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安奴奴眉头紧锁,话好像噎在了喉咙口,一个“我”字重复了多遍也没有道什么来。片刻后,安奴奴委屈地道了一声,“我错了,望公子原谅。”
这不是安奴奴想要说的话,她心中想要说:我当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公主您还记得我们是背着陛下微服至此吗?沙普尔王子的道白固然有他对您的情谊在,但是他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很明白了。难道公主您真的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吗?他都知道了您的身份,自然也该知道现在助您往西,一旦事情败露的话,他也免不了受责。而欺君从来都不是小责,是大罪!我愿意陪您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我没有选择的。于礼法,我是您的婢子,您是主人,我当听命于您。于情理,我们一起长大,我一直将您和十一娘视作自己的亲人。当然,这话说得越礼了。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私心能再见一见檀郎高将军。可这件事情您也是知道的。公主,一个人冒天下之大不韪总该有他的因由和目的。我的目的和因由,您是清楚的。可沙普尔王子呢?主公,您和沙普尔王子才认识多久?您又知道他多少事情呢?您就这么信任他?您就不问问他明知不可为还继续助您西行的目的吗?
显然,安奴奴的这番心里话是不可能在大庭广众的场合直言的。不,就算是私下的场合,她也不会直言这些。因为无论什么样场合说这些都会惹公主生气。公主若是真的生气了,她和公主如朋友一般的主仆关系也会破裂。
安奴奴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入宫被分到天宝观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会儿她只有八岁。因为年纪小,她不知道太多宫中的规矩。因为年纪小,她和年纪相仿的小公主处得不错。小公主甚至特许让奴奴唤她阿姐。因为年纪小,奴奴也不知道太多的规矩不知道这样做是越礼。所以,她高兴地接受了,而且真的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姐姐。直到不久后的千秋节,她作为小公主的侍婢陪筵,不知轻重筵席上唤了一次小公主为阿姐。那时,素来喜欢挖苦自己小妹妹的新平公主当即说:“原来虫娘妹妹不是父亲您最小的女儿呀。父亲,您什么时候收养这个婢子当女儿?”陛下当时没说什么,只是让新平公主止言。但是,事后奴奴和小公主都被训责了。这事情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君是君,臣是臣。公主是公主,她只是一个婢子。
回想到这,安奴奴觉得自己这回又犯了小时候的相同错误。既为人臣为人婢,那为什么还要去质疑自己的主上呢?于是,她低头又重复了一遍,“我错了,望公子原谅。”
虫娘察觉出安奴奴的委屈,她拍了一下安奴奴的肩,似有安慰之意地言道:“奴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看周围的这些人,再看看我们的通关文牒写得经行地。沙普尔的目的不是为了帮我们,他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另外,有些事情我们自己都没有明言,又何必要求他明言呢?毕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沙普尔一脸坦然地言道:“嗯,没事。奴奴姑娘问的事情,我可以回答。杜环没有同我说过什么事情,我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昨天我们的聊天。我的目的嘛,实话说我没想过太多。我只是想帮一个朋友的忙。因为眼下就算我不帮你,阿瞒大概也继续做她想要做的事情吧。作为朋友,我既然知道劝不了她,那我也不能看着她犯险而袖手旁观呀。所以,我为你们安排这些。不过,这些也算不得帮什么大忙。我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已。”
安奴奴不可思议地追问道:“恕我直言,您和我家公子相识的时间并不久呀。您虽然很客气说自己帮得不是大忙,但是事实上您眼下敢帮这个忙就已然是不易了。您这样帮我家公子,您真的就不图什么呢?”
“图什么?”沙普尔默然了一下会儿,他凝视着虫娘,严肃道:“我图你可以平安地回来。”
听到这话,虫娘的脸瞬间像抹了胭脂一样通红,而安奴奴的表情越加不可思议了。一个憨直的人忽然这么殷勤还说出这般撩人的话,这让安奴奴觉得很奇怪。正当安奴奴想要追问沙普尔王子如此言说,之前该不是找人参谋过的时候,沙普尔安排的翻译郎杜环来了。安奴奴轻哼了一声,道:“沙普尔王子,您的参谋来了。”
沙普尔浅笑道:“不,杜郎可不是我的参谋,是你们的这次随行的翻译郎。我刚才的话皆是肺腑之言,根本无需要参谋。”
“肺腑之言?真的吗?”虫娘见沙普尔样子很认真,她的脸颊又红了一重。沙普尔接下自己的佩玉又塞到虫娘手里,“阿瞒,你怎么又热得脸红了?这块玉也给你吧。玉寒,可以帮你散热。”虫娘道了一声谢,她便香囊和佩玉系到了腰间。安奴奴瞠目地看着发生的一幕,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从沙普尔王子此举来看,他竟真信公主胡说得一热就脸红这样的谎话。瞬间,安奴奴忽然觉得这能信的话,那也许沙普尔王子根本没有发现公主的身份,只是自己多想了他的话外之音。
见此,杜环掩袖笑了起来。沙普尔一脸茫然道:“杜郎,你笑什么呀?你来了,怎么不敢弘农王拜礼呢!你怎么能在宅家子面前无礼呢。”沙普尔说宅家子的时候,他的语速变得很快很轻,让人听起来也很含糊,好像他说得不是宅家子,而是茶子。可安奴奴和虫娘却都听得很真切,因为宅家子本是禁中称公主的用词。此刻,她们流露出不同的神情。虫娘的神情是欢喜的,因为她觉得鞥沙普尔知道她的身份还愿意助她西行,陪她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韪,足见其诚。
而安奴奴的诧异和不悦,是因为她从沙普尔王子的身上瞧见的不是诚,而城府。虽然到目前为止沙普尔王子做得大部分事情好像都很坦然,但是奴奴觉得为人坦然过头就是城府。沙普尔王子为人处世坦得让人挑不出具体毛病刺来,可以说他处事坦然到了憨直,憨直到了愚。大概只有愚人才会信公主随口之言吧,也只有愚人才会什么都不图得帮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冒天下之大不韪吧。可是天下有这样的愚人吗?如果没有,那么他又为什么做呢?莫不是他也相中了公主?
安奴奴偷偷地打量一下沙普尔看虫娘的眼神,顿时她更加茫然了。因为沙普尔王子的眼神很淡然,完全不似虫娘看他那般炽热。
“杜环见过弘农王,见过奴奴姑娘。二位不要见外,沙普尔王子想来是近期翻译当多了,用词用串了。”杜环一边拜礼一边纠正沙普尔地言道:“弘农王是宗室子,宅家子在大明宫呢!”
沙普尔顿了顿,他没有点头也没有附和,只是微笑着切换了一个话题,同虫娘聊几句路上要注意的事情。接着,他便送虫娘等人上车了。虫娘一直开着车窗望着沙普尔,直到驼车越行越远,沙普尔彻底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才不舍将车窗关上。回头看去,虫娘发现安奴奴和杜环并坐一排,冷得直发抖,想来是刚才被寒风吹的。于是,虫娘歉意道:“抱歉,冻着你们了。我应该早点关窗的。这给暖炉,你们用吧。”说着,虫娘便将自己坐边的暖炉推给安奴奴。安奴奴接过暖炉的刹那,她触摸到虫娘冰冷的手指。
安奴奴又将暖炉推给虫娘,道:“不了,我们不冷。公子,暖炉还是您用吧。”杜环讶色地刚要说不我冷的时候,安奴奴偷偷地掐了他一下,且使一个眼色,仿佛在说你冷不要紧,断断不能冻着我家公主。杜环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苦涩道:“嗯,是啊。我们不冷,一点也不冷。跟李兄同车,在下心里暖极了。简直是三生有幸。暖炉,还是李兄您用吧。”
“一起用吧。”虫娘将暖炉推到了中间,一边烘手一边打趣道:“杜郎,你怎么会跟沙普尔做朋友呢?我看你这人说话总是很言不由衷呀。”
杜环皱着眉头,笑道:“就是我们性格不一样才能做朋友呀。个性太相似的人是当不了朋友的。说起来,李兄又怎么跟奴奴做朋友的呢?”
未待虫娘说话,安奴奴立刻严肃地更正道:“杜环,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没清楚。公子和我是主仆,是君臣。”虫娘接语道:“也是朋友。”安奴奴立刻道了一声谢公子,便默然了,她的神色看起来十分不自然。见此,杜环又笑道:“好啦,我说实话,我跟沙普尔作朋友,只是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若我们是后来相识的话,那我和他应该是很难一起当朋友的。说起来,阿瞒又会为什么会跟沙普尔王子做朋友呢?你们的个性不也差很远吗?”
虫娘不假思索地应道:“因为我不是把他当朋友,而是倾慕的对象。”
备注:唐代李匡乂《资暇集·阿茶》:“公、郡、县主,宫禁呼为宅家子,盖以至尊以天下为宅,四海为家,不敢斥呼,故曰宅家,亦犹陛下之义,至公主已下,则加子字,亦犹帝子也……急语乃以宅家子为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