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送走了黎夜。
转眼间当初那个还会因我而脸红的孩子如今也有了百数之岁,最是耐不过岁月这把刀。
我自觉少了个徒弟生活也少了些乐趣,便是爱上了化作凡人游历的这一趣事。
此番我所经过的娑婆罗国乃是弹丸之地。
可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
这国里民风淳朴、物产丰饶,乃是个仙境一般的人间。
我如今在这儿化作了一个异国的商人,生意还算稳定,少说也有几间宅邸,十几亩田产,一二个庄子。
平日里勿论生意如何,我都是一副懒闲闲的样子,或是捧一本书躺在躺椅上,又或是把店子交给伙计,自己寻上一两个好看的姑娘喝个酩酊大醉。
玉器生意一向都是做一单吃一月,邻里街坊戏称我是个奸商,我向来也不生气,笑笑也便过去了。
今日一早儿,我破天荒的起了个早床,一个人开了店面,几个姗姗来迟的活计也是惊得一怔。
那向来最机灵的一个也是呆呆的问道:“东家今儿怎么来的这么早,且是有什么好事了吗?”
我面上点点头,心里却奇了怪。
我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般行为,只是冥冥之中像是有人引导一般。
我守着直到中午,门口来了个熟人。
是黎夜。
他如今身上少了些锐利之气,转而变得沉稳内敛,若不是他身上我感受不到一丝半点当初我种下的芙蓉印,我都要把他当做是南安了。可终究不过是像罢了。
他无声的走近店里,抓着一个玉镯子看了半天,脸上傻傻的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他这倒是像要给谁挑礼物一般。
我想那该是给我的,便收敛了气息,上前一步问道:“公子这是要挑怎样的成色?”
他看了我半天,直盯了半天,叫我有些不好意思。
“公子您这是?”
“抱歉抱歉。”他终还是摆了摆手,一脸歉意“是在下唐突了,阁下与我一相熟之人,很是相似,但天底下哪有这样是奇事?该是我多心了。”
他这样的神情称得上可爱,我瞧着有趣,又道:“哦?可是怎样的一位相熟之人呢?在下听闻有与在下相像之人,倒也是觉着有趣的很啊。”
“不知这样说是否有冒犯阁下。”他顿了一下,微微颔首“与阁下相像的,在下的相熟之人是……是一位女子。”
“这真是有趣了。”我哈哈一笑“我竟不知自己也是个男生女相之人,不知那位小姐,相貌如何?”
“那位姑娘,相貌不凡,貌若天仙,阁下与她相像,自然也是玉树临风之人。”他话语里将我的位子放的极高,这倒是让我心里一暖,果然是没白养他啊。
“那这镯子,在下便赠与阁下了。也算是结缘。”我将那玉镯塞到他手里。
他忙推脱了一番:“不不不,这镯子并不是……”
“你莫要多说了。”我故作生气“还是阁下看不起我这样一个商人?”
“并无此意,并无此意。”
“那便手下吧。”
这也算是再次认识了一回他。
此事过后,我与他便算是熟人,这店子一月的利润,半数都是他贡献的,这日日的相处,叫我这回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黎夜。
平日里他若是在我面前,那是乖巧顺从 ,不敢有半分错漏。如今他同样是在我面前,不过是换了个身份,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拉着我谈天论地,饮酒作诗,过不同于洞府清修的繁华日子。
但黎夜还是那个黎夜,纸醉金迷之后又是翩然少年,眠花宿柳之后又是片叶不沾。
我同他时常坐在我铺子的二楼,数着楼下的姑娘,看有几个堪得上佳人二字,又或是拎一壶酒,去有名的脂粉温柔乡里过一遭,趿拉着一双木屐喀拉括喏的踏步,若是酒令行完,便是在哪家店门口便进去快活一把。
不过半年,我与他便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好友,这可说的上那个我不信的缘分了。
世上总有这样的妙事,冥冥之中自有天命,便是错过错过再错过的二人,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
我与黎夜也算是个证明。
我同他真做师徒时待得时间不多,但凡一两日安稳日子过了,便是波澜乍起,哪里有的什么悠闲相处的日子?如今做了兄弟,倒是日夜相靠,可不是说的那兜兜转转的相遇?
我店里有一架西边胡人族的钟,很是奇异美妙的样子。许是撒了月光一般的砂金色架子中巧妙的悬了一只封口透明的琉璃葫芦,葫芦里是浅银色的细沙,放在窗下很是好看,月光合着银沙,冷清又柔蜜。
这葫芦一转便是一个时辰,不多也不少。
我惊异于凡人也有这样的奇思,把这样一件凡物也做了宝贝般的收着。
黎夜每每来我这里,都要瞧一眼这宝贝。
可这几日他来的少了。
我正怪异呢,前去打听消息的伙计扇着蒲扇一般的脚,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我眼前来,正要开口,一口热气憋得他咳不出来。
我拍了拍他的背,他顺手接过一边儿的丫头递来的水灌了一大口,这才慢慢儿说道:“东家这几日盼的公子,如今包了惜春楼的一个姑娘,替她赎了身,又安排了个宅子,先下正在宅子里浓情蜜意着,东家可要去看看?”
我平淡的“哦”了一声,听得几个伙计一脸茫然。我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脸的茫然,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这几日是去找别的女人了。
我觉着自己有些奇怪。
尤其是对黎夜,太奇怪了。
我心里是爱着南安的,可心里也有他。
我听到他和别的女人亲热,我会很烦躁,会很愤怒。
这这又算什么呢?
他是我的徒弟,可哪儿有徒弟有了心上人,师傅跑去吃醋的?
他是我的兄弟,可又是哪门子的兄弟听到自己兄弟有了情人,会在原地吃干醋的?
是了,我将自己这怪异的行为归为一个吃醋。
到底还是心理印了这个小子一个影儿。
我这一日还是没去找他,一夜未眠。
晚上心绪重重,提了酒壶就跳上了屋顶。
月亮还真是有够好看的。
我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说出它“又大又圆”,已然是不得了的本事。
就着月光,几粒青梅,我一个人静坐了一夜。
直到鸡鸣三声,我才翻身下了屋。
天井里漱口的几个帮工及叫我吓了一大跳,我摆摆手示意他们无事,自顾自取了外袍跑到昨日那个小伙计所说的藏娇的金屋去了。
不过说这是金乌,我不敢苟同。
这宅邸实在是太过不起眼,不说部署地段,园林美景,便是这风水便不是什么好宅。
门口无看护,屋内无仆从。
我轻轻一推,半新不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院里唯一还算得趣的就只有几缸莲花,可到底少了点,不成气候,只是单比我铺子后的私宅便是粗陋不少了,更不比我在这人界的私邸。
我在园子里走了两遭,大体也算是把这宅子逛了个便,再往里走走,估摸着便能看见那被藏起来的娇娘了。
“喂——黎夜——”我招呼着叫了两声,并非我有心,而是这没得仆从通报确实不大方便。
“喂——”我又拖了个长音叫了一声。
可半天没得一个人回应。
我叫的是嗓子有些干了,心里想着许是今日无人,便抬了脚出门,只是无意间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着实是叫我有些生疑。
这第一回拜访是着着实实的失了败。
连带着大半个月不见黎夜这个人的影子,好像是忽的便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这些时不见他,确确实实是想他了。
再一次抛下店子,穿的随随便便的就出了街。这样倦懒,可叫平日里那些与我相好的姑娘认不出来。
到底是我常光顾的翠烟听出来我哼的游园惊梦,招呼着要把握往她的屋子里拉。
我推说有急事,她一句也不肯听,拉着我就朝里间钻。
当年我见她还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羞涩的孩子,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的一个姑娘,虽是误入风尘,却从不自轻自贱,早早儿赚了赎身钱,给自己盘了一间店面。
可这世道,她一个弱女子也是漂泊无依,万般无奈之下她也买下了些小丫头做起了皮肉生意。
谈不上是救赎还是堕落。
她拉着我,泪眼婆娑道:“公子可是误我了。”
我是受不得柔情女儿家的眼泪的,这泪珠儿里头有太多苦,就算是黄珠里掉出的浊液,也是若利剑一般叫我胆寒,可比那些染满了算计的水晶一般的泪更叫人害怕。
“我的好人儿,我哪里误了你了?”我随性的将脚搁在桌上,她顺势给我捏着腿。
“可不就是公子让黎夜公子赎了我店子里的莺儿?金屋藏娇,我不肯放人,黎夜公子竟是要拆了我店子。公子那日可是亲自调解的,我末了还是放了人,黎夜公子这么一折腾,我店里半数的客人可都不来了。”
翠烟的长相,做个花魁也不虚,这么一哭,更是叫我有些心疼。我本就在苦情女儿们中长大,更是怜惜她们些。
且这番,黎夜这个小王八蛋定是在这些凡人们面前用了法术了,他来惜春楼抢人的那天,我可是喝的酩酊大醉,脑袋疼的起不得床,早算是分身乏术了,哪有时间还跑过来帮他调解?
这小王八蛋真是不省心。
真是死性不改,当初拿着我的名头在天上恫吓那些小仙子,如今又拿着我的名头到这儿来吓唬人了。
终究是我的冤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