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两位70岁左右的老人携手来到徐州电影院门口。
经过的年轻人有认识两位老人的,恭恭敬敬给两人行礼,“王老师好,季医生好。”
两人含笑相应,注意力全在电影院门口一幅宣传画上,上面写着《血战台儿庄》五个大字。
两人都是一身洗得发白,熨烫得整齐干净的白衬衣,老奶奶剪着齐耳短发,目光清亮温柔,老爷爷戴着老花眼镜,身材瘦削挺拔。
两人交换一个眼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走进电影院。
从打出片头字幕开始,两人的泪就没听过,老爷爷手里的外套被泪水浸得湿透了,而老奶奶女人手帕拧出了水。
最后,画面定格:北关城墙上浴血的战士扶着旗帜,旗帜高高飘扬。
两人像是把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光了,最后反而相视而笑,两双苍老的手握得紧紧的。
回到简陋的家中,两人相对沉默,坐到夜半。
老爷爷轻轻叹息,“50年了,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
老奶奶慌忙起身,“昆仑,我们不是商量好的吗,过去的事情都不提了,少说话,一定要少说话。”
老爷爷笑着起身推开窗户,“别怕,现在可以提了。”
“我不是怕……”老奶奶走到他身边和他偎依着,“都一把年纪了,别冲动,再等等。”
老爷爷凄然而笑,“喜鹊,我怕等不到了……”
老奶奶捂住他的嘴,将他下面的话堵了回去。
1990年夏天真是热,对于老人来说,这也是要命的热。
退休后回到医院坐诊的季昆仑医生没能挺过这个酷热的夏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报栏前,是猝死。
两人一个桃李满天下,一个妙手慰苍生,只是历经劫难,没过几年安稳日子,也没有孩子,因和湖南季家人长久失去联络,无法通知他们,兰陵王家后人也疏于联络,王鹊喜只得自己跑东跑西办好季昆仑的后事,又在学生和苍原亲友的帮助下,将骨灰送到苍原王家墓园,回到家人的怀抱中。
苍原王家墓地在一片连绵的山中,山前一条河流蜿蜒流过,这是王鹊喜的父亲王辅元特意挑选的地方,王辅元和庄小雅夫妻、大哥王君城、二哥王君池和二嫂都已归来,还有来自异乡的好友刘善文……
家人都长眠在这里,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呢?
事情办完,王鹊喜提着一个布兜子又来了,从里面拿出香烛纸钱小锄头等物,一边拔草,一边轻轻哼着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过了一村又一村,到处好风景。桃花红,杨柳青,菜花似黄金,唱歌声里拍手声,一阵又一阵。”
两首歌是一样的曲调,不一样的情绪,她就是故意来气他,气他不该丢下自己早早离去。
她把一座座坟一块块墓碑擦拭清理干净,最后坐在季昆仑的坟前拿出一块糕点吃,还特意美滋滋吃给他看。
恍惚中,她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会不会因为太生气,从坟里跳出来跟她狠狠吵一回。
两人出身都不好,在乱纷纷的时代,尽管处处谨小慎微,还是吃尽苦头,其中大部分是因为他的身份连累而吃的苦头。他对她心有愧疚,她却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知道她心眼小的臭脾气,向来惯着她让着她……她突生一种无法面对未知明天的恐惧,颤巍巍拿出一把剪刀。
这是她早早给自己准备的归宿,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子中屡屡拿出来,又每次被他夺走。
这一次,再也没人阻止她了吧……
突然,一只小小的四眼黑狗蹦跶蹦跶跑来,冲着她拼命摇着小小的尾巴。
黑狗特别瘦,看起来几百年没吃过饭,黑毛上全是泥和草,这么邋遢的狗,眼睛却跟她养过的招财的眼睛一模一样,就是漂亮的两颗黑珍珠。
王鹊喜将糕点递给黑狗吃,将剪刀埋进土里,忽而泪如泉涌。
小黑狗还真是流浪过来的,没有主人,王鹊喜把狗子取名招财,带着它回到家,和徐州的领导同事学生一一告别,彻底退了下来,回到铜陵镇的老宅,这才发现老宅已被人翻修过,门口的大榕树长胖了几圈,她一个人都抱不过来。
公路铁路大修,徐州路路通达,铜陵镇这个犄角位置颇为尴尬,没能赶上这班飞速发展的列车,莫名荒废下来,有几分美人迟暮之感。只是塞翁失马,目前镇上倒是保存了不少古物,比如大榕树和铜陵王酒庄所在这条老街。
战火摧毁了铜陵王酒庄,大榕树下来往的乡亲保存下来这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招牌,战火可怖,人心温暖,且代代相传。
大榕树下,老人在这里晒太阳养老,小不丁点的孩子们满街撒欢……还在打弹珠滚铁环跳绳跳房子,跟她幼年时做的一模一样。
而她的名字,从四喜丸子、喜鹊、小喜鹊、王四小姐等等之外,多了一个王老师和王奶奶。
叶落归根,人生何其完美。
得知她回来定居,铜陵镇的老人家郑重其事将铜陵王酒庄的招牌交还,请她主持振兴铜陵镇的酒文化,先聘请她担任铜陵酒业的顾问。
来到酒厂,她惊喜地发现阔别多年,自己这点手艺仍在,埋头钻研一阵子,酿出一批好酒。当年街头巷尾乱跑的娃娃们已变成了老头老太太,对这些酒感情仍然无比深厚,争先恐后来品尝,她无私地将所有秘方手艺全部奉献出来,还带着几个徒弟刻苦钻研,提高技艺。
一天傍晚,王家来了很多人,为了保存弘扬传统文化,政府想要重修苍原进士第,请她这个进士第后人来做顾问。
庄秦夫妻在解放战争中跟随大部队南下,后终老广东,再没有回来,两人的女儿远嫁澳洲,确实只有她能够担当这个重任。她连忙跟随大家来到苍原进士第,在近乎变成废墟的进士第原址上标出原来的结构,并且画出地图,连细微处的花盆竹林也一一标明。
忙碌了好一阵子回到铜陵镇,深夜,她梦见有一个18岁的女孩子在一声声呼喊“妈妈”,猛地惊醒过来,这一夜,无数被她刻意藏匿的往事尽数回到眼前,令她痛哭彻夜。
第二天一早,她被小招财的扒拉声惊醒过来,修葺进士第的工程师披着一身朝霞来到她面前,脸色凝重的递给她一个放糖果的铁盒子。
铁盒子已经生锈了,里面的东西都还在,这是两个银元和一封信,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18岁的姑娘,齐耳的学生头,穿着一身学生装,女生面容姣好,沉静美丽,正以无比舒适的姿势靠坐在小山坡上,身后是一片林子。
“善文!”王鹊喜发出凄厉的一声悲鸣,当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