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消散。
路边躺着几具被刺刀捅死的尸首。
远处的土坑里,王君池和徐亮亮等人抖落一身泥土,冒出灰扑扑的脸。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跪在城门口,哀嚎道:“让俺进去给儿子收尸吧,长官行行好……”
一个日本士兵走向她,面无表情拔出刺刀。
刀光一闪,王君池痛苦地闭上眼睛。
睁开眼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上,老妇倒毙于门口,血流满地。
滕县外的小村和滕县一样经历浩劫,断壁残垣遍地,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人迹全无。
王君池一马当先摸进小村,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滕县已成了鬼蜮,或许周边的人会有小道进城。
徐亮亮等人紧跟其后,他们这支队伍临时组合,虽说由王君池带领,实际上谁也不服谁,如果不是看到杀人那一幕,这伙人就冒冒失失端着枪冲了进去。
像滕县青年小蔡,城里都是他的亲戚邻居等熟人,像川军士兵徐亮亮,城里全都是他远道而来的兄弟,身为中国人,贪生怕死早已不存在,谁都恨不能拼一场,恨不能跟兄弟死在一起。
王君池绕进小路,很快不见踪影,徐亮亮等得不耐烦了,瞪着一双眼睛四处查看,心里在想,如果从哪里冒出一个扛着枪的鬼子,他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太难受了,什么都不想管了,跟王师长和兄弟们一块埋了算了……
王君池在一家门口停住脚步,叫道:“有人吗?”
无人回应。
王君池走到另外一户人家门口:“老乡。”
还是无人回应。
徐亮亮恼怒起来::“你想往哪走,王师长是在县城,不是在这里!”
小蔡冷冷道:“你怎么说话呢,我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大老远跑来不找人还能干嘛!”
王君池摆手:“你们别吵了,小心鬼子埋伏。”
小蔡指着南方:“拿下滕县,他们现在的目标应该是台儿庄。”
王君池点头:“没错,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要是台儿庄被他们拿下来,我们就更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众人并没有惊怕之色,反而都有些愤愤然,不知道是因为后路断绝,还是想到上阵痛快拼杀的可能。
王君池何尝不知道大家的心思,沉下脸道:“我们这趟手里没什么东西,拼不出什么名堂,死了也白死。都听好了,李长官还等我们带王师长回家,为了川军兄弟们,为了激励全国的将士,好好干!”
“是!”众人齐声应下来。
几人闹出不小的动静,早已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只是没摸清楚情况,没人敢冒险出头。
王君池这些话说得无比亮堂,藏在各处的村人听清了,也藏不住了。
泥工王从某户人家墙角探出头来,犹疑问道:“几位兄弟,你们刚刚说的王师长,是不是滕县那个王师长?”
王君池一个箭步冲上去,焦急地问道:“就是他!我们奉命给王师长收殓遗体。”
泥工王叹道:“都这时候了,还是自己保命要紧,城里只剩下二三十个收尸的和恶鬼子,哪里容得下活人。”
王君池看向县城的方向:“我们也算收尸,能不能混进去?”
泥工王上下打量他一眼,苦笑摇头, “大哥,收尸队那是北方维持会的汉奸拉起来的队伍,他们一来靠这个赚钱,二来都互相认识,怎么可能让你们去。”
王君池急道:“那尸体拉到哪?”
泥工王还是摇头,“你们别打这个主意了,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让你们往火坑里跳。”
几人尚未开口,泥工王突然抹泪:“王师长待我们老百姓好,他让人劈的柴火,我们村到现在还没烧完。你们回去吧,我们如果死不了,一定会厚葬他。”
徐亮亮转身就走,哽咽道:“不行,我得赶紧去把师长找回来。”
王君池怒喝,“站住!”
徐亮亮不管他,泥工王追了上去,好声好气道:“长官,您别着急,我多叫几个人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就是他们找王师长!”
听到泥工王的声音,村长和四个村民一起走进来。
泥工王把事情解释一番,满脸期待看着大家:“你们有没有办法?”
众人纷纷摇头。
泥工王急了:“老子豁出去了,王师长是为咱滕县牺牲的,咱们这时候不能做缩头乌龟!”
王君池突然起身:“别啰嗦了,我自有办法进城。”
“有什么办法?”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王君池微微一愣,惊喜地跳起来,门外果然就是季昆仑。
季昆仑一身白大褂,显得人更加瘦弱苍白。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王君池刚刚的喜色一闪而逝,这到底是自己准妹夫,是救命的大夫,不是玩命的猛士。
季昆仑好像知道他的想法,淡淡道:“你不用管我来干嘛,红十字会正在主持清理滕县,预防疫病,你们几个身强力壮,能不能帮忙?”
王君池恍然大悟,撸了徐亮亮的脑袋一把:“还愣着干嘛,换衣服!”
季昆仑冷冷道:“慢着,手伸出来。”
王君池正色道:“我很少用枪,手上没有枪茧,只有笔茧。”
季昆仑点头,冲着众人断喝一声:“手!”
话音未落,众人齐刷刷伸出手来。
季昆仑仔细看了看,走到小蔡面前:“你留下。”
小蔡目瞪口呆,盯着自己的手猛瞧。
徐亮亮伸手,还想解释一番,季昆仑点点头,徐亮亮松了口气。
检查完毕,季昆仑转身就走:“跟上我们的人,不要吭声,不要掉队!”
夜色伸出,西门壕沟边还是尸横遍野,王君池带着一队人赶来,对徐亮亮做出手势,徐亮亮点头,潜行而去。
战壕里全是灰土,徐亮亮矮着身体摸索而来,一个个翻找,众人默不作声看着他。
徐亮亮突然停下来看着一个人的脸。
王君池心头一阵战栗,喝道:“找到了就赶紧走。”
徐亮亮摇摇头,回头焦急地看着王君池,低声道:“这里都是我的兄弟,能不能……”
泥工王惊恐地打断他的话:“不!不!只能运走王师长一个!”
徐亮亮急了:“那这个……”
王君池冷冷道:“时间不多了。”
徐亮亮连忙用土盖上此人,继续摸索过去,看到熏黑的手指,迅速扒拉开泥土,“找到了!”
众人精神一振,王君池连忙走过去,同时戴上口罩,众人也纷纷戴上口罩。
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一队日军士兵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季昆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镇定迎上,用日语回答:“这是红十字会的清理队,尸体太多,已经开始腐烂,必须挖出来深埋,并且马上喷药,请你们离开。”
日军小队长探头看了看,众人并不理睬,继续在壕沟挖土,神情十分紧张。
徐亮亮突然丢下锄头,扯下口罩在一旁拼命呕吐。
锄头下白骨森森,腥臭味引得日本士兵也开始呕吐。
日军小队长挥手,带着队伍转身离去。
徐亮亮慢慢朝着王师长的遗体跪下来,满脸都是泪。
范镇长和夏守一走进镇公所,夏守一显然带着几分期待,环顾一周,失落之色明显。
也难怪他失望,镇上一团忙乱,镇公所搬得空空如也,连把椅子都没剩下。
范镇长无奈地笑:“于公于私,这个悼念仪式都该我来办,可是你看看,大家都没法安心办事,除了一间空屋子,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我确实有心无力。”
夏守一掰着手指头一琢磨,摊到谁头上也没辙,还得等主心骨回来。
“王家二哥就快回来了,他应该有办法。”范镇长像是知道他的心思。
王辅元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来:“你们说谁回来了?”
夏守一正色道:“王会长,这次劳烦你的二儿子跑了一趟滕县,接回王师长的遗体。”
“滕县已经被鬼子占了!”王辅元眼前一黑,报纸微微颤抖。
“就因为被鬼子占了,所以才派他去。”夏守一不敢看他的脸色,“他这趟非常顺利,听说在滕县附近的村里借了一辆马车,正往回赶。”
范镇长连忙拱手道:“上头已经得到消息,正要为王师长举行隆重的悼念仪式。”
王辅元终于镇定下来,报纸也不抖了,眉头紧蹙道:“王师长,是不是报纸上说的这位驻守滕县的王铭章?”
夏守一喝范镇长同时点头。
王辅元连声叹息,腿有些发软,只是竟然找不到椅子坐,只得凭着意志强撑。
“爹!”
只听晴空一声霹雳,王鹊喜带着丁丁和铜牛两个孩子呼呼喝喝冲过来。
大的拖着一根棍子,两个小的一人拖着一把大刀。
身上脏得不行就忍了,三个人全成了泥猴脸。
王辅元这回真站不住了,一巴掌拍在范镇长肩膀,在心里直叹气。
这才没几天工夫,大的小的全都野了,这让他在城里怎么抬得起头来,姑娘以后可怎么嫁人!
“爹,我们刚刚从医院来,二嫂不行了!”
范镇长倒还知道这丫头嘴上没把门的,赶紧替王辅元挽救残存的颜面,低声道:“不行了可不能乱说!”
“就是不行了……”
“当着好多人的面晕倒了!”
“咚咚摔地上!好大声!”
“还出血了!”
两个孩子赶紧抢答。
夏守一眼看难以收场,连忙摆手制止:“王二哥快回来了,你们快去北门门口送信!”
王鹊喜惊叫一声,又拖着两个孩子跑了。
一阵尴尬的宁静之后,范镇长什么都不想说了,闷头离去。
夏守一拉住王辅元,低声道:“王先生,请问这些年铜陵镇什么行业有日本人?”
王辅元一愣:“日本人做生意太精明了,什么都做,薄利多销,我们都拿他们没办法。”
夏守一点头,心里烦透了这些商人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应付方式。
要是他们肯主动帮帮忙,铜陵镇的抗敌活动怎么会推进得如此艰难。
“从九一八之后,抵制日货的行动一波接着一波,这些日本人慢慢就走了。”
绕了老大一个弯,王辅元总算说到正题。
“您觉得,还有哪家有日资?”夏守一不耐烦了。
王辅元摇头道:“这个确实不清楚,说实话,生意人可没这么多讲究,都是有钱赚就做,日方暗中参股,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家有谁跟日本人做生意?”
王辅元一愣,赔笑道:“不会不会。对了,刚刚听你们说协助办悼念仪式,这是什么回事?”
好一轮强硬的转移话题,夏守一叹为观止,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冷冷道:
“蒋委员长准备在徐州办一次隆重的追悼会。”
“激励前线战士抗战杀敌,该办!”
“李长官说这是赏罚分明,以肃军纪。”
王辅元怒道:“鬼子都打到门口,难道谁还敢跑!”
“有!”
王辅元一愣,叹道:“是啊,跑的真该死。”
庄秦一步跨进来:“不跑,难道在这等死?”
王辅元瞪他一眼:“这没你的事!”
夏守一摆手,正色道:“你来得正好,当着你家人的面,我问你几个问题。”
庄秦惊讶地打量他,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不客气的问题。”
王辅元无奈:“长官,你尽管问吧。”
“庄少爷,你什么时候去的上海,从事什么职业,回来做什么?”
王辅元放下心来:“长官,他是去年去的上海,带我女儿一块去找她的未婚夫。”
“那么,你这次去上海,准备从事什么职业?”
这倒是王辅元还没能想到的问题,顿时呆住了。
当着王辅元的面,庄秦不好翻脸,没好气道:“有钱就开铺子,没钱去找工作。”
“什么工作?”
“以我的本事,做什么都行。”
“你马上要走?”
“当然!”
“那好,你既然要接家人走,为什么不速战速决,反而每天在铜陵镇乱逛,难道对铜陵镇不熟悉,还是另有所图?”
“就是太熟悉才要逛,这是我的家,我的家眼看就要被炮火摧毁,换做你,你舍得?”
“是啊,他马上要走了,留点念想。”
“我再问你……”
“别问了!你干脆直接把我抓走吧!”
王辅元连连摆手:“不不不,这是个误会!”
“王先生,你让他说。”
王辅元垂头丧气退开一步。
庄秦冷冷道:“你兜来兜去问这么一大堆,是不是怀疑我是奸细?”
夏守一瞪着他:“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不是汉奸?你有人证吗,没有;有物证吗,也没有!”
庄秦理所当然认为是辛晓兰告黑状,气急败坏道:“那你把说我是汉奸的那个人找出来,看他有没有人证,有没有物证!”
“闭嘴!”王辅元怒吼,“你赶紧给我滚出铜陵镇!”
跟着三个孩子叫了多年的爹娘,庄秦现在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亲爹,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就跑。
“请问季昆仑在不在?”
有了两个小跟班,王鹊喜莫名多了几分勇气,跑来堵无缘的未婚夫季昆仑。
门口不知道为何多了两个冷口冷面的高个儿军人守着,都不理睬她。
“季昆仑,就是驻扎在这里的救护队队长。”
两人还是不理她。
王鹊喜猛一回头,横眉怒目。
两个孩子生生吓得退了几步。
王鹊喜倒还知道反省,冲两人挤出一个挺难看的笑容,回头怒吼:“季昆仑!你给我出来!”
刘善文闻声冲出来,兴高采烈道:“喜鹊,怎么没人跟你说,季队长去滕县布置防疫了!”
王鹊喜仿佛听到咕咚一声,一颗心掉进冰冷的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