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进的院落中,司徒奉剑与大宅里服侍多年的婢女醒秋,好不容易将老妇人安抚,让她半躺下来了。
虽然躺下了,但老妇人仍继续问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剑儿!告诉我妳爹的下落吧!他是死是活,好歹都要知道他在哪里呀!”
“娘!孩儿真的不知道呀!”
“妳莫要骗我啊!剑儿……”
“真的!娘!孩儿天眼未开,并不是天下事全都知道啊!孩子的能力尚不能及看见爹爹遭逢了什么,请原谅孩儿。”
老妇人几近半盲的双眼尽是殷殷热盼,看得司徒奉剑几乎要心碎了。
醒秋见状,拿着扇子轻轻扇着床榻,岔开话题说:
“慕歇去厨房盯着汤药,好一会过去了,怎么还没好呢?”
才说完,慕歇就端着药走进来了。司徒奉剑接过盛着汤药的碗,坐在床榻边,说:
“娘,您就是因为神思过劳,影响了夜晚清吉,睡不好,多有梦扰,快喝下汤药,莫要再想了。孩儿喂您。”
服侍汤药也耗了一阵子时间,看着闭上眼睛休息的母亲,坐于榻前的司徒奉剑双眼有着不舍。
她明白母亲已经年迈,还有些因身体老化而引起的臆想症,同样的事刚刚才说过,下一刻又会再问一次,一遍又一遍停不下来,并且脾气如孩童般任性,难以沟通。
就比如──关于失踪多年的父亲之行踪,母亲每日都要问上百遍千遍,这个症状在这近五年越来越严重。
她曾想,或许母亲的思维都停留在父亲仍安在的过去了吧?
站于一旁的醒秋以不舍的神情看着她的小姐,她明白,她亲爱的小姐又陷入了愁思,她走过去轻轻拉起司徒奉剑,拉着她走出睡房,放下隔帘,轻声说:
“小姐,这几天夜里老夫人睡不安稳,现在就让她歇着吧!”
“……好。”
“小姐刚刚帮着两位大师「看」事,想必耗了不少精神,也去歇息一下吧!”
醒秋知道小姐很累,扶着她的手臂想要稳住她的步伐,却被司徒奉剑轻轻推开。她说:
“我没事,妳们去忙吧!我去庭院歇会儿。”
醒秋垂下眉梢,她明白小姐一向不喜欢旁人近身。她作个礼,说:
“好!等会儿我要慕歇拿一壶茶过来。”
让醒秋与慕歇都去忙自己的事,司徒奉剑独自一人走到了庭院。
她无心欣赏园丁精心整理过的景致,内心对母亲充满愧疚。
父亲已经不在了,但她不敢说出口。
“娘年事已高,怎忍受得了丧夫之痛呢?”
虽然透过先知先觉之眼,她能看见父亲遭遇了什么,但她看不到全部的真实,只有一部份的死之拼图。
她没有能力寻回父亲的遗骨,更是无法告知母亲这个真相,这事压在心上越来越久,也就越无法说出口了。
先知?
“真可笑……”
她对自己的能力发出鄙夷的耻笑。
虽然她几乎能解天下人的疑问;几乎;但却解不了母亲的罣碍,这罣碍如巨岩般沉沉的压在她与母亲的人生之路。
她能看见一些她所不了解的黑暗,知晓这世间的危险黑暗,但却知道得不够透澈,这些碎片无法为她拼凑出完整的来龙去脉,彷彿蒙着双眼踏上悬崖。
看不透,是因为她的能力不够吗?若是有着某种能够阻挡她透视世界的力量干扰她?
阻扰她看清事实的力量是什么?
醒秋走到伙食厅,见慕歇在整理茶具,说:
“慕歇!我给小姐泡壶热茶,等会儿妳给小姐送去吧!”
“好的!醒秋姊姊。”
见慕歇满脸喜色,醒秋都觉得好笑。慕歇十三岁被卖入府中,年龄看起来与小姐相近,作事还算利落,个性活泼,挺乖巧的。
醒秋在柜子中挑选着各类的茶,最后选定一个茶罐,一开罐便有浓郁的茉莉香扑鼻而来。
“醒秋姊姊,我问妳啊──”
“问什么?神秘兮兮的?”
“我说我们家位小姐长得好美呀!这整座城里我没见过比她美的小姐。可她明明年纪跟慕歇差不多,为何懂那么多事啊?”
“因为小姐是先知嘛!”温茶壶与杯子的醒秋随口回应。
“醒秋姊姊,妳照顾过小姐的生活起居吗?我听府里其他人说,小姐从不让人近身服侍对吗?”
“嗯!对。”
“哎啊!我委实好奇啊!她的容貌跟两年前我刚来到浅云宅时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小姐应该有十五岁了,我可以预见小姐长大之后一定是举世无伦的大美人,想要攀亲的人应该也不少吧?”
慕歇双手抵着下巴,双眼弯成弯月,满脸痴迷。
她也不懂自己为何对小姐的好奇与喜爱,竟会超过前厅的一名俊俏的年轻仆役,她自己解释成这是对小主人的某种崇拜。
她眼冒爱心,脸上开满小花,喃喃自语,说:
“这样的一个小姐却无骄气,沐浴更衣全都自己来,全不传唤我们服侍……我还以为是我待得不够久,但……”她转头兴奋地问:
“醒秋姊姊,整个浅云宅里,除了老夫人就属妳跟在小姐身边最久了!妳看过咱们家小姐的身体吗?”
将茶壶和杯子与几样糕点果子放在盘子上头,醒秋端给了慕歇,说:
“好啦!慕歇,去给小姐送茶吧!别老是说那些没用的了!”
“喔!是!”
看着慕歇端着茶盘离开伙食厅,醒秋叹了一口气。
这个浅云宅的丫鬟与奴仆约莫过了三年就会换上一轮,而她是十二岁入府当丫鬟的,陪在老夫人和司徒奉剑身边已经将近八年,是少数在此工作超过三年的人,知道的事情自然多些──
她明白小姐的内心有一处沉默,那处沉默是谜,也是架筑着满满刀剑的城墙,没有人能够探知与触碰,就像遥远高冷的苍白月光。
季节移转着,又到了早春时分,哑溪村景致变得迷幻优美,早晨与黄昏在河面上都会覆上一片迷蒙。
这一天,小昊玥生平第一次收到师父以外的人送的专属礼物──家常糕点与一块烤鸡腿。
他只是如常去哑溪旁,与村子中的孩子玩耍,他不明白为何郭仙梅要将他拉到那株槭木后头,而且那天她的脸特别特别红。
家常糕点与烤鸡腿便是她塞给他的,还叮咛他莫要让其他孩子看见。
在这样的乡间,除非有庆典、有远方来客,或是其他非常稀奇可贵的原因,否则寻常人家并非时常能有肉吃的,因此特别珍贵。
小昊玥收到礼物也非常开心,心想今天真是天气好心情好。
回家之后,仲天得知此事,道:
“真了不起!昊玥,你记得自己今年几岁了吗?”
“可是六岁么?”小昊玥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差不多。那么,你知道女孩儿送你食物的意义吗?”仲天取笑他问。
“意义?”小昊玥瞠着眼。
“……嗯,好吧!原因,送你食物的原因。”还要一边解释字词,害仲天打趣小昊玥的乐趣有些打折。
“郭仙梅说怕我饿啊!”
小昊玥将糕点折了一半分给仲天,仲天摇手婉拒了。女子送给心爱之人的食物还是别乱吃,会被怨念诅咒的。他说:
“难道你就没想过,人家郭仙梅为何不送林水牛、杨七和吴姜,偏就送你?”
“徒儿也不知道呀……”
吃着饼,是挺好吃的,但师父问的这个问题难倒小昊玥了,他蹙着眉边吃边仰头看着师父。仲天笑着说:
“送你食物表示她喜欢你,你不能将之转送,懂吗?”
小昊玥瞠着一对透明的美瞳,大张嘴巴,说:
“可是,师父也会给我食物啊!”
“我给你食物是因为──我和你是师徒关系,简单说就像家人,家人给小孩食物,和他人──特别是同年纪的人给你食物的意义是不同的。”
见小昊玥一脸懵懂,仲天难得脸上有着俏皮的笑。
且不管仲天关于“喜欢”的教导,究竟是在揶揄小昊玥,以便等他长大之后拿来取笑他,或是为人师表尽责的教育,接下来发生的事都让他功亏一篑了。
杨家的伯伯好巧不巧,不在昨天或明天后天,偏偏在此时此刻,送来一锅炖好的、香喷喷的鸡肉,在围篱外叫唤师徒俩,笑着说:
“仲天小哥,来,这锅鸡汤拿去吧!你小哥那么瘦,昊玥那么小一只,多吃点啊!”
送完鸡又放了一綑刚采的菜挂在篱笆上,然后驾着驴车离开了。
小昊玥站在师父身后看得目瞪口呆。
仲天则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冒出两三滴冷汗,看着手上香味四溢的一锅鸡,正想着要怎么解释杨家伯伯送食物的意义,其实跟小昊玥那桩完全不同。
小昊玥拿着郭仙梅给他的鸡腿,走向前说:
“师父,杨家伯伯送你的食物好多,他对您的喜欢肯定更大啊!”啃着自己手上的鸡腿,小昊玥说:
“方才师父说,喜欢的人送的食物要自己吃掉,所以,杨家伯伯送这么多肉肉给师父,就不能分给徒儿吃了?”满脸惋惜。
仲天这才明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怎么个痛法!
这下子麻烦了,他又不能随便的反转刚刚的说法打自己的脸,免得将小昊玥教育成一个颠三倒四、见风转舵、信口开河的歪瓜!
这下子又要编什么合情合理说词呢?
突然想到个说法──他说:
“你没听见杨家伯伯说这是要给我们两人吃的吗?郭仙梅送你食物却叮嘱不要让其他小朋友知道,所以这事跟你那一桩完全不同。懂吗?”
“喔?”所幸,小昊玥现在尚是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年纪。
好!好极了!
仲天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灵台明澈!这个说法一点都不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