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贵妃带着宫人在花萼楼有说有笑地待候新年,而李隆基披衣服独自一人在南熏殿挑灯看着陈玄礼将军之前呈上的内卫密报,他的表情渐渐地凝重了起来。到最后一行看完时,他的表情已经从凝重完全转化为了愤怒。接着,他咆哮道:“力士,去宣陈玄礼来议事!”
高力士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遵命,便立刻跑出外殿去内卫值夜处找陈玄礼了。在南熏殿外的长廊处撞见了前来向父亲呈报虫娘出走一事的李亨,高力士好心道:“殿下,现在陛下的心情很差,您要呈报的事情若非急要,最好还是晚些再去。”
“高公,出大事了。虫娘三个月前名为去凤泉宫修养,实则暗度陈仓去西域找翻译郎翻译遗卷了。明天就是元塑大朝会了。可虫娘现在还在西面,而且一点消息都没有。十一娘刚才把这事情告诉我。”高力士未待李亨把话说完,便瞠目道:“啊!不是吧?元十一,她疯了!她怎么帮公主做这种欺君满上的事情呢!”
李亨道: “唉,十一娘疯不疯,我不知道。如今事态紧急,我必须立刻去父亲呈报该事。”
高力士连连点头,“是是是,殿下您快去吧。我办完陛下吩咐的事情就立刻过来。”
正当李亨欲疾步前往南熏殿时,高力士忽然面露难色地低声求情道:“殿下,我知道公主出这样的事情,您现在一定是又着急又难过,还很气愤。元十一这次确实把事办差了。唉,她也确实疯魔了,但是……”
李亨回头看一眼高力士,接语道:“但是她真的忠于皇后如您忠于陛下。行,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和她的交情,我也知道。事到如今,祸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同陛下说的时候,我有分寸。”
“多谢,殿下。”高力士拜了一礼。李亨挥了一下手示意免礼,便急急地往南熏殿里走去。一入殿,他便立刻拜礼道:“父亲,出大事了。”
“是出大事了,你妹妹没有回长安,也没去凤泉宫。”李隆基压着心中的怒火,开口道:“三郎,你来得正好,你也来看看杜环的这道密报吧!”
李亨一脸惊诧地从父亲的手中接过的密报,看到密报上写着虫娘现在安西都护府一切安好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还好没事。”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李隆基怒目道:“是朕太纵容你们了吧。欺君瞒父,这怎么能说是没事!”
李亨伏地叩首道:“是儿臣言差了,望君父恕罪。儿臣方才之叹,只是为虫娘现在能安好感到庆幸。当然,欺君瞒父是大错。但这错不全是虫娘的责任。”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亨顿了一下,惶恐道:“错在儿臣。儿臣早前如果不阻扰她找阿罗憾翻译曹贵人的遗卷,她也不会这样冒然不顾地偷跑去西面。虫娘这样做是为了寻找关于她母亲往事的真相……”
李亨的语气变得支吾了起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替虫娘说情,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父亲说当年的事情。坦言说自己才是那个跟曹野那交往过密的人,自己为了太子的位置,连同武惠妃一起制造了不利于二哥的流言蜚语?李亨在心中自问着,越想越恐慌,越恐慌也就越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于是,他低头沉默了。
“真相,有这么重要吗?知道了又能如何?朕没有对不起那个犯妇的地方。看在虫娘的份上,当初朕对她的处理也已经从宽了。”李隆基说完,忽然也语塞了。其实,他现在不是没有话说,只是他不想要说那些话。因为那些话全是他的父亲睿宗皇帝训责他的句子。从父亲莫不作为地看着母亲被祖母赐死那一刻起,他就不想要成为如父亲、如母亲一般冷漠的人。五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他离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要去说父亲当年说的那些话。
李亨又难过又惶恐地怯声道:“君父,对您来说曹氏是不敬天子的犯妇,但是对虫娘来说曹氏只是母亲。君父,虫娘瞒您是不对,但她这样犯险是为了翻译曹氏留下的遗卷,这也算是为了对自己的母亲尽孝。”
李隆基怒目地质问道:“对母亲要尽孝,对父亲就不用尽孝了?母亲就终究是母亲,那么父亲呢?三郎,你的言下之意,是还怨着朕当初废了你的养王氏的后位,还是怨真当初冷落了你的生母杨氏?”
李亨泪目地叩首道:“儿臣不敢。因为父亲也终究是父亲。儿臣,只是觉得虫娘欺瞒也并非出于恶意,也许她只是不想让您太过担忧。”
“欺瞒朕是为了不让朕担忧?三郎,你现在说得有多荒唐吗?朕现在不仅担忧,而且还很生气。”李隆基话音刚落,他的脸上就露出了后悔的神色。因为刚才他说的话几乎都是几十年前他的父亲训责他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的父亲讽笑着对他说:三郎,你现在自己当初有多么荒唐了吧?别怪你的孩子了。我的孙子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有样学样。想想你自己年轻的时候干得事情吧。你偷偷用自己朕的名义去招揽门客,计划诛杀韦后取天下,这么大的事情,你告诉朕了吗?没有,你那会儿还美其名曰是为了不让朕担忧。呵呵,现在你知道为父当初真实的感受了吧。
李亨长跪道:“君父,对不起。这事情其实是儿臣的错……”李亨的话没有说完,刚从内卫处回来的高力士便高声拜礼道:“陛下,陈将军已在殿外候见了。”
“宣他进来。”李隆基压着火,直起了身子,原先披在他肩上的衣服忽然落了下来。见此,高力士赶紧拾了起来,又帮陛下披了上去,借机替太子说情道:“陛下,天凉呀。太子这样跪地挺凉的吧。父子之间的事情是家事,陛下的家事又何必示于外人呢?”
李隆基默然了一会儿,平复一下心情,低声道:“三郎,起来吧。力士,去给太子的座边加一个暖炉。”高力士刚应了一声是,李隆基又言道:“唉,算了,太麻烦了也太慢了。力士,你直接去宣陈将军入殿吧。三郎,你坐到朕边上吧。这边的暖炉火旺。”李亨和高力士都应了一声是,但是高力士走了出去,李亨还是原地一动不动。见此,李隆基皱眉道:“三郎,你又愣着干嘛?不冷吗?”
李亨迟疑一下,苦着脸低声道:“父亲,虫娘的事情,其实是儿臣的错。当初儿臣不该……”
李隆基沉着脸,打断道:“三郎,当初你做过什么,你二哥做过什么,其实朕都知道了。朕既然立你为太子,那就说明过去的事情,朕已经不想要再作深究了。错,你是有错,但是你的错和你二哥的错,乃至现在虫娘的错,归根究底是朕的错。教子不严是父亲的过失,这话是你的祖父跟朕说的。现在变成了朕跟你说的话。当初你的祖父原谅了朕的过错,现在朕虽然依旧很生气,但也能宽谅你,乃至虫娘。因为朕老了,朕不想要再昭告天下一次自己教子不严,同时朕也真的不希望现在朕同你说的这些话再变成你跟你的儿子说的话。虽然到那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朕现在心情是怎么样的,但是作为父亲朕不想你重蹈覆辙。”
“谢父亲。”李亨很感动伏地长拜。
李隆基长叹了一口气,“三郎,还是快坐过来吧。不要这样长跪了。”
李亨叩首应了一声是,便起身移步,坐到父亲的边。这时,高力士引陈玄礼入见。李隆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接着他便直接交代往下的内卫任务的安排。大体上三项,第一是暗中监视高仙芝和边令臣的任务不变;第二是让杜环盯紧虫娘的一举一动,严防她再次出走;第三是找合适的时机暗送虫娘回来。
于此,李亨很不解。在他看来当务之急应该是立刻遣人将虫娘带回长安才是。毕竟,高仙芝刚伐石国,西面整体的情况不好说。虽然在安西都护府肯定是安全的,但是以虫娘的个性若是找不到合适翻译,很难说她不会继续冒险再向西走。所以,李亨不是很理解父亲现在的安排。
但是,未待李亨发问,李隆基又沉着脸交代高力道:“力士,你现在去天宝观交代十一娘让她如公主还在天宝观时一样打理天宝观的事务。听着公主出走至安西的事情,你们走出这个屋子不许同其他人说,就是贵妃也不可以。有人问就说公主现在天宝观养病,一概不见外人。”
高力士和陈玄礼分别应道: “臣这就去办。”接着,他们变立刻退下了。李亨不解道:“您不想让虫娘快点回长安吗?”
“想啊。但是以你妹妹的性格,她没有找人翻译完遗卷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回来?”李隆基沉色道:“她这次冒天下之大不韪,估计找不到真相是不罢休。找到了真相,也不可能不闹就回来。这孩子比你当初还不让人省心。唉,强行让内卫送她回家只会激起她更强逆反心理。说不定,这孩子的倔脾气自己就把事情闹得更大了。再者,高仙芝快要入朝献俘,届时石国国王等人也在名单。你想让朕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己的女儿出走这样事情吗!”
见李亨忧色的摇头,李隆基又语重心长道:“三郎,父亲很难当,天子更难当。朕不想要再昭告天下教子教女不严,这不是因为朕在意面子,而是因为朕昭告完了天下,那些言官们就该在朝堂上议你们的罪了。真到那时,即使朕想放你们一马,可朝堂上言官们不会答应。你知道你二哥最愚蠢的地方是什么吗?他总是喜欢把家事搬到朝堂上来义正言辞的说。其实,你们做了什么事情,在家里我作为父亲都可以放你们一马。但是在朝堂上只有天子,朕也只能江山为重。所以,眼下虫娘的事情只能是秘而不宣。”
“儿臣明白了,父亲。”李亨伏地拜了一礼。这时,从殿外传来了,人们贺新年的爆竹声和钟声。李隆基起身拍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肩,微微着皱眉,关心道:“正月初一了,又是一年开始。三郎,现在是子时,再过两个时辰就是寅时了。寅时就又要上朝了,你抓紧时间去睡一会儿吧。”
“没事,父亲,我不困。”李亨话音刚落,小宦们就急急地入殿传报说延王请见。李隆基茫然地看了一眼李亨,“二十郎,这时候来干嘛?他之前跟你一去的天宝观?”李亨摇头道:“没有啊。不过,我想二十弟半夜请见,应该也是有急事吧。”
“宣他进来吧。”李隆基话音刚落,李玢就没有等小宦传报就直接抱着儿子进殿,拜礼道:“父亲,新年万安。”接着,他又扫了一眼李亨,浅笑道:“三哥,你真是有心,这么早就来给父亲贺新年。呵呵,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
李隆基无奈地扶额道:“二十郎,你大半夜不睡觉,急着进宫就为了给朕贺新年?”
李玢点了点头道:“是啊,儿子可是一片孝心啊。父亲,您不感动嘛?”
“朕感动,感动得只想训……”李隆基还没训责二字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小孙子忽然哭了起来,心累道:“二十郎,你下次自己就得了,不要再带侹儿来了。你不要睡觉,我的孙子还要睡觉呢!”
李玢一边点头,一边哄着儿子,但是怎么也哄不好。于是,他灵机一动,浅笑道:“父亲,您有所不知啊。其实,侹儿比我更想见您呀。在亥时,侹儿就跟儿子哭着说要想见祖父,想要给祖父贺新年呢!父亲,您真不考虑抱抱侹儿?”
“二十郎,你儿子不睡觉闹腾你,你就大半夜地带着他来闹腾朕啊?新年了,你都二十七岁了,怎么还这样幼稚!”李隆基声音一大,李侹哭得就越厉害了。见此,李隆基没办法只好将孙子抱过来,哄道:“侹儿乖,祖父抱。你长大以后千万不要像你爹那样幼稚!”
这时,贵妃带着宫人从花萼楼回到了南熏殿,见李亨和李玢都在,便浅笑道:“三郎,您可真有福呀。儿子们这么早就过来给您贺新年,还带着侹儿呀。对了,太子,你去过天宝观了吧,虫娘怎么样了?怎么你来了,也不带上你的妹妹?”
见李亨神色犹豫,李隆基直接替他言道:“小三郎刚才跟朕说了,虫娘还病着呢。贺新年的仪式年年有,孩子的身体比较重要。所以,朕已经准了她在观中修养。小三郎带着二十郎先退下吧。去睡一会儿吧,寅时还有大朝会呢。侹儿,就先留朕这里吧。”
李亨和李玢应了一声是,便退下了。
贵妃蹙眉道:“虫娘,病这么严重啊。陛下,要么明天命妇贺朝就让武贤仪主持吧。我想去看看虫娘。”
李隆基沉色道:“武贤仪的分位不合适主持这样的大礼,再者她也没有这样的经验。明天的命妇朝还是得由娘子你来主持。虫娘的病,你不用过于担心。年轻人能有什么大病,不过就是爱玩的病。你不打扰她,过一阵子就自然好了。”
贵妃茫然地点了点头,心中虽有一些疑惑,但见李隆基沉着脸,她也不敢多问,只好微笑着附和道:“三郎,说得是。我没有多少做母亲的经验,终究不如您了解孩子们的心思。”
李隆基看着贵妃若盛放牡丹一般动人的姿容,默然一会儿,愧色地轻声道:“娘子,朕委屈你了。”
“委屈?”贵妃愣住了,她不明白陛下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直到她听见侹儿的哭泣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贵妃从陛下的身后搂住了他,将头贴在他的背上,浅笑道:“三郎,我们一起哄孙子吧。其实,我不觉得委屈,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
李隆基点了点头,接着他犹疑道:“真的吗?”
贵妃肯定道:“真的。”
李隆基又犹疑道:“因为朕是天子?”
贵妃淡然笑道:“三郎,你是太小看了我呢?还是对自己的魅力太没自信呢?人生富贵不是无价宝,有情郎才是无价宝。有情郎中如三郎这样多才多艺又有担当的君子是少之有少的。所以,遇上你是我的幸运,我并不后悔什么也不觉得委屈什么。不,如果一定要说后悔的话,我后悔自己没早生几年,早点遇上你。”
李隆基默然了良久,“谢娘子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