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王鹊喜在天津的二哥君池遇到了大麻烦。
平津陷落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煎熬,这种煎熬在上海南京陷落之后到了极点,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怒吼,他想回家,不管回家的路如何不太平,他总得回去保护父母家人,同时与徐州父老并肩作战。
然而他必须得沉住气,无论是在日寇搜捕还是师生怒发冲冠的时候都必须沉住气,他的战场不是在前线,而是在一步一紧握拳头的日常生活中。
君池拖到今日才能做决定,是因为他一直在等。
等人,等情报,等上级的召唤,他甚至还在等妹妹鹊喜的到来。
他知道这是个非常冲动的小家伙,一着急,说不定立马坐上船和火车来天津逮人,再一着急,说不定赶着马车来了。
最后,他什么都没有等到,而鬼子的刺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他不走也不行了。
王君池走在街头,无数陌生的脸孔擦肩而过,目光有讶异,有茫然,还有赤裸裸的杀气,这种杀气太盛,逼得他浑身绷得如同一把弓,手中的枪也就成了蓄势待发的利箭。
果不其然,他走过街道,摘下帽子,头微微一偏,假作看路旁的天津大麻花,眼角的余光里,两个盯梢的便衣迅速缩进墙角。
人缩进去了,布鞋还露在外面,他嘴角一弯,嘲笑两人的愚蠢,同时加快脚步走到一个窗户下,非常响亮地打了一声口哨。
窗户应声开了,一张清秀动人,不施脂粉的美丽脸庞出现在面前。
“麻花,想不想吃,我捎上去。”王君池摘下帽子挥手示意。
“达令,等你吃饭呢,还不赶快上来!”辛晓兰言语中略有嗔怪,将窗户关上。
王君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怕得罪富家千金的穷准女婿,抱着帽子一路疾奔,转眼就不见了。
两个特务从角落里钻出来,伸长脖子探看一阵,其中一个特务一挥手,一人迅速离去,留下一人继续监视。
自从陷落以来,天津就处于一种莫名恐怖的气氛中,大家日子照样得过,只是完全没有往日见面的热闹劲,再熟的邻里见面一个点头,一家家关门闭户,街上冷冷清清。
一队日本宪兵跑步前来,寥寥几个行人迅速闪避,惊恐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猜测这是谁家又倒霉了。
这一次倒霉的是天津商会副会长辛方舟,辛家仆人早已疏散过一批,剩下两个人走来走去收拾东西,家里乱成一团。
而辛方舟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自知,还如往常一样,懒洋洋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报纸上,而是在报纸上方某一个空茫的所在,目光从迷茫到冷峻,又从冷峻到镇定自如。
王君池的手终于从裤兜里伸出来,笑容满面在门口站定,迅速扫了一眼,脸色转瞬肃然,径自走向辛晓兰。
而辛方舟也终于从思绪中抽离,放下报纸,笑容满面迎上。
也许是他的放松情绪感染了王君池,王君池加快脚步走近,露出笑容,“父亲,一切顺利,马上走。”
辛方舟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王君池,低声道:“这是你们要的东西,还有新的证件。”
王君池低头看了一眼,目露惊恐——布包上分明是尚未干透的鲜血!
辛方舟重重拍在他肩膀,“这是很多人用命换来的东西,你们必须把它送到李将军手里!”
王君池手一紧,“父亲……”
“你们出去之后,不要说自己是辛家的人,以免被人盯上。”
王君池急了,“父亲,您跟我们一起走吧!”
辛方舟摇头笑了笑,“我的身份摆在这里,他们如果还想用我,就暂时不会对我动手。”
辛晓兰急匆匆走进来,手里还抓着一件大衣,娇声道:“爹地,上个月做的呢子大衣怎么还没好,这件的样子太老土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辛方舟向王君池递个眼色,看着辛晓兰无奈地笑,“没法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以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跟她计较。”
“爹地,哪有向着外人说话。”辛晓兰虽然笑着,眼里已是泪光闪闪。
“父亲,您放心,以后一切有我。”
“说什么大话,你就会耍笔杆子,还不如我学的东西有用……”
“晓兰,你不要处处争强斗胜!”
“爹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管家从后门匆匆跑进来,大喊,“不好了,宪兵队朝这边来了。”
敌人来得比大家想象的还要快,王君池满身热血再度被唤醒,抓出枪就往外冲,“我掩护你们撤!”
辛方舟一把抓住他,“你们快从后门走!”
“老爷,后门有人盯着!”管家早已扎起长衫下摆,一把枪赫然在手,“快上楼顶!”
“你护送他们,我去应付一下。”
辛方舟冲着管家一点头,人已迎向大门口。
日本宪兵的吼声已在耳边,王君池拽住辛晓兰就跑,辛晓兰回头焦急看着父亲,哀哀呼唤,“保重!”
辛方舟笑容镇定而温柔,“快走,以后我去徐州找你们。”
目送三人离开,辛方舟忽而有了好心情,拂去身上沾染的一点尘色,朝着皮靴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去。
一,二,三,四,也才走了四步,大门已然被撞开,荷枪实弹的宪兵队冲进来,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辛方舟。
面对难得一见的坦荡笑容,宪兵小队长显然有些愣怔,一挥手,“搜!”
看着举枪奔跑而过的日本士兵,辛方舟眸中掠过一丝恐慌,用流利的日语笑道:“你找的是我吧,我跟你们走。”
宪兵小队长冷笑,“辛先生,我们找的确实是你,但并不只有你。”
话音未落,枪声响起,辛方舟猛地回头,绝望再也压抑不住,终于从目光中汹涌而出。
屋檐血滴不止,管家胸口中了一枪,倒在屋顶角落。
不远处,王君池拉着辛晓兰在屋顶潜行,辛晓兰频频回头张望,王君池瞥见几个黑影,猛地把她按下卧倒。
辛晓兰好似从一场大梦中惊醒过来,神情紧张地看着他,声音颤抖,“我看到了,那是日本宪兵,父亲,父亲……”
王君池按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一会我掩护你,你赶快逃出去,把信亲手交给李长官!”
辛晓兰目光转瞬从迷茫变得清明,重重点头。
那几个黑影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一个跟了王君池几天的便衣特务朝着屋顶一指,“人在那!快追!”
更多的黑衣人从街头巷尾的角落钻出来,朝着这个方向狂奔,众人再也不必掩饰自己的行踪,皮鞋敲击在石上的声音响彻整条街道,也让无数的门窗紧紧关了起来。
跑得最快的两人转眼就到了楼下,举枪便打,而更多的人赶过来,枪声大作。
王君池一见不妙,连忙拉着她起身,子弹嗖嗖从两人耳边飞过,辛晓兰突然惨呼一声,衣服掉落下来,手臂上中了一枪。
一个便衣特务大叫,“上去抓住他们!”
王君池大惊失色,抓起瓦片砸了下去,拽上辛晓兰就跑,找准一个空院子跳下来。
所幸两人合作多年,配合还算默契,跳下来毫发无伤,两人从院子小门钻出,外面是个仅容两人并肩行走的小巷。
脚步声再度逼近,辛晓兰阵阵发晕,一把抓住王君池,“任务要紧,你快走,别管我!”
“二爷!我们来接应你!”一个西装青年闪身而出,冲着两人挥手,朝着左边指了指,两人朝着他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王君池在家排行老二,在天津化名仲平,人称二爷。
西装青年举枪贴着墙而立,连续几枪,追得最快的两个特务被击毙,其他人纷纷卧倒或者避让。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西装青年换了弹匣再度举枪,突然被上方来的一枪打中头顶,靠坐在墙角死去。
解决了拦路虎,一群便衣追了上来,上方的特务还没来得及得意,从小院射出几发子弹,将他胸口打出数个窟窿,从墙上掉落下来。
这群便衣特务虽说都是凶悍之徒,那也是求财惜命之徒,一个个再度卧倒躲避,也有几个聪明的特务闯进大门,试图从前方攻入,解决这又一个拦路虎。
就在便衣特务在小院和小巷使劲的时候,王君池和辛晓兰已经在地下党同志的帮助下逃出包围圈,逃到天津城外。
城外小路上,王君池换了一身长衫,戴着眼镜,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缓缓走来,打扮得像是一个穷酸教书先生。
一个日本军官拦住他,王君池连忙恭恭敬敬将所有东西上交,日本军官不耐烦推开他的褡裢,王君池满脸惊恐,又掏出证件双手奉上。
日本军官拿着证件看了看,又拎着褡裢一股脑倒出来,拿起一本书,“小学老师彭竹声?”
王君池诚惶诚恐点头,“是,是,鄙人姓彭,教孩子们认几个字,认几个字。”
日本军官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走吧。”
王君池紧走两步,日本军官突然叫住他,“喂,那女人,你认不认识?”
王君池徐徐回头,一个瘦弱的汉子用牛车拖着一个老妇走来。
王君池茫然摇头,日本军官挥手放行,去检查老妇。
王君池继续低头往前走,神情紧张地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日本军官伸手去翻老妇身上厚厚的被褥,突然捂住鼻子。
瘦弱的汉子哀求,“长官,俺娘病得就只剩一口气了,您行行好,让俺把俺娘接回家埋了吧。”
日本军官满脸嫌恶,狠狠啐了一口,挥手让两人离去。
从天黑走到天亮,王君池终于感觉到累,坐下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又慌忙站起来,藏身路旁一棵树后翘首相望。
行人匆匆而过,一个个佝偻着腰,低着头,没人发现树后的人影,王君池满心焦急,拿出水壶又喝了一口。
等的人终于来了,刚刚拿个瘦弱汉子拖着牛车走来,王君池连忙收好水壶,疾步迎了上去。
不等他开口,瘦弱汉子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喝,“她快不行了!快找大夫!”
王君池慌忙扒开被褥,辛晓兰的脸露出来,血色全无,气息奄奄。
目前的状况显然有些出乎意料,王君池的手微微颤抖,在褡裢里掏了掏,一着急,将褡裢整个倒出来,从书本里找出一颗药嵌入的药丸,又一边解开衣服,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包金创药。
瘦弱汉子摆手,“二爷,我已经跟她上过药,必须做手术!”
王君池从一堆笔墨书籍里抬起头,目光由茫然慌乱变得镇定起来,迅速将东西收好,朝着前面一指:“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铜陵镇,你去顺河街的云来绸缎庄找钱掌柜。
“是,你保重。”人命关天,瘦弱汉子拉上人转身就走。
王君池忧心忡忡看了辛晓兰一眼,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