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心理分析
暴力与情欲的危害-愉悦与情欲-爱的情欲表现-情欲的尽头-乱伦与情欲的心理分析-情欲的原初自恋
我们平时讲到的“爱”常常同情欲(passion)有关。我们赞美它、仰慕它,却对它的重要组成部分——“恨”,对与它有关的毁灭或死亡缄口不言。人们倾向于忘记这个事实,法语中,“情欲(passion)”其实源自于拉丁语“passio”,其含义有(被动地)承受痛苦、不适、疾病……
暴力与情欲的危害
我们知道,如今,一切都与欲望有关。我们常常有强烈的欲念,例如购物欲……同时,我们也会从中看到一种清教徒式的操控,它企图平复所有欲念,剔除暴力、剔除对规范的轻视。情欲超越了寡淡,反而被视作完美的典范。它同暴力一样,成了一种时尚。这是巧合吗?情欲首先如游戏般,在虚拟中展开,我们因而可以像隔着荧屏一样,不加约束、无罪恶感地沉湎于其中的各阶段。爱的情欲也是感觉和行动的暴行。
这一对暴力的辩护会让我们惊讶。只要看看这个世界,就能知道每天受其折磨的人,因战争而死的人,饿死的人,各年龄的死者……媒体、艺术、体育把对暴力的迷恋辩解为受公众品位的影响,它们要赚钱,要繁荣,但我们不能忽视它们所灌输的这种意识形态。
自创超人(Self-made superman)的神话将其成功归结于自身力量、智力、美貌,这些让他得以凌驾于法律之上。这一神话也是我们所熟知的文化领域的一部分,这一领域会对自由与无法无天竞争间的结合做出虚假的呈现,却美其名曰是为了人民的幸福。这便是现行的自由主义,也常常被形容成后自由主义或新自由主义。我们可以把这些都归于上文所描述的狂妄的或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初自我。
企业文化也建立在这些错误的价值观之上:不惜一切代价竞争的价值观,无情打击对手的价值观。为了获胜,内心要有作战的信则。我们可以用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克里斯朵夫?德儒(Christophe Dejours)的话来简要概括这些悠久的雄性价值观:“毫无颤抖地体验痛苦并制造痛苦 。”暴力因而是有需求的。
愉悦与情欲
对于情欲的培养也是对愉悦(jouissance)的培养,这里的“愉悦”指的是精神分析治疗所赋予它的意义。它同统治我们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完美一致,我们可以将之总结为:变得简单而自然、不思考、放手——无羁绊地愉悦!这便是自由制度下理想自我发出的关键指令。也是精神分析学家雅克?阿兰?米勒(Jacques Alain Miller)所谓的“更多愉悦专制”。
然而,愉悦(jouissance)同快乐(plaisir)也有所区别。愉悦指的是最接近原始冲动的纯粹状态:这种冲动表现为想要用最直接、快速的途径耗尽体内的一种张力。冲动会寻求自我消失,将其张力缩小到零。弗洛伊德说过,愉悦会“超越快乐的原则”,它追求的是回归瓦解和终止。冲动本是死亡的冲动。
但我们是可以使用语言的人类,我们可以解释一切。我们花时间使冲动偏离其最初的速率,使其可以为生活而非愉悦服务;经过一系列以法令为主要缘由的运作,我们让冲动屈服于“快乐的原则”,这里的快乐表现出平和的特性而不具备过多的张力。它会找到自己的临界,在恶、痛、丑的屏障前止步。而愉悦则可能意味着超越快乐,违背法律,挑战,甚至死亡的危险。愉悦会忽视快乐的维度,关注之前提到的原初自恋的自体情欲运作。
因此,在对于情欲的崇拜之中,自由制度想要唤醒我们身上最原始的特性、愉悦及暴力,也就是所有直至今日的文明想要教化的那些特性——但所使用的当然是或多或少令人感到愉悦的方式。由此而言,自由制度也有资格用“野蛮”形容。
爱的情欲表现
我们现在可以更好地理解情欲的表现。
我们知道,一切都由此开始:“就是他/她!” 这便是新世界的创世大爆炸,一见钟情引发了身体和情绪的重组。绝对的恍惚与欣喜,彻彻底底地陶醉。在神话传说中,爱的情欲通常在春药或魔法药水的作用下产生,它仿佛是一种我们无所防御的有毒物质。它所营造的极乐世界是虚假的吗?恋爱的人们才不管这些,他们沉浸在迷惑和愉悦之中,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爱人的在场是必不可少的。他/她的缺席会引发思念的症状:爱人就像是一种毒药!为了缓和离别的痛苦,缓和离别造成的空缺,爱恋的人 会受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所折磨:他/她的想法不再属于自己,他/她只想着自己的爱人,细数他/她所有的优点,因为他/她拥有各种的优点,就连缺点都是可爱的。地球上要真的存在如此完美的人,那肯定是魔法使然。遇上他/她就是上帝的礼物,这是给为数不多的男女主角预留地馈赠。我们的喜悦已经超脱了凡尘!
奇怪的是,这种全方位的自我剥夺成了一种乐趣。就连这种人格解体所引发的痛苦也成了幸福地颤动。
想要成为另一个人的需要是纯粹的,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交织,我们寻求完全的融合。我们相信能够做到,我们几乎实现了……却不完全实现……于是重新来过……
情欲的尽头
在情欲之中,我们都需要爱的对象;这个理想化的对象对于我们来说是善,是慷慨,是爱。也就是说我们从他/她那里期盼一切,他/她就是一切,他/她不能让我们失望。如果他/她离开了,我们也就不存在了,我们会因缺爱而死。对此,我们的要求绝对苛刻。
我们情欲的对象不应该“走下神坛”,而应当满足我们的千万个要求,永远不忽视我们,更不会忘记我们,当然也绝不能欺骗我们。他/她应当为属于我们而感到幸福,不再想其他事。他/她的任何缺失都会引发我们的绝对愤恨,这使我们惊讶,却也能被我们所理解:我们的存在受到了威胁,生命攸关!
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不得不承认:爱的对象并非如我们之前想象得那样完美,她/他并不能时时刻刻满足我们的期待。或者更糟糕的是:在内心深处,他/她其实可以是完美的,但他/她并不想承认,故意摧毁了一切!于是,爱与恨的更迭产生了,消耗着伴侣们。一会儿是世界末日,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了天堂……不过我们现在知道,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然而当自尊心苏醒后:爱恋的人付出了一切,牺牲了一切,恋爱的对象便是一切,而自己却变得微不足道!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她于是又想重新成为自己!然而,无论如何,面对如此完美的恋爱对象就无法有自我的存在。两个人就像是两只连通在一起、盛了水的瓶子(这也是一种此消彼长的融合模式):如果我想要抬高自己,就要削弱另一边。要想自我存在,就要批判情欲的对象,对其“去理想化”:要摧毁他/她。关于自我的斗争由此展开……
很快,爱恋的人会感觉到怨恨的最初征兆。他们中最聪明的那些人会隐约看到可行的出路:离开天堂乐园。要想与这一结果抗争,还有一个办法:把渴望和愉悦坚持到底。所有的故事都对我们说:爱恋的人为爱而死。现在的电影表现的也是如此。在日本导演大岛渚的影片《感官世界》中,女主角在情人的要求下将他勒死并将他阉割后,在他的胸口上写下:“定吉二人终于在一起了。”事实上,情欲中的恋爱者知道,完美且终极的结合是不可能的,只有靠死亡才能实现。这就是我们之前所描述的情欲的法则。
这种致命的出路很罕见,同情感犯罪一样罕见。大部分的恋人在看到危险后,更倾向于从正在行驶的火车上跳下来,些许受伤地离开,之后靠遗忘完成剩下的工作,最后感叹:“我们本该经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处于情欲之中恋人并不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享受就已经足够。
乱伦与情欲的心理分析
我们是注定不会被这一甜蜜而可怕的痛苦所侵害的人,让我们来试着做出分析。
我们注意到,有时候,在第一次相遇或之后的相遇中,恋人们会因一种新的体验而感到错愕。这也是一段心理重组的时期:至此为止,想象和现实平分秋色。然而,一切都变模糊了,想象和现实的界限消失了:“不可能”就真真切切地出现了!当事者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他/她所幻想的对象。至少他/她这么认为。我们因而可以注意到,这时人们就接近了一种幻象,从外部世界感受到了内部的体验。这就涉及了心理投射机制 。这就是为什么,在情欲之中,遇到爱的对象从来不是认识一个陌生人,而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辨认出我们所熟悉的……也就是说,恋爱的对象成了投射的载体,而不是具有相异性的他者。
这种投射是如何作用的?通过相邻性:现实中的人同想象中无意识的人物有共同点,而这个想象中的人物正是爱恋者长久以来所爱慕的:这可能仅仅是一些微小的特征,例如声音、眼神中的某种特质,某种行为做派。只要具备这样的一个特色,就能够实现复制:就是他/她,我认出来了!这种机制在很大程度上运作于无意识之中,因而更难避免。如果恋爱中的人完全靠幻想行事,就会觉察到投射的影子。但他其实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化解了恋母情结的男女不一定会了解情欲。他们完全改变了爱的对象,对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保留了不含欲念的温情。然而,这种人可能并不多!很多人都没有完全摒弃儿时的爱欲。这种情感被抑制、被超越,就像是灰烬之中的火星。
遇到一个在潜意识中触发儿时情欲的人,游戏就又重新开始了。但这次不会为难或压抑,因为关联性没有被觉察。从过去到现在,客体被取代也揭示出一种无意识的诡计,我们似乎终于体验了乱伦的关系,但这次是完全无害的!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却也一点都不想了解。就像是对于俄狄浦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他也一样,他并不知道他杀死的是自己的父亲,爱上的是自己的母亲。
然而,对于那些愿意仔细观察的人,这种“无知”其实有迹可循。情欲总具有侵犯性,爱比法则更重要,爱恋的人就是英雄!正如我们的神话传说所记载的那样,恋爱的人会违反法则: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违背了父系、配偶间的法则,而罗密欧与朱丽叶则打破了家族的法则。
情欲的“绝对”特性也同样是一个危险讯号。可又有谁想要听见呢?这种“绝对”就是强烈欲望所具备的属性,它超越了所有缺失,可以忽视所有的限制。因为在情欲之中,胜利依靠的就是这种感觉:终于不缺什么了,什么都不缺了,都完满充盈了!这种满足的征兆让我们回想起婴儿的口欲期……
乱伦
乱伦的危险气息会让绝大多数人害怕(但也会让一些想要“解放”的性反常者感到欣喜)。我们有必要理解这个词在精神分析中的意义。
在人类学研究中,乱伦的概念与我们通常的理解相近,指的是有亲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产生的性关系。这种关系被法律定义,但也根据地域和时代有所变化。在中世纪,同远方表亲发生关系被视为乱伦,但在今天的很多国家,一代表亲之间的通婚是完全合法的。
在精神分析研究中,一代乱伦指的是同母亲的关系:指的是同她在一起所获得的快乐。其他的乱伦由此产生。但这里提到的快乐并不是指交媾:乱伦的快感也并不仅仅局限于性,而在于回归母亲,与之融合,将其再现——乱伦的幻想其实就是回归那扇让我们从无变有的门。由此而言,寻求乱伦的快感其实就是寻求灭亡。
而对于女孩来说,父亲便替代母亲成了乱伦的对象,与她相联结。法国人类学家弗朗索瓦兹?埃希提耶 (Fran?oise Héritier)认为,我们可以提出“第二类乱伦”的概念,指的是父亲因为其临近性而成了母女共同的性对象,在他的调停下,母女得以获得“性”接触。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通过父亲乱伦的母女常常回避事实真相?
所以,在精神分析中,既然我们是有欲望、有语言的人类,所有具有乱伦含义的行为就都是乱伦,而不仅仅指可以观察得到的性行为。乱伦其实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也要谈论“乱伦性”。根据法国心理分析学家保罗-克劳德?拉卡米耶 (Paul-Claude Racamier)的说法,乱伦性指不具备乱伦行为,却具有乱伦含义。一个人看到自己漂亮的女儿而表现出过分的喜悦,这不是乱伦,却具有乱伦性。
情欲的原初自恋
婴儿和母亲的关系就是情欲关系的范例,男女通用。我们能从中找到原初自恋所描述的所有信号。
首先是融合。我们把爱的对象称作“我的心肝”“我的生命”:对于男性或女性来说,这里指的就是慷慨的母腹,没了它我们都没法活下去。它是我们的一部分。它不用说话,但我们能够感受到它。在此情况下,情欲在生命初生时,甚至是在我们还是胎儿时就找到了身体的融合。
这种倒退让我们得以脱离客体关系,或者说能够明显区别主体和客体。我们重新找回了原初官能:所爱恋的母腹就在这里,这就是天堂,如果它不见了,那就是世界末日。也就是说,爱欲者会根据梅兰妮?克莱恩的客体分裂逻辑行事,他们会在爱与恨之间摇摆。“好乳房”便是爱,即爱的对象如我们所爱,这便是天堂般的愉悦。如果有所缺失,便是毁灭之源,也就是“坏乳房”,引发绝对的恨,它会往复作用:首先,我恨爱的对象,我想要摧毁他/她,但我也会把恨投射给爱的对象——我感觉他/她会威胁我,所以要摧毁他/她……这也是我们在被爱幻想症中所观察到的心理机制。在情欲之中,这种可怕的机制会受镜面关系的影响而加速发展:自我感觉到恨,说明爱的对象也怨恨我,因为他/她失去了自己爱的对象……这种形势一触即发!
爱欲者返回原初心理机制的另一个迹象是:原初自我恋己欲的胜利。爱的对象被崇拜,他/她就是世上最好的那个人——就像我们曾经是自己母亲眼中的完美孩子。他/她什么都能做,什么都知道,对于爱恋者来说是全能的。但这种自我形象存在于想象之中,所以显得不堪一击,因为它完全依附于情人的目光。
此外,如果爱的对象占据了爱恋者原初自我的地位,就意味着爱恋者将其原初自我投射到了爱的对象身上。也就是说他/她为了爱的对象而分化了自我:注视着爱的对象,自己则显得微不足道。这种剥夺放弃同原初自我一样危险,我们能看得到,这就是一种专制。这就是为什么爱恋者认为自己有义务变得卑微而顺从——没有了爱的对象,他/她就什么也不是,这就是为什么他/她接受让自己服从对方的所有要求:“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他/她这样说。这里存在某种受虐的快感,但要适可而止!如果爱的对象滥用其身份(我们要承认这确实很有可能!),恨就会产生!
情欲也是疯狂的爱情……因为在情欲中也有疯狂之处。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这个时代,而我们每个人都按照近乎精神病的机制行事:融合,投射,将想象与现实混淆,全能,忽视法令,绝对愉悦与绝对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