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并没有对众人说出那句话的意思。
这也并不是因为那是他在1942年,写在已经毁灭的雷城石壁中的一句话。
而是他隐约感到,父亲让雷羽诺的妈妈带出雷城的消息,就是带给自己的,而且与这句话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30年前的金羽,已经认识老黑和新医五年了。他为什么会选择雷羽诺的妈妈,带出这句话呢?
具体是什么关联,其实金灿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的记忆虽然恢复了,但有些事情由于发生的太早,已经模糊不清。他甚至无法把自己的一生,用某些来龙去脉的联系,仔细推敲并穿凿起来。他的人生就好像一张不完整的拼图,还差某些关键的一块,似乎还没有回到自己手中。这让他关于人生的回忆,光怪陆离。
几人在梅里雪山走了不久,阮老太太带着雷家人就出现了。
当金灿他们围上温暖的大衣,喝上高原专用补充体能饮用水后。才感觉终于从雷城的那场噩梦之中醒了过来。
老黑似乎有什么计划,而且仍对雷家带着某种抵触和忌讳,刚到雨崩村,就带着几个守艺者离开了。
临走前,他对金灿说:
金羽,新医,Steven,都已经死了。
雷城也不在了。
所有的事情,该是告一段落的时候了。
不过,守艺者传承了数千年,一直团结一心,守护双鱼玉佩的秘密,不应该终止在这一代守艺者身上。
20年前走火入魔的恩华,让守艺者组织遭受重创,分崩离析,雷城也没了。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的事。
所以,他要四处游走,找到被恩华利用的那些守艺者和失散的兄弟,将守艺者团队重新组织起来。
因为他知道,如果新医活着,这一定也是他最想要去完成的事情。
金灿抱了抱师父。一行热泪顺着眼角流下。
“师父,其实我也没想到,您早就是我师父了。我们师徒情分数十载,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可徒弟现在还不能在您身边,跟您一起完成心愿。因为徒弟还有个心结,还没有打开。等我了却心愿,就去找您!您,一定要保重啊!”
老黑笑了笑,重重地拍了拍金灿的肩膀,也没有问他的心结是什么,只是爽朗地说。“放心,我这个愿望不实现,这把老骨头是不会离开人世的!”
老黑带着手艺人离开了雨崩村。
老铁匠离开前,终于对金灿开口说了句温和的话。他说一切太诡异了,之前对金灿看走了眼,算是有眼不识泰山。希望金灿以后能善待自己的本事。
金灿淡然一笑,拍了拍老铁匠的肩膀。好像一个长者一般。
接着,他又拥抱了一下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李纸。与铃铛等众人挥手告别。
阮老太太要带着龙少,雷羽诺和贺南晴回北京。
司马老婆的伤势很重,神志不清,也一起带走救治。
阮老太太问金灿跟她们走吗?
金灿摇了摇头。
雷家人也没勉强。
临行的时候,阮老太太送给金灿一片金树叶。是微雕加手工金箔的高超手艺打造出来的,上面暗藏了一个雷字。
阮老太太说,阮氏企业招募了不少手艺人,遍布在中国山河大川各个角落。
如果金灿有什么难处,就拿出这个来,比打电话求助雷家还要有用。当然随后雷家也会对他鼎力相助。
因为金灿救了雷羽诺的性命,雷羽诺和贺南晴姐妹二人,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改观。告别的时候,雷羽诺终于低下头,对金灿表达了感激。
知道了父母的死因,雷羽诺一桩报仇的心思了了。
但是,如果不是金羽给母亲带出的那个信息,母亲也不会被恩华折磨致死。这事儿,雷羽诺不知道要算在谁的头上。从梅里到雨崩,她一直心中郁结,郁郁寡欢。
贺南晴并没有与金灿正式地告别,只是紧紧地抱了下胖子,安慰满脸愁容的胖子说:有缘自然还会再见。
最后,雷家的龙少走到金灿面前,手中一把被Steven弄得残破的青铜刀收不起来,只能拎着。
金灿对他微微一笑。
龙少也对他淡淡一笑。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四目相对,淡然一笑之间,似有千言万语都已说完。
金灿把手放到龙少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年轻人,你,错不了!”
龙少点了点头。“我知道!”
胖子被贺南晴赶了回来,走来看着两相貌堂堂的年轻人,咿呀了一声。“你两看起来,真是,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呢?年纪,身份,什么都不是问题。你两看着就是,般配!”
阮老太太最终带着雷家人走了。
雨崩村就只剩下了胖子和金灿两人。
胖子非要在雨崩村留几天,说要刁难一下,曾经捡了贺南晴,却把她当工具,没有好好养她的父母。金灿欣然答应。
两天后,两人从雨崩村上路。
当他们坐上颠簸的汽车,离开梅里的时候。
金灿突然开口问胖子。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什么计划,我要去哪儿?”
胖子呲牙萌萌地一笑。“其实,我是不敢问!”
“嗯?”
“金子,你看啊。黑叔一百多岁,长得跟40多的人一样,还特别喜欢美色,我觉得他还有能力有个女朋友什么的。你呢?如果雷城下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你也挺大岁数了!可是你的长相也就二十七八。龙少那把青铜刀,让日本忍者还有老铁匠他们都吃了一惊,搞不好,他也不是看起来的年纪。更别说雷羽诺那鬼丫头,和死在盛年中的恩华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
“金爷,您说,这世上之人的生老病死,那还不是自然规律么。一个人过了50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过了80,没有不驼背的。这不是宇宙的规律么?而你们一个个的,如此精神抖擞,不老不残,说明了什么?”胖子说到这里,又偷瞄了一眼金灿。一脸坏笑。“说明你们都不是人!是鬼!所以,我怎么敢问鬼,要去哪儿呢?”
金灿被胖子逗笑了,一撇嘴问。“是鬼,你还跟着我干嘛?”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金爷。”胖子扭过头,把目光望向了车窗外。“你的记忆是假的,过去半真半假,但是我们两个这七年来的生活是真真切切的。我的记忆又没出问题。不管你是被封住了五行七窍哪个地方,你就曾在我身边,与我共度那些美好的时光。你的生命很长,我的生命很短,人生又有多少个七年呢!”
金灿伸出手,揉搓了一下胖子的脑袋。“胖子,我的听力异常,我听到刚才贺南晴让你跟她回去,你拒绝啦!你个大傻瓜,你不是很喜欢她么?”
“既然您岁数很大,还不知道是人是鬼,请您注意点儿五讲四美三热爱,注意点儿举止文明啊!”胖子伸出大手,抓住金灿的手腕,从自己的脑袋上抓了他的手下来。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再喜欢她,也放不下你啊。你想啊!你刚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还那么凄惨。恩华虽然是黑叔口中的老流氓,但却也是你的至交。黑叔是你多年未见的师父,也不留下来安慰你。这么悲惨的你,身边再没了我这个开心果,我担心,你会得抑郁症啊!”
“鬼得不了抑郁症!”金灿被胖子逗得哈哈一笑。
“那不一定,你看以前故事传说中,那些整天在一个地方念念叨叨的鬼,搞不好就是没有过好鬼生,得了抑郁症呢!”胖子见金灿乐了,也伸手出去揉搓他的脑袋。
“金爷,不过我们丑话可说在前面。你虽然恢复了记忆,可不能倚老卖老,总来摸我脑袋。搞得我跟卤蛋一样。”胖子说到这里,呲牙一笑。“话说,咱们这江湖帮你的名字,起的好啊。如今我们两个终于不是浆糊,还真的可以去闯荡江湖了!”
“什么闯荡江湖?”金灿瞪了胖子一眼问。
“你不是要闯荡江湖?那难道你是要去找双鱼玉佩的秘密?你跟恩华一样,也被那些秘密,迷惑了心么?”胖子吃惊地看着金灿。“金爷,难道你要去罗布泊?这所有秘密开始的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我要去哪里,胖子。”
金灿听到这里突然叹了口气。
“你能理解吗?我爸,我妈,师父,情同手足的恩华变成了恶魔,守艺者,包括1942年出现在雷城的我,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好像是假的。我的记忆,突然就多了数十年。对我来说,倒好像是现在的我,被催眠接受了那诡异的过去一般。还有,我爸,被恩华黏成肉沫。我一直以为的妈妈,只是个很像我妈的人。胖子……”金灿说到这里,突然说不下去,低下了头。
胖子伸出大手,揉搓了一下金灿的腿。
“不管你妈是不是一个,只是跟你妈长得很像的陌生人,不管她是被那恩华怎样地给催眠了,母爱是怎样从那小婴儿,过度到你身上的。这七年,我可是亲眼见证那些时光。你妈对你那也是真心的爱!爱是不可能被催眠的!还有胖爷我,哪怕你可能是鬼,我都放弃毕生挚爱,留在你身边了。这些温暖的情谊,还不够你疗伤的吗!”
“胖子!”金灿突然有些哽咽,一头倒在胖子的肩膀上,眼泪从眼角滑落。
胖子一哆嗦,推开金灿。“挺老个人了,别这么感性!”
“滚!”金灿骂了他一句,在自己飘忽的没着没落的记忆之中,突然找到了一丝慰藉,笑了一下。
金灿和胖子两个,出了梅里雪山,却是漫无目的地在香格里拉呆了一个多月。
阮老太太说的一点不假,两人只要在有手艺人的地方,拿出她给的那片金叶子,二话不说就会有人给他们钱。
而且是,很多钱。
两人在香格里拉转悠的时候,金灿一直在想着心里的计划。
每天晚上,他几乎都睡不着。枕着手臂,仰望星空,听着胖子震天的呼噜声。
他举起右手,看着手上的疤痕,想着那可怕的秋期剑,还有贺南晴的预言。
秋期跟月影,自己跟师父,真的会有一天短兵相见吗?
金灿记忆中恩华的笑,恩华倔强的眼光,恩华对自己的情谊,更是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甚至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大兴安岭,恩华被日本人关押的地方,帮恩华斫琴。以为恩华葬身“盛年”之中以后,自己也曾在梅里雪山,盖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斫琴室,就是师父在梅里找到的斫琴室,继续做天蠁古琴。
可是,为什么要斫琴呢?
他把斫好的琴,最终送给了谁呢?这些,他却记不起来了。
那就是他记忆之中缺失的一部分,恩华在讲述过去的时候,曾经说过守艺者都会经历这样记忆改变的摧残。难道这部分缺失,是因为自己也曾是个守艺者吗?但是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守艺的使命了啊!
那无法填补的遗憾和对自己过去的好奇,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还要继续这样吗?每天在痛苦的回忆之中挣扎,那正是恩华在临死之前期待他这样度过的以后的日子么?
又或者,选择跟胖子踏踏实实地回去,继续做“江湖帮你私探社”。
他,还回得去么?
突然之间,自己从一个少年,变成了暮色将近的老年,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他也说不清楚。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一辈子了么?
父亲传给自己的消息,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过去的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肩负着什么使命呢?
金灿猛地坐起来,香格里拉的小酒馆中,月亮温柔如水洒进窗户。
他缓缓地走到窗前,目光凝重地望着窗外的小树,月光下婆娑的影子。情不自禁地,他喃喃低语了一句。
“是时候,该出发了吧!”
第二天早晨,胖子醒来,照例瞪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图案,问金灿早上吃什么的时候。
却扭头发现金灿已经把东西收拾妥当。笑眯眯地坐在对面看着他。
“干嘛?想通了,回北京?”胖子呆呆地看着金灿那年轻的,光芒四溢的面庞。
金灿摇了摇头,拍了拍胖子的大肚皮。
“走,去大兴安岭!我想去看看那个斫琴师。师父故事里的那个!”
“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行走江湖了!”胖子兴奋地一咕噜爬了起来。“金爷,实话说,我最近早腻歪了。你要再不动身,我觉得自己都陪不起你这个抑郁鬼了!”
金灿也不说话,径直向外走去。
胖子麻利地穿好衣服,照例拿上东西,追上去问金灿买了机票没有,兴奋地唠唠叨叨说个没完。
两人一路辗转,上了飞机。
胖子的座位挨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张老脸上扑满了粉,刺鼻的廉价香水味隔着几十米都闻得到, 让人头晕发昏。
胖子抱怨地瞪了金灿一眼,拿出飞机上的报纸,挡住了口鼻。
那女人却似乎对胖子特别感兴趣,从飞机起飞就开始搭讪。金灿微闭着眼睛,为怕听到胖子的唠叨,假装闭目养神。
没过几分钟,金灿浑身的汗毛孔突然炸开了。
他的脑袋里开始高度紧张地旋转起来,这是因为,他闻到了飞机上有一股好像是恩华的味道。
他的耳边不停地响着,师父老黑说的那些话。
“那老流氓就算烧成了灰,味道我都会一下就闻到。”
“伪术再厉害,是没办法藏住一个人身体的味道的。”
“从金羽坐在我身边的时候开始,我就闻得出Steven的味道了。他装成无启人的时候,我还闻不出来。但是装作人的时候,那味道他就隐藏不住。”
金灿睁开眼,是的,这是恩华的味道。自从记忆恢复了之后,他对这味道,比老黑还要敏感。
可是,恩华不是死了吗?
难道那一声救了他们众人逃离即将轰塌的雷城的口哨,真的是恩华吹的吗?难道他没死?难道他跳下盛年之后,竟救了他们吗?他竟然在雷城的轰塌之下,活了下来吗。
金灿假装去厕所,从头走到尾,再走回来。用目光急切又焦虑地寻找着那个,可能是恩华的危险的人。
与此同时,那老女人缠住胖子,正与他讨论着什么是新闻。
“现在的媒体,就往那些娱乐猎奇事件上盯。哪个明星跟谁怎么着了,哪里有流量就去哪儿。忒没劲儿。我看他们早就忘了新闻是什么?”老太太指着胖子的脑袋。“你们的脑袋里,装多了没用的东西。新闻是什么?新闻是舆论导向和正确的视角。是媒体人应该正确传递的精神!”
胖子嫌弃地扭过脑袋。“我说大婶子,您说归说,指着我的脑袋干嘛?您怎么知道我脑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再说,我也不是您说的那些媒体啊,完全是不同的行业。”
“是么?那你是做什么行业的?”
胖子刚要开口,金灿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的大腿拍住。目光如炬地看着老太太。
“您又是做什么行业的?”
与此同时,他们的飞机突然猛地一沉,飞机上的乘客都发出了一声惊悚地尖叫。
金灿忽地站了起来。
他知道,此刻绝对不是普通的气流导致的飞行状态。
而他的耳朵,已经听到从驾驶室之中传来的争吵和尖锐金属刮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