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铜陵镇的人都知道,王鹊喜是个懒蛋。
懒蛋自有懒蛋的本事,长得讨喜,还揣着一个讨喜的狗子,因此满大街都是好吃的,满大街都是好耍的。
懒蛋这辈子遇到的最恼火问题,第一是她在朦朦胧胧不怎么记事的时候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叫做季昆仑的未婚夫,第二是她还必须跟未婚夫保持通信联络,也就是说,季昆仑来了信,她必须回,没商量!
更可怕的是,监督她写信的是父母亲,直接敲打者是饱读诗书满肚子乱七八糟文章的表哥庄疯子,父母亲还有一个特别讨厌的规定,季昆仑写了一页纸,她必须写足一页纸的回信,要是季昆仑发了疯写了一沓,那她接下来整个月都没好日子过,必须天天挖空脑袋写满一沓纸。
对于一个懒蛋来说,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啊!
更悲惨的是,跟她这个懒蛋相比,季昆仑勤快过了头,从两人认识就在读书,从湖南读到北平,又从北平读回岳麓书院,最后考入著名的协和医院当了外科大夫,大概是读书读得太苦闷,他相当热衷写信这回事,芝麻绿豆大点事都得写下来跟她说。
喜鹊,我家寄了钱给我,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全聚德吃了北京烤鸭,下个月就得勒紧裤腰带过了。
喜鹊,今天我们用兔子做实验,做完之后我们偷偷烤了吃了,我终于吃上肉了,好开心。
喜鹊,今天遇到一个徐州的病人,他说认识你们家,你们家的酒特别好喝,他还给过你糖吃,他说你小时候太好拐了,人家一给糖就跟人走,要不是整条街的人都盯着,你早就被人拐了……
喜鹊,我学会做饭了,你不要做饭,我怕你放火烧了房子……
季昆仑的信来得越勤,鹊喜实在写不动了,不得不用自己酿的好酒和各种美食请来表哥庄秦帮忙,再加上一个胡铃铃,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回信大业”才算完成。
1937年初,季昆仑兴冲冲写信告知,他从协和毕业后来到上海,目前在一个外国人开的私人医院做事,他真是太忙了,上海和上海女人真是太漂亮了……
庄小雅生怕这个好女婿跟上海女人和外国女人跑了,逼着庄秦带王鹊喜去见未婚夫,顺便让庄秦打听清楚明年这个婚礼怎么办。
她是个叛逆者,却没想到青年一代比自己更加叛逆难以捉摸,在这个方面,她不敢拿宝贝女儿的幸福再来任性一回。
庄秦和王鹊喜这对表兄妹馋到一块去了,一路走一路吃,到了上海,双双胖成球,衣服都穿不上。
两人看了一路的美女,到了上海又看到洋鬼子美女,反观自身,真是两看两相厌,自卑极了。
好不容易找到季昆仑所说的上海医院,季昆仑一个漂亮同学告诉他们,季昆仑带着女朋友去龙华看桃花去了。
两人哪敢相信,庄秦赌着一口气带她来到龙华,运气出奇地好,在灼灼桃花之间真的看到季昆仑,他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姑娘,在花丛中笑得比花儿还美。
反正庄秦和王鹊喜认识还没变样的季昆仑,季昆仑不认识变成胖球的兄妹俩。庄秦遥遥给季昆仑照了一张照片,两个胖球又以季昆仑和美女为背景合影一张作为铁证,王鹊喜因祸得福,庄秦为了抚慰她受伤的心灵,带着她在上海疯玩了一通,把钱花光才回家。
庄秦做主寄信给季昆仑中止婚约,王鹊喜难得聪明一回,决定瞒着父母亲,先进行冷处理,以后找到心上人再跟父母亲摊牌。
从此,王鹊喜不用再写信,因为季昆仑的信再也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缺了一大块。
不过,她很快把这些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因为她被庄小雅和庄秦赶鸭子上架,拼死拼活学习考上徐州的师范,跟家中的美食和招财再见。
她向来认为自己以后也会像母亲一样成为酒庄的四奶奶,读不读书都不重要,只要能尝酒喝酒算账就行,这些她7岁就懂的技能已能应付一生,为什么还要读书呢?
这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要不是父亲的高压政策和母亲哄骗着,她早就不读这劳什子书,高高兴兴回家喝酒玩狗晒太阳。
她这个书并没有读多久,1937年7月,战争爆发了,日军推进得无比迅疾,打下北平天津,打下上海南京,一转眼逼到徐州来了。
打仗了,放假了!老师和同学们白白了!
听到放假的消息,王鹊喜把书往窗外一扔,抱着空书包扭头就跑,也不管同学们脸都憋成菜色。
同学们接到消息,正准备大哭一场,被她一打岔,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大家都知道打仗,天天看到北方南方的难民,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至于王鹊喜……她早就不想读书了!
虽然不用读书对她来说确实是最高兴的事情,现在也确实不是高兴的时候,大家知道她没心没肺的脾气,没法跟她计较,各自告别收拾行李,准备奔向不可知的可怕未来。
王鹊喜这场高兴才持续不到十分钟,也就是一个从教室到王陌老师办公室的距离,王陌老师是她兰陵老家的本家,要是能让他帮忙背包袱带上零嘴送自己回家,那将是多么完美。
她千算万算,还是打错了算盘,王陌老师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还在埋头写写画画。
“王老师,走不走?”
王陌老师从一堆书山中抬起头,推了推黑圆框子眼镜,皱着眉头打量她。
那表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王鹊喜心头的小鼓咚咚敲起来,挤出个笑容,扭头就跑。
来不及了,她忘了王陌老师是个短跑健将,三两步就冲上来,一把拽住她的小辫子。
她龇牙咧嘴回头,“王老师,放假了!学校全都放假了!”
“放假通知是我写的,我能不知道!”王陌老师笑了笑,狠着心肠把她倒拖回来,“孤儿院那边缺人手,赶紧跟我去帮两天忙。”
都已经疏散了,那就不用假装听老师的话做乖孩子,王鹊喜抓着书包带子猛地往回拖,两人一阵拉锯,王陌老师无可奈何放了手,王鹊喜一屁股坐到地上,懵了。
王陌老师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拽起来,“不愿去就算了,你回去吧,我不会去铜陵镇找你,也不会告诉你爹娘你在学校的事情,特别是你的成绩,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这可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鹊喜绞着书包带子恶狠狠盯着他的后背,王陌老师别看年纪跟大哥一般大,在兰陵老家的辈分挺高,算起来王鹊喜得叫他一声叔叔,就连王鹊喜的爹娘对他也得恭恭敬敬,因为王陌的娘是赫赫有名的兰陵母老虎,不能惹!
惹不起,也躲不起,那还能怎么办……王鹊喜抱着脑袋发出绝望的哀嚎,“小孩子最会胡闹!我讨厌小孩子!我不要看小孩子!”
“看三天给一坛酒!”
“说话算数!”哀嚎声戛然而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带着热切期望堵在王陌老师面前。
“当然!”王陌和她战斗多年,早就看穿了她这点本事,大笑着把她拉走了。
“号外,号外,鬼子进攻凤阳!”
“号外,号外,韦将军阻敌池淮河!”
报童满街乱跑,将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送到各家各户,送给每一个忧心忡忡的人。
前线的战况时刻牵动人心,比战况更令人担忧的是政府的安排。
李宗仁将军已来了徐州,还骑着高头大马在徐州城走了一圈,看似安抚民心,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徐州这座古城算是完了。
首都南京都保不住,何况小小的徐州。
一辆画着红十字的军车停在街头,一张张年轻的脸孔探出来,风尘仆仆,笑容满面。
众人起初有些愕然,转念又想,人生得意须尽欢,都到了这个时候,说不定明天头上就被鬼子丢了个炸弹,不笑还能怎样?
“徐州!我们到啦!”
刘善文是个湖南骡子,还是个挺贪吃的骡子,走到哪都是第一个吆喝,第一个跳下车。
季昆仑也拉开车门跳下来,胡子长得遮了半张脸,看起来老气横秋,同学和他面对面都认不出来。
季昆仑一边整理军装,一边好奇地四处观望,其他医护人员也纷纷跳下车,有的买零嘴有的看稀奇,忙得不亦乐乎。
这支战地救护队由14人组成,队长就是季昆仑,他和书记谢正贤都是毕业于协和的外科医生。副队长名叫刘尚武,外号叫管家婆,是上海人,毕业于同济大学,他跟季昆仑经历过淞沪会战的战地救护工作,庶务苏克是谢正贤的恋人,她与刘善文、蒋云来、李芳真和陈秀秀四位护士组成了强大的女兵队,总而言之,在这支队伍里,谁也不敢惹。
刘尚武原来是给季昆仑的好友苏冰焰做助医,1937年8月,红十字总会上海第一救护队四位队员在淞沪抗战前线救护伤员时惨遭杀害,其中就包括苏医生。季昆仑和苏医生一起毕业,一同来到淞沪前线,情同手足,安排好苏医生后事之后,季昆仑和刘尚武满心愤慨,一拍即合,就地参军组织战地救护队奔赴徐州前线,苏冰焰的妹妹苏克得知消息,随同恋人谢正贤一起加入。
四位护士也是刚刚参加过淞沪之战,其中刘善文年纪最小,来自湖南参加淞沪会战补充部队的战地服务团,因伤病流落上海,蒋云来和李芳真来自罗店战地医院,是苏医生曾经的下属,腼腆羞涩的陈秀秀是宝山人,刚刚中学毕业,宝山沦陷后家破人亡,在罗店战地医院帮忙,四人在此结识成为好友,后一起跟随刘善文来到救护队。
红十字等各方给予他们极大支持,调派崭新的军车和器械药品,陈章是红十字救护队的老司机,曾经把遭到轰炸后起火的车安全开回驻地,这次他带来一个小徒弟龚长宇,这小子是家中独子,成绩优异,非常爱开车,淞沪战时,他参加志愿队在枪林弹雨中抢运物资伤员,这次得知要上徐州战场,硬是休学跑来支援。
担架队由李树德、谷泰民、丛善和何耀星四人组成,由李树德任队长,他们是在交通大学难民医院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一起走出来参加这支队伍。
每次到达一个新的地点,大家都有一个相同的任务,那就是寻找当地美食,大快朵颐。季昆仑一声令下,大家各自散开找吃的,只有刘善文向来不会让自己饿着,在车上就吃得饱饱的,带着秘密任务找人问了路,径直朝着徐州民众教育馆跑去。
刘善文在队伍里有野玫瑰的外号,眉眼英气勃勃,还因为小时候练过几招,身姿笔挺,到哪都是最亮眼的存在,不过美则美矣,浑身都是刺,没人敢轻易招惹。
刘善文娇俏的身影引来无数热烈的目光,特别是路过的军官,屡次有人要把她拦下来询问,都被她风一般的速度闪避成功,她很快来到民众教育馆所在的街上,教育馆大门紧闭,一个大眼睛男孩带着两个小一点的男孩在放炮竹玩,她正要过去问路,一个炮竹在她身边炸响,把她吓得一个趔趄,捂着耳朵背对他们蹲在地上。
小孩子心性就是越害怕越要来吓唬你,一阵欢呼声中,大眼睛男孩作势点起一个炮竹扔向她,刘善文恰好起身回头,发出一阵尖叫,捂着耳朵又蹲下来。
三个孩子笑得前仰后合,刘善文大怒,“小孩……”
大眼睛男孩真的点燃了手里的炮仗。
炮仗响了,却不是小动静,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四人身后的民众教育馆牌匾掉落在地,一面墙垮塌了。
一个戴着圆眼镜的青年男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冲出来,大喊,“丁丁,带着弟弟妹妹跟我来!”
“是!”只见大眼睛男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了进去,带出来一大串的小萝卜头,孩子们跟着他追着圆眼镜男子而去,转眼就不见踪影。
随后,更多的人冲出来,有的满头是血,有的互相搀扶。
刘善文逆着人流走去,努力辨认一张张脸孔,只是直到整条街都空下来,她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脖子上挂着相机的记者模样青年气喘吁吁跑来,正要拿相机拍照,看到还有人没走,一闪身堵在她面前,“您好,我是徐州民报的记者,我姓陆,请问你对民众教育馆爆炸一事有什么看法?
刘善文也想打听一点消息,并没有对他拒之千里,皱眉道:“我刚到徐州……”
话刚出口,刘善文就后悔了,因为这话好像戳中了陆记者身上什么机关,
他一接茬就跟机关枪一样,“你从哪来?听你的口音是南方人,南方战况如何?你有没有去过战场,淞沪战场还是无锡还是南京……”
刘善文长途跋涉,加上又挨了一顿炸,累得说不出话来,扭头就走。
陆记者紧跟其后,喋喋不休,“你是医护兵?有没有救过人?救过多少人……”
轰隆一声,民众教育馆彻底倒下来,灰土漫天。
刘善文发出怒吼,“闭嘴!”
临时孤儿院其实就是学校后院门口的小白楼,战火摧毁了无数家园,难童到处都是,王陌老师和一些老师想尽一切办法搜集难童,分到各个临时孤儿院,再想办法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
比起小孩子,王鹊喜宁可跟家中的黑狗招财玩,招财是她8岁的时候养的,现在已经10岁了,长得特别壮实可爱,聪明得不得了……
王鹊喜捂着耳朵愁眉苦脸看着满教室疯跑的小孩子,愈发想念招财。
王陌老师说过要好好盯着,多教孩子们认几个字,等他回来看到这个样子肯定又得絮絮叨叨,王鹊喜无可奈何把双手从耳朵那松开,用力拍打着讲台,声嘶力竭大喊,“听好,你们都听好……”
根本没人听她的,王陌老师刚刚又从民众教育馆转移一批孩子过来,为首的孩子叫做丁丁,他长得特别壮实,人见人爱,可就是脾气坏透了,一开口就不可爱了,而且没一秒钟消停,简直能上天。
孩子们追逐奔跑,大笑大闹,一点也不像是刚挨过炸,更不像是没吃饱饭的样子。
学校的伙食向来是大问题,就连王鹊喜自己也吃不饱,她甚至想把这些小魔头都饿个三天,看能不能消停一点,自己也用不着这么累。
想是这么想,该管的还是得管,她继续挥舞双手,“要打仗了,你们听好,不要乱跑,听老师指挥……”
“你又不是我们老师,凭什么听你的!”
王鹊喜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开口的就是丁丁,他是从家人带着东北逃难过来的,一口的东北话,偏偏要说自己是武汉人,谁信啊!
王鹊喜向来也是人见人爱,缺乏跟人吵架的经验和气势,气呼呼道:“凭什么,凭我是你们老师!”
众人哄堂大笑,这个老师比大孩子大不了多少,也高不到哪去,还穿着一身学生装,配上粉嘟嘟的面团子脸蛋,简直就是个画报上的洋娃娃。
坏孩子们可不懂什么怜香惜玉,他们都有一个臭毛病,那就是逗洋娃娃玩,看小姑娘哭,一个比一个皮。
“你看你穿的什么!你自己都是学生!凭什么管我们!”
丁丁冲着她做鬼脸,在她面前跑来跳去欺负她。
“小兔崽子!”
“大兔崽子!”丁丁学着她的样子叉腰跺脚,孩子们又笑成一团。
一个尖利的警报声穿破笑声扑面而来,迅速将笑声压制吞没。
警报声在天空传扬,徐州城乱成了一锅粥,防空措施做得不好,也没有这么多的防空洞,大家都只能往城外跑。
来得及的往城外跑,跑不了的怎么办,王鹊喜惊恐地环顾众人,“王老师有没有说过警报响起要怎么办?”
她并不是多此一问,她学过要如何应付空袭,也相信孩子们都学过,如何组织这群不服管的疯小孩跑出去此刻才是大问题。
众人齐声回答道:“留在孤儿院,不要乱跑!”
警报声一声比一声急促,王鹊喜跑到教室外看了一眼,回头挥手大喊,“赶快坐下来,不,赶快躲在角落里,躲在桌子下面……”
丁丁突然脸色一变,冲出教室。
王鹊喜大喊,“回来!你给我回来!”
“你们不要乱跑!”王鹊喜回头冲着孩子们喊了一声,跟着丁丁冲了出去。
警报声,哭声,喊声……都是疯狂奔跑,凄厉嘶喊的人,其实现在跑也来不及了,谁也想不敢跟鬼子的炸弹赌这个命。
王鹊喜已经把恐惧抛之脑后,眼里只有丁丁的身影,幸好他今天穿了一件带点红毛线的背心,在人群中十分打眼。
“小兔!小兔!王老师!”
“丁丁,别跑!站住!别跑!”
原来丁丁是去找王老师和一个叫小兔的小男孩,王陌老师今天带着小兔去街头四处搜寻难童,刚发现一个孤儿警报就响了,正好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冲回来。
王陌老师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孩子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王陌老师抱着小兔和孤女躲在角落,示意大家都安静下来。
等孩子们都静了下来,王陌老师才发现少了两个人,“喜鹊老师呢?”
孩子们七嘴八舌报告,“丁丁去找你们,喜鹊老师去找丁丁!”
王陌老师变了脸色,“大家赶快躲好,我去看看!”
王陌老师安置好刚领回来的两个孩子,起身往外走,忽而听到一个异常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就在这个瞬间被火光吞噬。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临时孤儿院顿时火光冲天,这里是建了多年的木楼,又恰逢冬日的干燥时期,火一起,整栋楼全都烧起来。
丁丁没找到人,掉头继续狂奔,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
王鹊喜气喘吁吁追上来,从他惊恐的表现出察觉出什么,猛地回头,一边哭喊一边朝着火场狂奔。
丁丁很快追上她,两人刚刚跑到半途,突然被人扑倒在地。
一个嘶哑的女声在两人耳边怒吼,“前面烧光了,不准去!”
丁丁挣脱重重阻拦的手臂,一边喊着“王老师”,一边继续狂奔。
王鹊喜迅速跟上,眼前除了火,全是王陌叔叔和所有孩子们在火中尖叫哭喊的痛苦模样。
大火已经烧光了木楼,朝着整条街延伸,人们的一盆盆水和各种扑打毫无作用,有几个年轻人带着满身大火跑到街上,就地打滚,火是扑灭了,人也很快就停下来,一动不动。
丁丁已经红了眼,仗着自己个子小穿过喷着火舌的街道房屋,越过在地上打滚的火人,一径朝着老师和小伙伴的方向跑去。
日寇在上海到处丢炸弹纵火,季昆仑带的这支救护队处理这种情况也很有经验,大家分头堵住街道,疏散人群,开辟出一条隔离带,避免更大损失。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季昆仑眼看着一个小疯子穿过人墙跑向已经烧光垮塌的小白楼,飞奔两步,拎住丁丁的后领子把他拎回来,丢下冷冷两个字,“绑上!”
很快,王鹊喜也跑过来,也没能闯过这道关口,和丁丁一起被绑起来。
两人被绑在一起,背靠背坐在地上,王鹊喜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冲着刚刚拦阻的女子怒吼,“快救人啊,里面有三十多个孩子!”
“塞上!”
季昆仑一声令下,两人的嘴巴又被堵上了。
救火队到来接手,季昆仑命令救护队员们拖着王鹊喜和丁丁撤离现场,双手抱胸站到远方看着熊熊大火,眼底一片沉寂的海。
远处黑烟滚滚。
小巷一个院门口,王鹊喜和丁丁一左一右被绑着,嘴巴也塞着,全身狼狈,脸上黑一块白一块。
巷口行人寥寥,人们抱着包袱背着孩子匆匆离去,上天天天嚷嚷疏散,家园尽毁的时候,大家才知道怕,不想走也不行了。
苏克、谢正贤、陈章、龚长宇等救护队员们的身影出现在各处,协助疏散人群。
季昆仑刚刚救完人,也是满身狼狈,拿着一块白手帕擦着湿漉漉的手走来,王鹊喜和丁丁呜呜直叫,季昆仑突然停住脚步,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眼睛圆溜溜的。
季昆仑收好照片,深吸一口气转身。
王鹊喜眼睛圆溜溜的,满带愤怒。
季昆仑目光略带惊喜,满是温柔,“你们……”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刘善文出现在巷口,同样浑身狼狈,“队长,火扑灭了。”
季昆仑回头看了一眼王鹊喜,对刘善文低声道:“里面的人呢?”
他明知多此一问,还是想为他想念多年的新娘子问个究竟。
刘善文黯然摇头,“现场已经处理完毕,没人。”
王鹊喜和丁丁剧烈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季昆仑皱眉道:“天不早了,我们先回营地。”
庄秦闻讯赶来,一阵风跑向火场,忽而又停下脚步,探头看了一眼,王鹊喜眼睛一亮,发出呜呜声求救。
庄秦气势汹汹跑上前,怒吼道:“你们什么人,凭什么绑我妹妹!”
庄秦把两人堵嘴的毛巾扯了,一边给两人松绑。
季昆仑和刘善文交换一个眼色,转身就走。
“站住!别想跑!”庄秦还想干仗,王鹊喜和丁丁手忙脚乱抖落绑绳,拔腿就跑。
刘善文怒喝,“站住!”
庄秦并不知道这一大一小瞎跑两个什么劲,还在为表妹讨说法,“你怎么说话呢!你不要仗着自己穿着军装就欺负我们老百姓!我告诉你……”
说话间,王鹊喜已经跑到巷口,季昆仑挡在巷口,喝道:“站住!”
王鹊喜和丁丁在危难中生出几分默契,交换一个眼色,同时分开,从季昆仑胳膊下钻出。
庄秦终于醒悟过来,怒吼,“喜鹊,都烧光了,不能去!”
“让开!”这一个嘶哑的声音是刘善文,她朝着两人的方向追过去,对于王鹊喜和丁丁来说,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太简单了,两人一转眼跑出了老远,刘善文气急败坏,一手一个石头扔出来,正砸在两人背心,两人扑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呜咽。
刘善文正要向前走把人抓回来,庄秦挡在她面前,“你说就说,不要动手,我们家喜鹊细皮嫩肉……”
王鹊喜和丁丁对看一眼,咬牙艰难地爬起来继续跑。
庄秦哭丧着脸大喊,“喜鹊,别去,人都烧没了……”
季昆仑早知道庄疯子的德性,一看没完没了,一把揪住庄秦,“人交给你了。”
说完,季昆仑转身就走,刘善文瞪了他一眼,匆忙跟上。
庄秦走出巷口朝着右边追向王鹊喜和丁丁。
季昆仑、刘善文和庄秦、王鹊喜丁丁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进,庄秦还是赶上了王鹊喜和丁丁,因为两人又被救火队拦下来,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刘善文屡屡回头张望,她好不容易打听出来她要找的王陌老师和孩子们搬到了这里,可惜来迟一步。
她突然想到在路上为了吃辣汤和煎包耽搁了一点时间,来早一点的话,她也葬身火海……
街边,白布覆盖的尸体排成一排,亲人跪在一旁哭泣。
季昆仑和刘善文迎着夕阳走去,眼里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