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何其熟悉。
何舒云握着自行车把的手紧了紧，很快又松开，下了车神色平静往家门口走，露出车后座满满当当的归宁礼——这是荣海给她的脸面，她心里不虚。
按照清水村的习俗，归宁要穿娘家陪嫁的衣服。
张桂芳给她陪嫁的衣裳就这么一套，大红色的斜襟半袖，黑色长裤，红布鞋，看着料子也不大好。
可是这一身裹在何舒云身上，压着白的出水的皮肤，愈发衬的新嫁娘眉眼清秀，羞答不肯言。
这么漂亮的小媳妇，还带着堆成小山似的归宁礼，又是糕点又是肉，下头还绑着两个大箱子，应该是酒食一类。
娘家做梦都怕要笑醒！
果然，张桂花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笑盈盈的迎上去，“这么早就来了，快进去，你爸在里头等着呢，车我给你推着，别累着你。”
上一辈子，她可没这么好的脸色，还恨不得和那些人一起把她踩进泥里头去。
何舒云垂下眼睫，敛去眼底的冷嘲，也没勉强，把车给了张桂花。
张桂花摸了车只觉得礼物比瞧见的还要沉，乐的嘴都合不拢，径直把车推进了屋，看的众人一阵发酸，拦着何舒云道：“你说这荣海也真是，新婚头一天就舍得新娘子自己回娘家，这都天下太平了，军队还不让人娶媳妇生儿子不成，这要是有个万一，连个种……”
似乎是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女人受了惊似的捂住了嘴，对着何舒云笑道，“哎呀，舒云，瞧我这嘴，你别往心里去……”
眼底却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说话的是隔壁的王婶，五短身材，出了名的好吃懒做，没事就磕着瓜子在村子里头学么家长里短，添油加醋的到处宣扬。
新婚就咒人家绝后。
缺德。
何舒云眼底清冷，似笑非笑道：“男人都指望回家娶媳妇生儿子，地都不够种呢，剩下的，就只能去偷去摸了。丈夫想着报效祖国是有出息，我荣幸着呢。”
王婶家四个儿子，娶了媳妇没宅基分家，家里出的庄稼还不够一大家子吃食的，就靠偷偷摸摸过活。
这是讽刺她家的没出息？
王婶气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正想发作，可原本还清清冷冷的小姑娘忽然就眉开眼笑了，从随身的包里抓出一把大白兔奶糖塞过来，“荣海人没来，准备了许多糖，叫我不能失了礼数，婶子，您也吃。”
王婶下意识就抓紧了。
待回过神，已经接了人家的东西，哪里还能当场翻脸？憋着气走了。
门口看热闹的人收了何舒云的心意，上好的奶糖，一抓一把，毫不吝啬。也看出何舒云不再是何家招人嫌的小丫头片子了，各揣着心思散了。
“你个废物点心，洗个菜水盆子都能给我摔扣了，瞅什么瞅，外面好你有本事别回家，从小吃老娘的喝老娘的，临了还坑老娘！”
何舒云推车进院子，就看见蹲在水管跟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张桂芳嘴里骂骂咧咧地，手里一把青绿的蒜台抽在背对着她的小身影身上。
男孩听到院门响，丢下手里的菜盆，飞一样的朝她跑过来，到她跟前硬生生刹住步子，仰着头，声音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大姐。”
何舒云一低头，就瞧见瘦巴巴的男孩站在她身后，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双眼睛，她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何舒云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蹲下身贪婪的看着面前的小人儿，“晓东？”
这个弟弟，只有九岁。是张桂芳生的，照理说，男孩子在农村该是得宠的，可晓东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长，张桂芳不仅不疼他还当他是个拖油瓶子。
何晓东或许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乖巧的可怜，只跟何舒云亲近一些。
上一辈子，她为了给他治病嫁给荣海，可没过两年他还是去了，何舒云想起男孩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想吃糖，可是，到底没吃到糖，就走了。
失而复得，简直是天降福祉。
何舒云紧紧把何晓东抱在怀里，男孩瘦弱的身体无比的真实，眼圈红了又红，半晌才轻声道：“你放心，这辈子大姐一定救你。”
对于自己的病迟早会死，何晓东早已经听的耳朵起茧了，但还是乖巧的附和道：“嗯！”
亲戚陆续来了，何舒云连忙把包里的奶糖抓了一把塞给何晓东，怕被张桂芳瞧见，打发他去自己房间吃，这才进了堂屋。
托了荣海那一大包归宁礼的福，归宁宴比上一世丰盛了许多，荣海人没来礼数却很周全，何舒云享受了双重贵客的待遇，舒心的吃了一顿饭。
按习俗，她要在家里待到明天，准备回屋收拾些旧衣服，随手拨弄了一下垂在肩上的长辫子，忽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讥讽的声音，“都结了婚的人了，还绑着辫子装什么小姑娘，不守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