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海外来客
“王奶奶好,我出生在香港,来自美国,我的名字叫辛晓晓。”
“辛是辛苦的辛,晓是春眠不觉晓的晓。”
年轻姑娘口音十分奇怪,是舌头、嘴巴和牙齿一块混战发出来的声音。
她头发剪成一个大竹扫帚,扫帚上还插着五颜六色的鸡毛,偏生又站得规规矩矩,表情无比郑重捧着一堆卡片读,像是个刚入学的鸡毛扫帚小学生,让人萌生出一种奇特的穿越感。
好像是一个未来穿越过来的人,一个不该出现在铜陵镇的人。
丁丁冲年轻姑娘点了点头,进去给她倒茶。
说老实话,王鹊喜听不太懂她的话,也没什么兴趣,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摆脱丁丁的纠缠——丁丁最近都快成唐僧了,天天念叨什么医院什么检查,烦死人!她可不愿受这份罪!
年轻姑娘看老人家没啥反应,在心中自我检讨一番,用并不熟练的天津味普通话说道:“奶奶,您认得一个叫辛晓兰的姑娘吗?”
这一句,王鹊喜听进耳中,如同被雷劈了一道,整个身体从心脏麻到手指头。
丁丁端着茶水走出来,接过肥狗子让它自己去疯跑,轻声道:“姑娘,请问你是辛晓兰的什么人?”
“那是我姑奶奶!”
年轻姑娘笑起来一口白牙,眼神明亮,靓丽自信,王鹊喜呆呆看着她,颤巍巍朝着她伸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伸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触摸这真实的人类温度。
辛晓兰当年的笑容,比她还要明亮美丽,让人几乎挪不开目光。
辛晓晓是一个有点名气的实力派歌手,在美国伯克利学习音乐,毕业后回到国内发展。
有个电视台做了一个节目,叫做《我从何处来》,由节目组替嘉宾找寻亲人,找寻家族的故事。
辛晓晓几乎是在第一时间递交参与意向书,并且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交给节目组,希望他们能找到太爷爷辛方舟和姑奶奶辛晓兰,在得到邀约之后,立刻去了一趟美国和争执多年的父亲和解,回来后一边参加各项演出活动一边等待节目组的消息。
她在香港演出的时候,节目组通知她,辛晓兰最后出现是在1938年的徐州铜陵镇,从此失去消息,据称是牺牲在这里。
日军气势汹汹取道铜陵镇攻向徐州,战乱时节,辛晓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葬在何处也不可知。
这个疑问,从辛晓晓出生一直存放于心中,让几代人寝食难安,她必须解开这个谜。
所以,她结束演出之后直奔机场,靠着自制的各种卡片一路打听,单枪匹马赶到铜陵镇。
能在有生之年了结往事,未必不是一种幸福。丁丁悄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搬了一条最舒服的椅子给辛晓晓坐,让王鹊喜自己来处理。
阳光从大榕树下透下来,斑斑点点撒在大家的脸上和身上,让每个人都有不真实的感觉。
王鹊喜嘴角噙着一丝笑容,眯缝眼睛看着她,年轻真好啊,姑娘浑身像有光芒闪耀。
她没有开口,也确实不知道如何跟天真可爱的海外来客解释那些残酷的烽火岁月。
辛晓晓看着两位老人温暖而又满是故事的眼神,莫名有些心安,启程时的紧张慌乱终于有所缓解,干脆来个既来之则安之,放下做功课备下的卡片,捧着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当地的绿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往事在倾诉之中,恍如有了苦涩的芬芳。
“我的家人以前一直在天津生活,听我爹地说,我太爷爷和爷爷都是很厉害的商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和天津眼看要沦陷,我爷爷不甘做亡国奴,先带着机器和工人从天津迁到上海,没等安顿下来,又不得不从上海迁到香港……”
短短几句,像是道尽一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离合悲欢。
也许是讲利索或者彻底放开了心胸,辛晓晓说话越来越快,奇怪的口音渐渐消退,天津味儿也越来越浓。
“太爷爷和姑奶奶留在天津,从此失去消息。我爷爷是在悔恨中度过一生,临终前还一直在说不该一个人走,不该把太爷爷和姑奶奶留下来。”
“对了,姑奶奶是我爷爷的妹妹,成绩特别好,爷爷说我要是有她一半聪明,也不会考不上好大学跑去唱歌卖艺。”
也许的阳光太好,王鹊喜太像自己的亲奶奶,也许是胖狗太萌,茶太香……辛晓晓忽而有了倾诉的欲望,苦笑连连,“爹地总觉得我学音乐不是正经行当,从小逼着我当医生,为此我们好些年不联系,我都是靠哥哥资助才能完成学业。”
王鹊喜有些不乐意了,“唱歌怎么啦,唱歌的也是正经职业。再说了,成绩好又不能当饭吃,谁读完书不得老老实从头开始干活。”
丁丁抱着胖狗子梳毛,“喜妈妈,70年前我跟您读书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辛晓晓听着两人聊起往事,一颗心几乎冲出喉咙。
好像她找寻的隐秘往事就来到眼前,可她努力伸着手,却发现浓雾重重,她根本无法抓到它。
王鹊喜歪头努力回想,好像也对,当年这个小皮猴子上天入地无所不为,没少吃自己的棍子。
除了在季昆仑面前,王鹊喜从来不讲道理,因为她就是道理。王鹊喜生气了,冲着招财摆手,招财迅速从丁丁怀里挣脱,一个急刹车撞上王鹊喜的小腿。
大家哈哈大笑,刚刚忧伤的气氛烟消云散。
辛晓晓小心翼翼抱起肥狗子,王鹊喜赶紧给它顺毛。
“辛晓兰喜欢我家招财,老带着它到处跑。”
可怜的姑娘还当自己听错了,耳朵嗡嗡作响,瞪圆眼睛看着王鹊喜。
她确确实实听到了一直想要了解的那个人名字,她来对了,老人家真的认识辛晓兰,两人关系非常密切。
她们一家人渴望多年,她长途跋涉而来,诚意满满,为什么老人不肯坦然相告?
她莫名难过起来,轻声道:“这个心结我爷爷解不开,加上投资失败,早年跟奶奶离婚,搬出去一个人住……他过得很不好,我们没有办法安慰他,只能看着他痛苦一生。”
“那时候我很恨他,直到他走了,奶奶和父母亲很辛苦把我带大,因为我的青春期叛逆,奶奶和母亲的葬礼都没能参加,我才体会到我爷爷的心情。”
“那是他的亲人,即便不是他的错误,这样阴阳两隔的后果并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承担。”
比起泪水,王鹊喜更愿意看她刚刚展现在面前的明亮笑容。
战争的硝烟早就散去,盛世里,年轻姑娘们就该多唱歌多玩,跟恋人卿卿我我,每天笑容满面。
王鹊喜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笑眯眯拉着她,“丁丁,你看她像不像晓兰?”
丁丁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忙不迭点头,“像极了,越看越像。”
她要是利利索索收拾出来,可不就是辛晓兰回到眼前。
辛晓晓果然暂时忘记了痛苦,满脸兴奋,“你们有没有我姑奶奶的照片,我看看像不像?”
“你家没有照片?”王鹊喜有些惊讶。
辛晓晓摇头,“爷爷说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什么东西,这也是他遗憾终身的事情之一。”
王鹊喜蹙眉想了想,“丁丁,你带着她去一趟天津,算了,你办事毛手毛脚,我信不过你,我自己带她去。”
辛晓晓还没笑出来,丁丁先急了,“喜妈妈,您不能这么为所欲为!”
“我都快死的人了,为所欲为怎么啦!”
“谁说你快死了!您可千万别胡说!”
“不是快死了,你成天催命一样催我去医院干嘛呢!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辛晓晓连忙拉住王鹊喜的手,“奶奶,您告诉我去天津干嘛,我自己去就行了。”
王鹊喜拍拍脑门,“你去协和医学院找他们的同学录,辛晓兰应该是1935年左右入学。”
“1936年入学。”丁丁补充一句,“她说在协和读了两年。”
“那是1938年……”王鹊喜一阵哽咽,突然紧紧抓着辛晓晓的手,“孩子,第一是协和,第二是天津文史馆,你太爷爷和你姑奶奶一样,都是烈士。”
“烈士?为什么?”
“他们是为了国家和民族而牺牲,1938年,你太爷爷牺牲在天津,姑奶奶牺牲在我们这个小镇。”
辛晓晓怔怔看着王鹊喜,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
王鹊喜自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以为辛晓兰是独生女,辛家父女没了,这么多年无人找寻。
如果她知道辛家的亲人在遥远的地方惦念着他们,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联络上他们,让他们知道亲人的消息。
也许是多年来太过操劳,辛晓晓的父亲辛子卿和兄长辛斤澜都已经满头白发,辛父也是从美国来,而辛斤澜开了一个贸易公司,在深港两头跑。
走到榕树下,辛子卿突然膝盖一软,爬着进了门。
而兄妹也无意去搀扶他,泪眼朦胧看着父亲的身影。
一代人没有了结的事情,他们这一代人终该偿还。
招财开始还冲两人叫了两声,看他们的目的地是自己家,一路狂奔而来,冲着他们拼命摇尾巴。
王鹊喜和丁丁都惊慌失措上来搀扶,辛子卿紧紧抓住王鹊喜的手,轻声道:“奶奶,对不起,让您见笑了,我是真的腿软站不起来,这么多年了,您是第一个认识我爷爷和姑妈的人……”
“我的先生刚刚过世,他跟你姑奶奶是同学,你们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王鹊喜不忍再兜圈子,“孩子,我只是见过辛晓兰,跟她……有过短暂的交往,未必知道太多他们的故事。她以前住过我们家,不过她是我的仇人。我天天想把她赶出我家……”
辛家三人都愣住了。
丁丁回想起某些往事,在明暗的光影中笑容微微。
王鹊喜笑道:“我二哥是地下党,跟你姑奶奶假扮情侣一起工作。你姑奶奶喜欢上我二哥,可二哥家里还有一个童养媳铃铃呢,我跟铃铃一块长大,你说我向着谁。”
辛子卿恍悟,擦着泪看了看一双儿女,笑道:“当然向着家里人。”
“那后来您二哥娶了谁……”辛晓晓凭着小女生的本能,想要打听出这对恋人的结局,辛子卿和辛斤澜两个人拼命使眼色都没拦住。
“铃铃被炸死,王二哥打游击的时候牺牲了。”丁丁连忙补充,“铜陵镇是日军进攻徐州的必经之地,伤亡惨重。”
三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下来。
王鹊喜笑了笑,“战争年代嘛,死多少人都不奇怪。经历过战争,才会知道战争多么血腥和残酷。说实话,18岁之前,我以为酿酒逗狗的生活挺无聊,经历过那么多年的战争,再回到酿酒逗狗晒太阳的生活,才知道这样的生活多么难能可贵。”
三人满脸肃然,连连点头。
“辛晓兰突围的时候牺牲在鸡公岭,就是镇外面那座小山,走,你们跟我去看看。”
鸡公岭还在,已经被当地政府修建成一个小小公园,到处都是亭台楼阁,遍布花草。
这是孩子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到了春天,万物生长,生机勃勃,满山的风筝能打架。
辛晓兰喜欢花花草草,喜欢孩子,长眠在这样的地方,想必不会太委屈她。
王鹊喜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着辛父带着兄妹走过每一条小路,在风里悄然微笑。
《我从何处来》节目组尽职尽责,很快在协和医科大学找到原始档案,辛晓兰果然是1936年入学读妇产科,可惜没有毕业就失踪了。
而有关辛晓兰父亲辛方舟的记述,是在天津文史馆一个没有发表的口述回忆资料发现的,这段回忆来自一个在天津沦陷后劫后余生的商人,他和辛方舟先后被抓进宪兵队,辛方舟自知难逃此劫,把身上的手表戒指等所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他,他就是靠着这些东西贿赂看守等人,往外送出求救信。
发表过抗日言论,家里有抗日分子,这些都是日本宪兵队抓人的理由,他们抓捕的人不计其数,能够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这个商人被折磨得太惨,没能活到1949,但是他把这一段记录下来,儿子也将其珍藏起来交给文史馆。
沦陷的故事太多,也太惨痛,文史馆里这样的记录很多,如果不是辛晓晓寻亲,这个故事还不知道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辛子卿向美国的学校递上辞呈,回到天津落叶归根。他要在余生研究天津沦陷史,整理被湮没的故事,为那些没能重建天日的人们贡献自己的力量。
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辛家人,丁丁为了王鹊喜的身体考虑,早已婉拒《我从何处来》节目组的采访要求。辛晓兰还有协和同学在世,众人事业有成,声望很高,还有一位男生对她念念不忘,辛晓晓一直没能找到的个人照片就来自他的珍藏。
照片里,辛晓兰坐在台阶上,剪着齐耳短发,身着素雅的旗袍,笑容坦荡明亮,好似世上不存在令她惧怕的事情。
节目组进行一番采访,这期节目做得十分催泪,十分精彩。
到了告别的时候,辛晓晓回到铜陵镇,招财一路狂奔而来,辛晓晓赶紧把它抱在怀里,在斑驳的阳光下高高举起。
王鹊喜闻声而来,微微一愣,含泪而笑。
辛晓晓剪成齐耳短发,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旗袍,像是从旧时光中穿越而来。
初见时从未来而来的年轻姑娘,和从旧时光来的年轻姑娘重合,恍惚间,王鹊喜再度朝着她伸手,“晓兰……我完成任务了……”
她完成任务了,在战火中把丁丁等5个孩子安全带出徐州,孩子们都成才了,那么多人的牺牲,成就了今日的安宁。
辛晓晓扶住她,哽咽道:“奶奶,这是我们几代人的遗憾,幸亏找到您……”
“奶奶,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感谢,您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我也想帮您做点事情。”
王鹊喜笑道:“这样吧,你给我唱一首《茉莉花》。”
丁丁开着电视,电视正在播辛晓晓这期的节目,配的是辛晓晓自己唱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奶奶,这个节目,很多海外的中国人会看到,他们也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们很努力地融入社会,可直到回到这里,我才感觉回了家。”
“奶奶,我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很开心。”
“我们苦难的中国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很感激太爷爷,感激姑奶奶,感激您和丁丁爷爷,感谢一代代不屈服的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很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