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冬,终也。一年之季,始于春,终于冬。冬天是四季的尽头。冬天到了,万物都隐秘了起来,唯有北风和飘雪是冬天的常客。冬天的雪景虽美,但总是不及春光那般让人留恋。因为冬景再美,也只是四季的迟暮之景。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喜欢迟暮呢?
立冬日,天子于京兆郊外迎冬,赐群臣冬衣,这是古礼。往年,李隆基都是策马率群臣去京郊迎冬,但是他这回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乘玉辂为前往。开始的时候,大家见天子这回换乘玉辂,不由得猜想陛下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或者陛下是真服老了。毕竟,陛下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也到了迟暮的年纪。可到迎冬的仪式结束,天空忽然飘起了飞雪。立秋就开始飘雪,这是往年少有的。那些之前在心里猜测陛下是不是抱恙的人,又纷纷赞扬陛下是料事如神的天公,仿佛陛下是知道今天会下雪才特地换乘玉辂似的。
对着这些奉承之言,李隆基只是淡然一笑了之。当了三十多年的天子,这些奉承话他听得太多了,甚至有些习惯的感觉了。但是他心里知道,自己可不是掌管四季的天公,这次换乘玉辂也只是因为他近期实在太累了。所以,他不想要骑马折腾自己了,乘玉辂更为舒适,自然就选了玉辂。终究,人到了迟暮的岁数,身体再好也不如盛年之时。李隆基忽然想起自己父亲睿宗皇帝退位时,曾正色地跟他说:“三郎,你这么想当天子,朕让给你。反正朕把皇位让给过自己的母亲,让给过自己的兄长,如今再让一次皇位给自己的儿子也无妨。朕并不贪权,朕是担忧你了。算了,你很快就是名至实归的天子了。到时你知道天子不是你当中想象中那么好当的。等你到朕现在的岁数,你会就知道当天子才是天下第一等的累事。”
三十多年的天子当下来,李隆基早到他父亲的岁数,现在他开始力不从心了,他也从内心深处觉得父亲当年说得是对的,当天子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累事。尤其是近些日子,李隆基因为不欲宰相李林甫手中的权力过多。这样不利于君权,更不利于太子。于是,李隆基将之前推给宰相做的事情,转交给了太子去做,而太子又不当事,所以这些事情不得不由他亲自来做。可偏偏在这档口,内朝杨国忠和王鉷为争着接替李林甫的位置整出了不少事,加上外朝高仙芝、哥舒翰等人近些时日奏来得边报多了一些。今年不比往年,李隆基得亲力亲为的事情比往年多多了,他累了也是自然的。
说到底,天子也是一个凡人,操劳这么多事岂有不累的道理。但是天子这凡人不同于普通人,普通人累了可以随意地跟任何人说。天子无论有多累都不能对自己的臣民们说他累了。因为说了是可能会乱子的。玉辂内,李隆基倚着垫子,望着车窗外的飞雪,心怀感激道:“真是天公作美啊。这雪下得真是时候。”
“是的,君父。”同辂的李亨见窗外的飘雪顺着窗口散落到父亲的身上,他随即脱下外衣披到了父亲的身上。李隆基拉上车帘,问道:“三郎,你把衣服给朕干嘛?朕让你同车,难道是为了让你如仆从一般地侍奉朕?三郎,你是太子,太子是储君,添衣这样的琐事不必要由你做。”
李亨愣一下,轻语道:“儿臣是太子,更是您的儿子,尽孝侍奉您是儿子的本分。父亲,我……我只是见飘雪落到了您的身上,怕您冷了。”
“朕不冷。儿子若是冻出病来,为父才心寒。你这么大的人不要事事都让朕为你操心。三郎,你要是能在大事上也跟在细琐的事情上一样尽心,朕就可以宽心了。”李隆基将外衣重新披到李亨身上。此刻,他的神情虽然看起来很严肃,但是他心里已然被自己的儿子给暖到了。
“是,父亲。”李亨神色略有黯然地点了点头。见此,李隆基语气缓和地宽慰道:“三郎,这些年来朕对你的要求是比对二十郎他们都要严苛一些,那是因为你是太子,将来是要承宗嗣主天下的人。三郎,你不要因为当年二郎的事情,就总是唯唯若若的处事,不敢跟朕直言你的真实看法。三郎,你是朕看重的儿子,不同于二郎。何况,二郎的事情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不用挂怀。你我父子之间不当有芥蒂,你以后有什么心事直管直言。”
李亨点了点头,“是,父亲。”
“三郎,你不要总说是是是,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朕的事情吗?”
李亨试探道:“父亲,您让我同乘玉辂是为了何事?”
李隆基浅笑道:“这个嘛,一是为了方便说一些心里话,二是我们过会儿一起去天宝观。虫娘这孩子也装病十多天了。今天可算遂愿可以启程去凤泉宫玩了。朕想去送她一送。毕竟,之后我们也得去华清宫了。这两座行宫,一东一西,中间隔着长安城。我们再去看她就不太方便了。何况,这孩子上表请奏去凤泉宫估计也烦着在长安城总是有长辈们看着她吧。说起来,虫娘的这点倒是跟你有些像的。朕记得你在虫娘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托词去太极宫的宜春院听曲观舞,还说要编《舞乐志》。”
李亨面有愧色道:“对不起,父亲。儿臣,年少时……”未待李亨把话说完,李隆基轻抚了一下儿子的肩背,豁然道:“年少时,朕也跟虫娘和你一样。年轻人都喜欢折腾,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在年轻的时候,犯一些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也罢。三郎,你不想陪朕去送一下你的妹妹吗?”
李亨颔首道:“儿臣谢父亲。”
天宝观里虫娘刚刚冒雪送别了前来看望她的贵妃。当十一娘带着选定的随行婢子们作启程前最后筹备的时候,虫娘见院中的雪了积起来,她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跑到院里,堆起来了雪人。见此,安奴奴赶紧给虫娘披上外衣,小心地轻语提示道:“公主,十一娘不是说了嘛,得到了凤泉宫安排妥帖了,明日才是动身西去的时机。再去凤泉宫之前,您还得把病装完。”
“对,我知道。可贵妃都走了,我们现在不是正要去凤泉宫嘛?”虫娘继续堆着雪人。
“公主您说得是,我们是要去凤泉宫。可我们还在没启程啊。万一,过一会儿陛下结束了郊外迎冬的仪式也是来天宝观送您呢?”安奴奴的话音刚落,守门的婢子急急跑来传报说陛下和太子一同来了天宝观给公主送行,现在他们已经在正堂了。虫娘立刻放下正在捏的雪球,高兴地去跑去了正堂。见此,以为虫娘会有些扫兴的安奴奴意识到虫娘对父亲的感情还是深厚的,也顿觉这次西行也许公主找到了遗卷的答案就会回来,说不定真的不用三个月,不用到安西都护府。想到不用到安西都护府,安奴奴心里既有宽慰又失落。因为到不了安西都护府,她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高仙芝。
十一娘见安奴奴木讷地站在原地,“奴奴啊,公主都去正堂了。你也赶紧去吧。记得提醒公主,她还在病中。”
“是,傅姆。”安奴奴言罢,便也跑去了正堂。可当她到了正堂的时候,虫娘早就参见过了自己的阿翁和兄长。此刻,虫娘正装着病,同她的父兄撒娇卖乖。顿时,安奴奴自觉地在拜礼后,同其他婢子们一起地退下了。退下的那一刻,安奴奴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了一种羡慕的感觉。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就连母亲的印象也是模糊的。
正堂内,见婢子们都退下了,李隆基一改严肃的神情,微笑着说道:“虫娘,差不多得了。你这样干咳,这样对嗓子不好。没外人就不要装病了。朕既准了你去凤泉宫养病的奏表,那就不会治你欺君的罪。”
虫娘心中一怔,尴尬继续干咳道:“咳咳咳,儿臣真是病了。儿臣可不敢犯欺君之罪。”
李隆基揽须道:“嗯,你不敢犯欺君之罪,为什么却敢成天欺骗你的父亲呢?”
李亨说和道:“虫娘,父亲和我都看过你的奏表了。你的字迹早就出卖了你。哪有病重上书的人会像你那样写如此工整的八分书呀!虫娘,你想去哪里玩可以明说。父亲是开明的。我劝你还是听父亲说的,别硬装咳嗽了。你这样装下去,万一假病成真病怎么办?”
李隆基挑眉笑道:“那好办!我们一起去华清宫,让贵妃照顾虫娘吧。虫娘,你真病了,那凤泉宫也不要去了。”
听到父亲说不让去凤泉宫了,虫娘立刻掩袖,道: “阿翁,我错了。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三哥,您不替妹妹说一下情吗?”
李隆基拦了李亨,正色道:“三郎,你不要急着帮你妹妹说情,先让虫娘说说她错哪里?朕想听听。”
虫娘目无泪光地干哭道:“阿翁,女儿错在不该骗您的。不过,女儿真的好想去凤泉宫那里玩。”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唉,女儿,你既然知道错了,那就不要错上加错了。你这样干哭抹袖,没有眼泪可擦,也只是把眼妆擦掉罢了,你这又何必呢?”
见自己被识破,虫娘索性破罐破摔道:“可是,真哭的话,眼妆也会花的。阿翁,女儿这一刻的伤心不是假的,我是真的想去凤泉宫的,现在我也真是着急得想要哭,但是又哭不出。阿翁,女儿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求求您,就宽谅女儿这次吧。您要罚也待我去凤泉宫回来好不好?”
说完,虫娘正要跪地拜礼的时候,李隆基拉住了她,语重心长道:“知道错了就好了。不要跪了,地凉。朕和你三哥只是过来送你一下。朕知道你想去玩,不想大人管着。你的小心思,朕知道。从你跟朕要紫金鱼符的时候,朕就知道了。朕既准了你的奏表,就不会再跟你计较这些事。君无戏言,朕不会收回成命,你放心吧。但是做为父亲,朕觉得有些话还是要叮嘱一下你。虫娘,你十八岁了,这年纪不大,但也不小呀。你想一个人带着奴婢们去凤泉宫玩,朕准你。因为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想着自己出去,不愿父皇多陪。太白山周边地方,你想去也就去吧。但是凡事有一个分寸。断不可过郿县。过了郿县,就出了京畿道,那就太远了,也太没分寸了。”
虫娘很怀愧疚地应道:“是,阿翁。女儿知道了。”之后,她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父亲的眼睛。因为她真正要去的地方不仅是要出京畿道,还得远行万里。而为了寻找母亲遗卷的真相,她不得不去那里,也不得不继续欺瞒阿翁。虫娘在心中自我宽慰说:我这样欺瞒父亲是为了寻找母亲遗卷的真相,同时也为了让父亲不要为我担忧。父亲若是知道我想要西行万里,他一定不会准许的。但是我不西行万里,又怎么能找到翻译母亲遗卷的人呢!毕竟,母亲的遗卷涉及宫中不可言的事情,十多年来无人敢译。
李隆基浅笑道:“知道啦?那就好。虫娘到了凤泉宫之后,可记得常遣亲信使来华清宫呈报。朕始终有些不放心你啊。”
见虫娘若有所思的默然不语,李亨提醒道:“虫娘,别发愣了,父亲跟你说话呢!”
“好的,阿翁。”虫娘说着,便不自觉地哭了出来。李隆基赶紧替女儿擦了一下眼泪,“你怎么好好地哭了呀?别哭了,要玩就开开心心地玩。再说了,这也没什么可哭的。凤泉宫离华清宫不是特别远。没准朕想你了就去看你呢?”
李亨说和道:“是啊,虫娘别哭了。你若是这么不舍得,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华清宫?”
“不,三哥,我想去凤泉宫,我想了很久了。”虫娘揉了揉眼睛,肃穆道:“阿翁,您放心吧。女儿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李隆基点了一下头,微微笑道:“是吧。那朕就放心了。”接着,他跟儿女们又闲聊了一会儿,直到十一娘入内呈报说已经备好去凤泉宫的车马。他才不舍得送虫娘上了车,又目送了一程,直到马车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他才带着李亨回兴庆宫。
而虫娘上车之后,因为不忍心看父亲伤心不舍的样子,所以她一直都没回头。但是当马车行远了,她又不忍住掀开车帘回头望。此刻,已然见不得阿翁和三哥了。于是,虫娘大哭起来了。见此,一旁的十一娘劝道:“长风万里行,您这才是开头啊!不过,好在是开头,您若是后悔了,现在一切都来得及。”
虫娘含泪道:“不,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然对不起父亲了,就更不能对不起母亲了。何况,若是三个月内找到真相回来。那一起也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