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许茹贞家的路上,夏天的嘴一直没停过,一会儿问衣服是不是太正式了,会让人不愉快,一会儿又埋怨走得太急,都没买上什么上档次的礼物,骑着电动车也会琢磨着会不会有刻意哭穷的嫌疑,只是戴了根项链就总觉得有炫富倾向。乔尚笙的耳朵都要被她的唠叨塞满了,这哪里是个主持人?分明是街头巷尾的小妇人。
“完美!你很完美!”把电动车停入车棚时,乔尚笙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节目里叱咤风云、无所畏惧的夏天居然会因为要去见两位老人而紧张到语无伦次,这还真是件说了别人也不会信的新鲜事。
看着她不停地埋怨、检讨,乔尚笙轻轻笑了,愈发觉得夏天可爱。
“你笑什么?是不是专门等着看我出洋相?”
“天地良心!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和珍惜,我绝不会轻易挑衅你!”挡住夏天毒辣辣的眼,他几乎要用尽全部的好词好句来夸奖面前这个女人了:“亲爱的,你今天的形象很好,简装出行,白色素雅庄重,素妆清淡自然,如果你实在觉得脖子沉得慌,就摘掉相恋那玩意儿,反正它粗俗的外表也不配你的盛世美颜,至于礼物呢……”
他把塞到搁板上的纸袋拿起来,找出其中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
“你和你手里的这本手抄、并且被大师开光加持的《法华经》,就是他们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说着,他拎拎书本沉甸甸的分量,咂咂嘴,赞叹:“啧,真没想到,你还真能抄的下去。要是让我抄,估计下个世纪也不一定能结尾。”
“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从不这样认为!”
见夏天仍然有些忐忑,他心知肚明,真正让夏天不安的不是什么着装、礼物这些表象事物,换位思考,夏天一直认为许茹贞没有及时获救是她的过错,这些年来,许父许母也是这么认为,多年来不肯释怀。过去的她一直躲着,不敢与他们相见,恐怕就是愧疚太深,无脸面对吧。
可是,昨晚乔尚笙为她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叔叔阿姨其实一直都惦记着她呢,他们恨她,也爱她,时光流转,恨意能用理解来稀释、瓦解,爱意却因思念和牵挂而愈来愈浓。
他看着她惶恐的眸子,微笑着:“亲爱的,你想错了,一直都错了,叔叔阿姨在乎的并不是物质生活的奢华,而是需要心灵的慰藉。”
“我知道……”
“对啊,你知道,否则你就不会做出‘受伤的人需要共同面对悲伤’这样的感悟了,”他话锋一转,柔声说:“可是,知道不代表你能说服自己行动起来,否则你就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模样,叔叔阿姨也不会一直沉溺在过去而无人问津了。他们落泪的时候你也在落泪,他们孤独的时候你也孤独,你们是一体的,你经历的痛苦他们都十倍、百倍地承受过了。”
“为了叔叔阿姨,为了你自己,你要勇敢!”他握拳,原以为夏天会感动,即使不会像昨晚投来热烈的拥抱,最起码也该报之以一个温柔的眼神,但是对于女人这种生物,套路就是侮辱,常理就是摆设,她们生来就是要不按规矩出牌。
这会儿夏天的表情可值得玩味儿了,乍一看就是甄嬛传里的那华妃,那高贵而冷艳的眼神,那不羁而又轻蔑的冷笑,就连那调皮的细眉,都高高在上地透露出“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的信息。
“怎么了嘛?”
“你叫我‘亲爱的’?”
“对呀。”乔尚笙感到费解:“敢情我动情地给你讲了那么一大堆深刻的道理,你就注意到这三个字吗?”
“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什么动机?”
“什么什么?”
“为什么叫我‘亲爱的’?”夏天较真了, 乔尚笙半张着嘴,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说惹出这么大麻烦。
“有两种解释,广义和狭义的,你选哪个?”
“广义。”
“你说你,枉为主持人,一点都不灵活,现在的社会,谁不是个宝宝?谁不是个亲爱的?我跟淘宝店的客服从来没见过面,以后也不会见面,他都不知道我男的女的,但张口闭口都是亲亲亲的,我有问他们什么原因什么理由什么动机吗?亲爱的,只是一种称谓而已,不要大惊小怪。”
“那狭义的解释呢?”
“狭义,那就复杂咯,”乔尚笙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夏天来催他,他才慢悠悠地抚上脸颊:“你昨晚不也亲了我一下吗?”
霎时,夏天红了脸:“那是感激——激动!情不自禁你懂吗?”
“那么我现在看着如此美丽动人的乔尚笙小姐,也情不自禁地想暧昧一下,不行吗?”他挑着眉,一副把柄在我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赖皮模样。夏天看了,恨得牙痒痒:“贱人,你就是皮疼!”
“没错,就是皮疼。你来揉一揉?”
不长的林荫小道,两侧精致的别墅静静沐浴在阳光之下,夏天讲起当初攒钱买这套别墅时的辛酸和趣事。
“拿着第一年的工资跑到售房部,工作人员看我穿得很地摊,都没拿我当回事,唯一愿意花时间给我介绍的,是个小伙子,晚上就想约我出去看电影。”
“你答应了?”
“换你答应吗?”
“嗯,售楼小姐颜值五分以上,身材只要不平胸,我就愿意跟上去,晚上侍寝也愿意啊。”
夏天刚晴朗的面色顷刻又聚满阴云。
“去死吧。”
深呼吸,暗自调整心态,踏步而行,就像走上一个宽阔的舞台。
但现实不是那些早就写好了剧本、可以三番五次地彩排、后期剪辑制作的舞台剧,现实充满了未知、意外和惊喜。从小道的尽头左转,新的建筑在视野里1字整齐排列,家家户户的外墙挂着花篮,紫色、蓝色、白色、黄色……入眼是一片清新,入心便是温暖。就在那花篮蔓延的庭院门前,站着一对中年夫妻,男的高高瘦瘦,女的矮一些,两人看上去都比十几年龄苍老许多,五十多岁,头发已白了大半。不知客人到来的确切时间,便只能翘首盼望。
夏天就僵在乍见的震惊里。
三人,爱与恨,时隔四年,终于再次相见。
百感交集,每一感都历经日夜聚融,凝成大河,闸门一破,便汹涌奔来,山崩海啸的力量撞击着纤细柔弱的躯壳,卷起浪花,席卷她外观万物的窗。
夏天颤抖着,眼里水雾弥漫,她忍不住狠狠地倒吸了口粘着花香的空气,紧紧捂住嘴,仍有呜咽细细流出。
这些年她太累了,太痛了,如今,所有一切都化作委屈,她想大声哭嚎,好好地问问苍天,她和许茹贞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如此折磨她两?生老病死、寿终正寝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在安静而快乐的小幸福里横加祸事?为什么一定要让人活得悲哀?
那边的阿姨也忍不住地拿起手帕轻视眼角,叔叔眼眶红红的,凭着男人的毅力而压制着那些抽抽噎噎的情感。他想,爱人一定是同他一样,看到了女儿回家。他轻轻揽过爱人,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
“别哭了,孩子看着呢。”
“我做了什么缺德事啊?她该有多可怜,她来茹贞的灵堂,我还赶走了她……”
“都过去了,过去了,不提了。”叔叔轻拍着阿姨的肩膀,眼里泪珠打转。
“他们为了追求新的生活模式,不怕做赎罪的羔羊,因而他们的死亡虽是生命的终结,却在道德上取得了胜利。当蒙太古和凯普莱特看着他们的孩子——罗密欧和朱丽叶沉睡的尸体,两个家族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敌对是多么荒谬,只有言归于好才能弥补他们的过错。”乔尚笙引用莎士比亚的戏剧替代现在的千言万语,他搂着夏天的腰,如同帮她撑起了一道身体支架,托着她一步一步地行走。
但是,像乔尚笙这种哈士奇型人格,怎么可能把绅士的进度条扩展到五分钟之外?
话音落地,腔调立变,他立即用那只拿着礼物的手朝着对面使劲挥:“喂——叔叔!阿姨!我把夏天给你们带来了,答应好的三鲜包子熟了没?”
夏天顿时破涕为笑,身边这个被认作不靠谱的男人恰恰解决了最折磨她的问题,世上最安全的感觉也恰恰是他给的,那一瞬,她只想手臂紧紧地缠住乔尚笙的臂膀,让阳光下两人的影子紧靠在一起。
“熟了熟了,做了好多呢。”那边高兴地回应。
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天性使然,有乔尚笙在,从来就没有“冷场”这个词。很快,简单的寒暄变作热闹的聊天,阿姨是真的高兴,几次笑得合不拢嘴,有时笑出了泪,稍微走一会儿神,就又被乔尚笙的一个笑话拉回来了。
“我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趣的人?居然能读得了黑格尔、看得下柏拉图,文言文的古书向来都是论斤买,我就想,她脑袋里是不是收藏了一窝古板的老书虫?”
“我就活得很朴素,世道险恶了,就看看动漫压压惊,要是被社会暖到了,就赶紧看看日剧清醒一下。平淡的时候看美剧好莱坞,刺激的时候看法国文艺小清新,想谈恋爱看韩剧,失恋就看恐怖片——夏天说我太天真,可是谁说一定要活得很成熟?”
“有一次我翻到夏天的书架上还藏着本《美女应该如何与人相处》,哈哈,太逗了……”
东扯一头、西扯一头,气氛欢快,好像大家已经再无芥蒂。
毫无疑问,晚饭自然也吃得相当痛快,再次尝到记忆中的味道,夏天的眼就没闲过,一直在偷偷漏水,阿姨则一个劲地给乔尚笙夹包子盛菜。
“阿姨,你这包子能挂牌生产上市了。”
“好吃吧?”
“好吃!”他竖起大拇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太好吃了。”
“那就多吃点。”
快递小哥送来快件时,大家正乐呵呵地讨论包子馅,乔尚笙拿着小本认真地记笔记。
“阿姨这里冷清惯了,突然热闹起来,就好奇究竟是什么人到了呢。”小哥高兴地说,接着认出了夏天,激动地语无伦次:“喔,你是那个那个那个……”
“我女儿,”阿姨笑着向他介绍,温厚的手掌握住夏天,无视她听到那两个字的震惊与感动,又去把乔尚笙也拉到身旁,将两个年轻人的手放在一起:“这是我未来的准女婿。”
“乔哥!”小哥马上叫出乔尚笙的名字:“我是你微博的铁粉啊,你每天更新的和夏天的日常我都在追,大家都说你们是狗娘……呸,狗粮夫妻呢。”
“微博?日常?”夏天懵了:“我怎么不知道?”
怎么办?这贱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快件送过来后,阿姨的心情就变了,夏天敏感地察觉到,便朝乔尚笙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再闹了。
“我哭够了,不想再哭了,这世上多得是意外,谁也不能提前预知那意外会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她手抚着快件,撕掉封条,取出里面的文件:“我呢,就相信小乔说的,茹贞现在在另一个时空活得好着呢,这边受的苦难,在那边都会变成幸福。”
“许姨,这是什么?”夏天问。
“合同。”
“合同?”
阿姨将文件送到夏天手里,那些纸页上盖着红红的章,顶头几个加黑加粗的大字分外显眼。
“房屋转让?”她大为吃惊:“许姨你要……”
“我两决定去环游世界。”一直沉默的叔叔说道:“茹贞生前就一直希望不忙的时候陪我们一起去看看大千世界,可她太忙了,这个梦想也就变得遥不可及。现在她倒是清闲了,可我们却忘了这事,是时候去实现了,我们一天都等不了了。”
他朝卧房内瞥了一眼:“我们行李都收拾好了,明晚的机票。”
“这房子本来就是你买的,理应归还给你,你在上面签个字就好了。”阿姨为她找来了笔。只要夏天在上面签下名字,她就会轻松,她想轻松,人能笑着,那是多好的件事啊。
“这是什么话?许叔许姨,你们想去旅游,就放心地去,游完了,总得有个家不是?”夏天固执地把合同放了回去:“房子已经是你们的了,就算你们不想住了,买卖权也在你们手里,你们可以在任何想住的地方买套住宅。”
“小夏,我们已经决定了,你已经照顾我们够多了,我们也不能再拖累你们了。况且,我两还有退休工资和养老金,已经足够了。”
“乔尚笙,你什么时候把我的证件偷走的?”
观战的乔尚笙冷不防地就被夏天一个话头戳过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因果前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压力增大、急火攻心,突然间,他的五脏六腑像被火烤了下,痉挛起来。
冒着满头冷汗,他撑着沙发艰难地站起身,朝着卫生间奔去:“我先去救个急。”
夏天气坏了,混蛋,大混蛋,一到有事就往卫生间跑,以为自己是苍蝇,时不时地就得落叶归根一下?可比较一下其他可以闯入的房间,卫生间的确是避难的好港湾。只是,她心里也微微有点心疼——看刚乔尚笙面色苍白、全身打颤的模样,这便秘一定是非常痛苦的老顽疾了,说不定他还有痔疮,一有便意便要暴血的那种。
不行,赶明儿抽时间送他去医院看看。她心想。
扑进卫生间,关门上锁,刚到洗脸池旁,一股带着浓重腥味的液体就窜上喉咙,一路汹涌地呛出嘴去。纯白的陶瓷上刹那开了朵大而浓郁的血玫瑰。
血水连着口水和胃液,涎在他嘴角。
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原先只是流鼻血,这几次就开始吐血,而且,似乎超能力的发挥也没有从前的力量感了。生命正以他能觉察到的速度消退,而他纵然想尽办法想要制止,却依然有心无力。
在运转无数生命的大自然面前,他只不过是出了点小差错罢了。想要一窥其全貌,进而探知规律,根本不可能。
凉水清洗脸部,嘴唇和脸都苍白地可怕,甚至连眼底都有些泛白,如果晚上出门,肯定能吓坏一批小朋友。
“嗷呜!”他张牙舞爪,在镜子前做了个野兽,不甚满意,又拿手沾了点水,抹平头发,龇牙咧嘴,露出自己的两只小虎牙。
“我是吸血鬼德古拉——”他放低音色,故意模仿出阴狠毒辣的一面。
“嗯,果然,你很帅!”
他想就像以前那样,坐到马桶上稍微平缓一下心力,等稍微恢复血色再出门见人,但有点小意外,身体如同爬上一只调皮的小虫子,在他腰眼的部位用八十六对手足拼命地挠痒痒,慌得他连忙伸手去挠,然而,就在指尖黏上粘稠稀烂的东西的同时,浑身如同过电流一般窜过一阵刺骨的寒冷,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被棍子胡乱搅动,连血液也生起了冰渣似的,尖锐地扎着他的皮肉。
“唔!”他死死地咬着牙,牙龈处漫出些血,熏得他差点再吐一次。
他把身子的重量倚在洗脸池上,撩起衣服看去,腰部竟出现了一颗细细的红点。试着拿手指拭去,红点很自然地被涂抹开来——这是货真价实的赤红之血!小血点延伸着,斜斜地拉出了一条血线,同时,血线越来越粗,以看得见的速度撑开血红的皮肤和肌肉,活像被刀用力捅进去似的,深红的血从其中涌出,越来越多,他拿手死死地按住伤口仍然无济于事。
“坏了!”他说,感到眼前一阵眩晕,不得不赶快搜罗着卫生间,希望能找到针线盒。但显然没有,但找到了卷发棒!
“好吧,就你了!乔尚笙,加油!”他脱下外套扔到一边,拽了块毛巾咬满嘴,防止疼痛难忍时叫出声或是咬断舌头。卷发棒加热,陶瓷面最高温度为200度,他尽量不去想那玩意儿探进伤口炙烤皮肉时能有多痛苦,但很快他就尝到了。
镜子里的他,全身肌肉都高度紧绷,额上、脖子、手臂上的粗大血管都跳出皮肤,高高隆起,伤口处冒出一丝丝青烟,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神经忍不住抽搐痉挛,甚至还能听到“滋滋”的细微烤肉声。
终于,他拿开卷发棒,无力地跌坐地上,卷发棒不如电视里的烧红的铁块管用,大水泡烫起一层,平白多遭了很多罪。不过所幸血止住了,他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手臂似乎已经脱离了身体,完全指挥不动,气力已经用尽了。
休息了好一会儿,他才恢复了点精力,但面色却依旧苍白,即使使劲扇两巴掌,血色也会很快消散下去。幸亏卫生间里有阿姨用到的各种妆品,自己的化妆技术也十分了得,各种粉、膏、液胡乱涂抹一通,感觉差不多有个人样儿才走出卫生间。
夜幕已垂落,尽管房内灯光如昼,但仍完美地掩饰了他的虚弱。在供着许茹贞灵位的房间里,夏天正和许姨擦着遗像,小心地把它们收拾进行李箱。两人说着陈年往事,黑白的许茹贞笑得灿烂。
乔尚笙觉得,她是真正地在笑。
“愿你安息。”他在心里默默祈祷。无意间,与夏天的视线相对,她微微一怔,表情便怪异起来,好像看到了一只屎壳郎。
在卫生间,他至少呆了半个钟头,人类怎么可能在马桶上坐半个小时?
乔尚笙耸耸肩,赶紧做出了个便秘的表情,夏天深以为然,报之以嫌弃。
“叔叔呢?”
“在书房。”夏天说,手臂擦擦额角的汗:“我已经决定收下房子了,它将被售卖。”
“嗯,”乔尚笙点点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有理由,我相信你,我支持你!”
他扭身,向书房走去,书房的门并没有关上,高大的木质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桌上也堆了些。
“你来了。”叔叔把手里的书放进书架两摞书之间,轻抚书脊,深为不舍。但转眼,便面容坚毅。这是一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的素养体现。
“我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说是得了病,起先是咳嗽,后来咳血,怕花钱就瞒着家里人。等母亲发现时,为时太晚,送医后仅过了三天,便撒手人寰。”他走回桌前,端起茶杯,小呷一口,没有看他,视线便又回到书架上。
“虽说他所得之病是眼下医学都无法治愈的疑难症,但母亲恨了父亲一辈子,说他多么傻,为了一点小钱,就扔下了一大家子人不管。他走后,逢我有点异样,她就要送我就医。正因为父亲的缘由,我也走上医学的道路,大概是怕了吧。”
“叔叔……”直觉告诉乔尚笙,许叔想要对他说点东西。
“你有失去过什么人吗?”他忽然问。乔尚笙想了想,摇头。
“因而你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那感受比你割肉断筋都难受千万倍,你会陷入一个死循环:如果当时怎样怎样,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悲的是,你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他扶了扶眼镜,温和地看着他:“但是你能避免别人陷入这样一个死循环。”
“我?”
“让在乎你的人永远没有机会去尝试那样的痛苦。”
乔尚笙本能地护了下腰部,找到椅子坐下。
“叔叔,我把能说的都对你说了,生死这事,我……我做不了主。”他低头,看着地板上的花纹。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确定不要跟我说说心里话吗?”
见乔尚笙犹豫着,他便走上前,关了门。回来时在他面前停下。
“可以吗?”许叔伸出手指,向他脖子上的大动脉探来,吓得乔尚笙连忙侧身躲过:“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啊?有点吓到我了。”
“是你吓到我了。”许叔面色严肃,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我做了二十多年医生,摸过最多的是活人,死人次之。这个家里稍微一点血腥味我能闻得到!”
“这个……”自知理亏,他只能乖乖地把脖子交代过去:“抱歉,把卫生间弄得一团糟。”
他清楚地觉察到许叔放在那根血管上的手指颤抖了下,许叔好像没有听到他的道歉,立即从抽屉里翻出听诊器,置在他心脏部位。
“咳嗽一声。”
“我还是不要咳嗽好,万一挣开伤口,不好处理。”
“你是说刀伤吗?”许叔警觉地问,不用乔尚笙动手,自己掀起了他的衣角,被卷发棒烫得一塌糊涂的皮肉赫然映入眼帘。
“这种情况出现多少次了?”他皱着眉头,不忍再看却必须强迫自己好好地观察伤口。
“第一次,它突然出现的。”
“伴随什么症状?”
“吐血,后期有点抽搐。”
“那是休克的症状。”
“嘿嘿,万幸现在没事了,”乔尚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经验,自己处理不好,明天去医院再包扎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没事?”许叔登时挑起眉:“你的伤是刺中肾脏导致的大出血,你知道吗?”
肾脏大出血,是乔尚笙最不想听到的词之一,他还记得新闻上是怎么说的:“像我这种被刀捅进肚子里还要挣扎着跑半条街,最后神秘消失的人,存活率极低。”
“新闻上看过了。”他补充。
“你这样的处理根本无法止血,”对于医生出生的许叔来讲,简单粗暴的烫伤止血根本不堪目睹,便干脆放下衣服:“就算及时被送进医院,对医生的技术来讲也是极大的考验。”
乔尚笙不以为然地耸耸肩,事实摆在眼前,确实止住了,而且还是在没用麻醉药的情况下。
“你大概还不了解你目前的情况,根本不是你多高超的打铁技术帮你止了血。”
“你摸摸自己的鼻息。”他说,引来乔尚笙夸张的抱怨:“叔叔,这么晚了,你真吓着我了。”
他不情愿也没办法,许叔的脾气上来了,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强制他去摸鼻子。
“你这个样子,真搞得我害怕了,难不成我还能没有呼吸不成?”无奈,乔尚笙只得重重地吐气,最好能让气流吹起头发的那种,好用实际证明许叔是瞎操心。但事实打脸了,根本没什么气流窜出。
暖的、冷的、干的、湿的……都没有!
人怎么会没有鼻息呢?除非是死人!
乔尚笙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这才真正地害怕起来:“叔叔,这……”
许叔拧着脸,好像他已经知道了结果。可乔尚笙不信,他立刻朝着手指喷气,依然没有任何气流涌动,夺过听诊器,以前心脏“砰砰砰”的有力跳动现在变得静悄悄的,连腹腔里食物消化的声音也没有了,人生第一次,他的身体如此寂静。
脖子上的听诊器还没摘下来,他转手又去摸脉搏。
“没用的,”叔叔简明扼要,一阵见血:“你已经死了。”
“不可能,我还活着,还同你说着话!”他立即从椅子里跳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看到了吗?只有活人才能这么灵活地走动,死人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可能他的动静太大了,书房外,阿姨立即抗议:“吵什么呢你两?书房还要关上门,就怕被我和小夏听到似的。”
夏天跟着附和:“叔叔,乔尚笙就一个毛病:贱!该打打,该骂骂,该长见识的时候就让他瞧瞧您许叔的厉害。”
书房里的两人面面相觑,等书房外的脚步走远,乔尚笙差不多也能安静里消化了现实。
“现代科学和医学,都无法解释你的现象,但我想,你应该有解释。”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乔尚笙喃喃自语。
“谁?说了什么?”许叔追问。
“一个我从来没见过面目的人,他说,只要我在这个时空继续逗留,就会陷入无限期的死亡。”
“虽然我不清楚无限期死亡到底是什么,但凡是忤逆自然规律而存在的,必然会受到严重的惩戒。”许叔顿了顿,劝道:“如果我是你,就会回去,回去,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即使希望破灭,至少你是以正常的方式终结了生命。”
说到此,乔尚笙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扑到许叔面前,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殷切地恳求:“叔叔,我就求您一件事——不要声张出去!我不想让夏天知道……”他低头,痛苦地摇着头:“我……我想为夏天留下来!”
“你会彻底害死你自己!”
“我不会在这个时空真正消失……求您了!”
面对这般固执的年轻人,许叔叹其真诚,又哀其无力。
“就算你留下来,你能陪夏天多长时间?你愿意让她和一个死人一起生活吗?”
这话说得非一个“毒辣”了得。如同一道霹雳,斩在乔尚笙被生死混沌的大脑里。和死人一起生活,她愿意吗?即使她愿意,你忍心吗?
不,不忍心!可是,他真的不想离开夏天,他从来没有如此依恋一个人,在她身边,即使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他感谢老天能偶尔出个错,并且把这个错赏赐给孤独的他,让他遇到夏天,并有机会在她身边羁绊吵闹。
既然让他爱上了,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难道老天就那么喜欢悲剧吗?
“我明天就要走了,这辈子生死也见识地够多了,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但是,”许叔忽然转折,深沉地望着他,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你应该知道,虽然父亲的死让我怕了,我愿意付出所有一切换能与他在这个世界多相处一天。我也同样爱着许茹贞,她是我的生命,但是,如果父亲回来了,带着让他生不如死的痛苦,如果茹贞回来了,伤痕累累、精神失常,我宁愿他们已经死去。”
“你的行尸走肉,总有一天会带给你,给夏天莫大的痛苦!”他总结,抱着最后的希望等着乔尚笙回头做出正确而理性的选择。
年轻人低着头,没有呼吸,也不说话,平静地好像一尊雕像。许叔知道,一旦有了情,当初最简单的选择也会变得很简单,他深深地同情乔尚笙,只是有太多事是他无能为力。
“不一定就在今晚。”他轻声说。
“叔叔。”乔尚笙抬起头来,用那双已经完全涣散的瞳孔盯着他,直把一个见惯了死亡的医生看起了一身白毛汗。
“你说。”
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如同满溢的水流向低处,再自然不过了。如果无视那双渗人的眼,他的笑容该是多么温暖阳光啊!
“你这里有黑黑的太阳镜吗?”他问:“还有,附近哪儿有眼镜店?我想去买些美瞳。”
许叔震惊地看着他。他真的想好了吗?如果想好了,又是什么让他笑得如此自然?
“对了,有钳子之类的工具吗?”他问,冰凉的手指抚摸上颈部的项圈,神情黯淡下去,但马上,那笑容再次浮现。
“我已经做好选择了,今晚,谢谢您!”
许叔并没有等多长时间乔尚笙就从窗户爬回了书房,他特意看了眼时间,惊觉即使眼镜店在几个街区外,乔尚笙仍然在半个小时内就戴了副美瞳回来。不过,不同与往常,这次乔尚笙有点累,大概是因为超能力也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逐渐衰退,直至耗尽。
因此,当夏天进入书房时,完全没注意到和她同居的人已是一具死尸——谁能想到呢。
“聊什么呢?”等许叔出去后,她倚着桌角,饶有兴趣地问,却见乔尚笙紧锁着眉头,一副被吓到的可怜模样,不觉心里好笑,想要逗逗他。但乔尚笙接下来说出的话,短短几个字就惊到了她。
“叔叔说,他曾经见过一具会说话、会行走的尸体,”他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仰着脸认真问她:“你信吗?”
事实上,夏天很少能在吊儿郎当的二货脸上看到认真,她伸手,不管乔尚笙的躲闪,摸到脑门,又和自己的比对了下,挺纳闷:“你不发烧啊,体温还有点凉……哎,你怎么这么凉?大夏天的,你冷吗?”
但乔尚笙根本不想和她谈什么凉凉的问题,他拂开她三番五次想探来再一测究竟的手,黑色的眼眸定定的,但当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眼睛上时,他又开始躲。
“你是不是戴美瞳了?哎,乔尚笙,你个小妖精你什么时候戴上美瞳了?哪来的钱?”
“你就说信不信吧?”
“信什么?”她手指擦过他的脸,诧异地指尖上的一点薄薄的粉:“刚才就看你不对劲,你还化妆了?乔先生今晚是你的变装晚会吗?你是不是一会儿还要借我裙子穿?”
“真啰嗦,难道化妆戴美瞳是你们女人的专利吗?”被逼急了,乔尚笙有点狗急跳墙,但跳出了灵感,干脆将计就计,顺便解决了以后的形象问题。
“为了对抗你这种女权主义者,我在这里郑重宣布,以后我也要天天化妆戴美瞳,你爱说啥就说去,本公子就是爱美高颜值,怎么了?美瞳72色儿的都备全,你的化妆品我要分一半,怎么了?以后我还要滤镜美颜修图,怎么了?”
瞠目结舌已经不足以形容夏天此刻的惊讶了。
“乔先生,你是受刺激了吗?”
“对!受刺激了!”他掷地有声:“我问你,会说话会走路的尸体,你信吗?”
“不信。”
尽管是在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夏天如是说,乔尚笙还是有些伤心,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外泄,故而只能用夸张的语调来遮掩。
“好,算你还有点智商!”他说,在招来夏天的嫌弃后,暗暗鼓足勇气抛出第二个问题:“那假如你见了,你希望他彻底死还是维持现状?”
“瞎说什么?”夏天真的有点担心了:“乔先生乔同志乔贱人,你真的弄得我很困惑啊。”
“我就问问。”
“那还用问吗?地球人肯定都希望他彻底死掉——它已经不是人了,不管什么力量促使他行走说话,那种未知的力量都会对活人造成威胁——即使没有威胁,但想想,身边走着一具尸体……”她没有继续说,所有掐掉的话都用身体诚实地表现了出来。
她害怕,她恶心,她甚至不愿意再多想一次。她快速揉搓手臂,抚掉鸡皮疙瘩:“叔叔真跟你说了?”
臭小子眼底有什么东西快速溜过去了,来不及捕捉,但像彗星扫过时留下的痕迹般,夏天当时的第一感觉并不好,她觉得那是忧伤,是失望……反正不是什么积极的情感。
宅男果然很可怕啊。她想,因为正常人的思维根本不能跟上他们的天马行空。
“跟你问话呢,叔叔真说有那行尸吗?”
“行尸?”乔尚笙嘴角咧了下,有些难看,只是一眨眼,那咧开的嘴角便高高扬起——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笑容!
“你骗我是不是?”夏天醒悟了,挥起手刀朝乔尚笙砍去:“警告了你多少遍?不要在我面前说谎!我最讨厌爱撒谎、臭邋遢的人,你两样怎么都占全了?”
“女王大人这是最后一次了!”乔尚笙边跑边求饶,没料膝盖忽然没预警地闪了下,身子失去平衡,居然重重摔倒在地,夏天趁机骑上去:
“上次我就警告过你,下次你再撒谎,我就罚你手切榴莲!这次没榴莲,就罚九阴白骨爪掐你20下。”
说着,她亮出了自己的右手,如英雄欣赏着绝世宝剑,吓得乔尚笙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美瞳挖出来吓晕夏天。
倏忽间,绝世好爪直线向下,直冲他的腰部而去!
“哎呀!疼!”乔尚笙立即哀叫。
“我还没掐你就喊疼?”
“杀气到了,杀气到了!”
阿姨路过时无意间向书房内瞄了眼,赶紧招手让叔叔过来,许叔窝在沙发里并不愿意动身,阿姨叫了几次他才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你这老婆子,给年轻人一点私人空间不好么?”他牵上阿姨的手,向院子走去:“走,我带你再看一次屋顶上的星星。”
很多事情他都很无奈,其一为生死,其二为情爱。
此夜,应许叔的要求,两人在别墅的空房里暂时休息了,好在第二天清早正好送两位长辈去机场。偌大的一张床,夏天在一侧,乔尚笙远远地躲在另一侧。
“你老实点。”
“我不喜欢未成年。”
“想死?”
“不想死。”过了几秒,乔尚笙又补了一句:“我想活着,和你活在同一时空。”
说来也奇怪,夏天一直心脏砰砰直跳,如何也不能入眠。大概是乔尚笙最后那句很该死的话。
暧昧,那是暧昧吧?她心里直犯嘀咕,她打开手机,查询巨蟹座男和巨蟹座女的相配指数,可喜地发现配对指数竟高达80分,是相当理想的一对。
相当理想吗?她咬着指头想:她,夏天,和他,乔尚笙,是相当理想的一对?萨摩耶和哈士奇是理想一对?确定没在开玩笑?
忽然意识到,竟然又捡起了星座!
自许茹贞去世后,她就再没碰过星座!
这是怎么了?夏天自忖。月光从窗帘后穿透进来,她转过身,看着乔尚笙的背影,感叹着,这个大男孩真的有不同寻常的能量呢。
能量突然坐起身,下地,抱了床被子向客厅走去:“我去沙发给你做保镖,你安心睡觉。”
门的开开合合并没有影响到月光的静谧,宽敞的大床只剩下一人,多少有点空荡荡。
“臭小子,还挺懂规矩啊。”她自言,重新窝回被子。她想了很多,从乔尚笙第一次走进她的生活到此刻,一帧都没有落下,连她自己都惊叹记忆的出众。
但是,说到爱情,夏天怎么可能爱上乔尚笙?哈哈,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这么荒唐的事也一定不会发生!
根据许叔的计划,他们把旅游的第一站定在祖国的最北端,然后向南方逐渐推进。清早将二人送到机场后,夏天还是不敢相信,她和许叔、许姨长达四年的矛盾就这样解决了。
“那,这套别墅你打算怎么办?”乔尚笙问,他已经在房子内滚了好几圈了。
“卖了,”夏天环顾四周:“自己一人也住不了这么大的房子。”
“你就没打算吸引点人气,找人陪你一起住?”
“爸妈都喜欢小县城,北都的节奏和冷漠只能让他们感到煎熬。”
“没有别的人选?”
“顶多再来一只阿拉斯加。”
“不是哈士奇吗?”乔尚笙当然记得,项圈里播放的语音头一句就是:宝宝是一只名叫乔尚笙的哈士奇……
“哈士奇太吵太闹了,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夏天摇摇头:“中二,脾气还大,饭量和运动量也惊人,还经常拆家,百害而无一利,不养。”
乔尚笙总觉得,这话里有话,指桑骂槐。
“总之,那套房子对我和阿拉斯加来说太大了,卖了好了。”
乔尚笙忍无可忍:“你卖了,未来老公住哪儿?”
“哈?”只听夏天一声惊异的怪叫,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脑残的问题,反问他:“我夏天能文能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扛得了煤气,打得了坏蛋,耐得了寂寞,挡得了岁月,赚得了钱、美得了颜,请回答,我要个老公干什么?”
“暖床?造人?白头?埋你?”
“滚!”
手机来电铃声恰在此时响起,是吴昊。
“来公司吧,”他说:“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