿子,至少,儿子现在不会面临着被黄家以异姓人赶出家门的糟糕局面,而且还可以和黄家的几个儿子一样,去那位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那里读书。这也不辜负萧郎想让自己的儿子成为诗人的遗愿。
有时候,一个人委曲求全的活着,只是为了忍辱负重。
第二件事便是,她知道了黑暗森林里,居住的那个面貌丑陋的“大恶人”,在瞒着所有人,向她的儿子传授着他那不为人知的毕生所学。
那一刻,能够支撑她如此卑微的活下去的信念,还有她那只容得下儿子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轰然倒塌,成为了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