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回到了金陵,依旧是每日花月坊里的忙碌。世道艰难,银子不好赚。花月坊的一些名目也不得不降价招揽生意,还得不停推陈出新。但每到晚上,小桃会在屋里一个人静静把布防图再画一次,免得遗忘。画完了就立即把图纸用烛火烧了。
这一日花月坊生意冷清,亥时刚过客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小桃跳了一曲《双燕舞》,又在白绸上写了字,下面的看客不住鼓掌叫好。待小桃跳完,客人们也没别的期待节目,纷纷离开。小桃叹了口气,看门庭冷落,便回到桃苑,把下人吩咐出去,自己在烛火下铺开纸张,准备描绘。刚画了几笔,忽然门被用力推开了,陈述的大嗓门喊着:“这才什么时辰,就偷偷溜回来做什么?赶紧出来……”
小桃赶紧把桌上的纸折了起来,但陈述早已步子快,走到了小桃桌前,看了看图,又看了看小桃:“你这是画什么呢?”
陈述进来的同时,还带了另个人,此时那人也跟着陈述的步子缓缓走来,看了看图,目光有些复杂:“姑娘画的符号像是行军布阵图,只是刚画了几笔,看不出是哪里。”
“布阵图?哦?”小桃的声音轻快起来,“下午来了个客人丢在这里一幅图,又急慌慌地带走了,我好奇打开看了看,以为是驱鬼符呢,刚才正想凭记忆力画着来看看,可巧你们就来了。对了,这位是?”
陈述大大咧咧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给你认识一个新兄弟,樊若水。刚才看你跳舞,非要拜会一番。”
小桃冲那个叫樊若水的微微屈膝一拜:“樊公子见笑了。”
陈述朗声道:“你可别瞧这位樊兄弟像个女孩似的腼腆,却是个过目不忘的能人,又饱读诗书,只是时运不济,才未能中第。从前在各个大人府上做事,现在到了我的府里。以后我便轻省了不少事。”
小桃点头明了。读书人不少,但能考中的太少,剩下的便有在各个官员府上做幕僚或是参事,也好养家糊口,奔个前程。这樊若水便是个没考中的。
樊若水脸微泛红,冲小桃一抱拳:“落魄士子罢了。承蒙陈大人不弃之恩。”
陈述忙说道:“若水兄弟不要过分自谦。你的学识是有目共睹的。你看你随便看看,就知道桃娘画的是布阵图。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鬼画符呢。”
樊若水微笑道:“从前在潘将军府上做过事,故而识得些符号。一般只有武将才看得懂。”
小桃几分好奇,指着图上的几处问道:“那公子倒说说,我现在画的这几处是什么意思呢?”
樊若水仔细看了看,指着图纸道:“这是山,想必能看得懂,上面画了横线的,指的是有路,粗的是官道,细的是小径,细的上面打斜道便是荒径,但也能走。这是指水流,对应着比例可以算出河的宽度,上面画实心圆点,是指水下有做好的桩,能系船;要是空心圆圈,是指障碍桩,用来搁浅敌船的;若是一排圆点,是有水栅栏,防御敌军;若是月牙形,是堤坝,根据图形差异能看出是沙土坝,还是石头坝,还是木头坝,还是铁块坝。中间画叉的地方,是有路可走;另外画十字的地方,是有士兵防守,一个十字是一千人马,几个十字便是守军多少……”
那樊若水说得滔滔不绝,一边说着还一边用笔在纸上画着。小桃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脑海里把记住的水军布防图过了一遍。里面所有的符号和图形都细细回想过,瞬间便豁然开朗了起来。原来光凭记忆的图,现在便清晰地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待樊若水讲完,小桃想了想,还有三种图形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便指着樊若水画的图道:“公子说这符号,是战船的意思,要是好几个符号连起来,就是一排战船吗?”
樊若水看着小桃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道:“连在一起,是专门修的战船道,下面有机关有小路,供水军操作用,这种水事工程是最为复杂的一种,据我所知只有皖口和润州有,不知道姑娘是在哪看的?”
小桃心一惊,这个樊若水鬼得很,忙笑笑:“我就是好奇,照你刚才说的推理罢了。我个妇道人家,懂个什么。”其余的两个图形,小桃不敢再问,怕被樊若水看出端倪。
陈述把两人推着离开了书桌:“行了行了,我们是来聊天的,不是大半夜忧国忧民讲军事图的。别说桃娘个妇道人家,我这个文臣也看不懂什么是什么。赶紧聊些正经的。你方才不是急赤白脸让我给你引见桃娘吗,现在又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樊若水脸一红,对小桃笑笑:“方才看桃姑娘一舞,果然名不虚传。《双燕舞》舞得荡气回肠,那字更是铁画银钩,不像寻常女子的笔力。不知是师承何人?”
陈述笑道:“你这人就是啰唆,从舞问到字,人家就不兴自己学的啊?我就没听说她跟谁学的字。”陈述想了想道,“何家小姐,那字全是女儿的娟秀,完全不像;子介的?也不像。陛下的?更不像。就这么些人,她还能和谁学?和我的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所以定是自学的。哈哈哈。”
樊若水看着小桃若有所思:“只是姑娘的字,我觉得有些眼熟而已。”
樊若水的目光让小桃有几分不适,小桃只看着他微微含笑,吩咐门外的青青快去沏茶。樊若水盯着青青的背影看了几眼,又回过了头。陈述坐下和小桃闲聊着,又听说小桃近日去了润州,便又探问了许久祁正修。闲聊许久,陈述带着樊若水便要离开:“也不叨扰你了,赶紧歇着吧。”
小桃对陈述笑道:“聊了这半晌也精神了。以后大人得空便常来。”又扭头看着樊若水,“公子也是,不要见外。”
陈述哈哈大笑:“那你这里要是有什么温顺又乖觉的姑娘,可要给若水兄弟留意着,不能光嘴皮上客套。”
小桃笑笑称是。待他们走后,把门紧紧闭上,又把布防图细细画出来。这樊若水来得巧,这回倒是完全清明了,什么地方有布防,如何布防,布置了多少人马、战船,哪里有工事,全都一清二楚。小桃不由心怦怦跳,从图上能看出,祁正修守的润州布防是最多,也最宏大的。那就说明这里最为重要。攻破润州,离金陵便不远了。小桃把图纸烧了,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小桃只当是陈述带着樊若水来逛逛图个新鲜,其余不过是客套话。却没想到,陈述不怎么来,那樊若水却跑得勤快。隔三岔五便来花月坊听听曲子,又看看小桃的舞。每次还会递进来拜帖要和小桃聊聊。小桃只觉得诧异,这人总是来做什么?
青青掩嘴笑道:“依我看,他十有八九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看上姑娘了。你看,别人呢是晚上来,这位樊公子不仅晚上来,白天也来,白天又没什么歌舞,他就来和姑娘聊天。那不是看上姑娘是什么?”
小桃瞪了青青一眼:“我看他是看上了你,每次来和你说的话也不少。”
青青撇撇嘴:“他那么大个人了,和我个毛丫头就是聊上三天三夜也聊不出什么。而且我看他恨不得把花月坊都逛个遍,真是眼馋肚饱,少见多怪的。”
小桃一怔:“他还去其他地方?没人拦着?”
青青想了想道:“前几天去后院转了转,因为他总来,也没去什么禁忌避讳的地方,便没人拦着了。”
小桃眉头蹙了蹙,虽说有些客人好奇喜欢到处转转,只是这樊若水从见他的第一面,小桃就总觉得不安。他虽然腼腆,但看人的目光很阴沉,好像要看进人的内心似的。小桃吩咐道:“以后命各处看守严些,别让人到处逛,免得惊了其他客人。我们这种地方,就是要在该热闹的地方热闹起来,该幽静的地方幽静下去。”
“是。”青青应道,向外头一瞥,对小桃挑了挑眉毛,“经不得念叨,说着这不又来了。”
小桃扭头一看,果然樊若水又来了。只好吩咐青青去倒茶。对着樊若水点点头:“公子来了。”
樊若水也不管小桃沉着的脸,依然很熟络地坐下,和小桃东拉西扯了几句,对小桃道:“今天来找姑娘,主要还有一事相求,希望姑娘能卖个脸面。”
小桃一愣:“公子先说说什么事,若是真能帮上,也无可推辞。”
樊若水笑道:“对姑娘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顿了顿道,“这院子里,有位连翘姑娘,若是一直待在那修琴造琴的地方,便埋没了。”
小桃不由心中一堵,那连翘果然是个最会招蜂引蝶的,这樊若水才来了几趟,竟然又勾搭上了。真是好手段。但樊若水开了口,小桃也不好明着拒绝,便道:“既然公子开口,那我便命人把连翘带来,看是不是公子说的人。”说完吩咐人把连翘从造琴阁带来。
不多时,一身素衣的连翘被带到了小桃面前,对着小桃规规矩矩跪了下去,行了礼。小桃问询了几句,连翘都回答得很有分寸。看来这几年造琴阁的磨炼,性子终究是收敛了。小桃便也轻松,既如此,不妨卖给樊若水个人情,也省得他总来找自己烦扰。便说道:“很是妥帖。那便依了樊公子,连翘不必再回造琴阁。只是不知道连翘姑娘想去哪里?”
连翘对着小桃拜了拜:“连翘不会别的本事,桃娘如不嫌弃,让连翘做个酒妓,也好见见世面。”
小桃点头同意,酒妓不是什么需要训练的,只要能喝,肯喝,服侍好客人喝便好。
连翘做了酒妓,樊若水来得更勤,只是不再去找小桃,全在连翘那里了。小桃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心,这样的人帮着陈述做事,只怕带累陈述。旁敲侧击过几次,陈述却大大咧咧不放在心上。
开封,李从善又去拜会赵光义:“晋王,樊若水我已经联系到,几番书信往来,他愿意为大宋效力。但是他想亲自拜会晋王。”
赵光义看着李从善目光有些阴沉:“你觉得他配吗?”赵光义最烦这些还不知道几斤几两便先摆出谱的。
李从善避开了赵光义的目光,讪讪道:“他说有两份厚礼送给晋王。”
李从善说完,从袖中拿出一张叠着的纸张,赵光义皱眉接了过来打开,那纸上只书了几个字“海上生明月”,字迹和自己的几乎如出一辙,小桃的字!赵光义方才还随随便便拿着纸的手绷得紧紧,微颤着拿到烛光下小心仔细地翻来调去地看,除了那五个字再没别的。看来是小桃平日练字扔掉的废纸。
赵光义把纸叠起来放到自己的袖中,看着李从善的目光阴冷似冰刀:“他什么意思?”
李从善看赵光义的面色变得疹人,忙说道:“我可不知道。他只是让我把这个交给晋王,说是第二份厚礼和写这字的人有关,您一定也知道是谁。第一份厚礼自然是皖口的水军布防图。只是他要和晋王亲自见一面。”
赵光义皱眉想了半晌,道:“既如此,你带他来便是。但是,”赵光义的声音凌厉起来,“他要是敢打别人的主意,你告诉他,他会死得很难看。”李从善还没见过赵光义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连连点头应是。
半个月后,李从善带着樊若水到了晋王府,赵光义在后院的花厅里接见了他们。樊若水对赵光义抱拳揖身,行了个礼。赵光义冷冷扫了这个人一眼,身形清瘦,面色发黑,虽沉默腼腆,目光却阴阴泛寒,看着便心术不正。赵光义淡淡道:“来了?从哪来的?”
樊若水答道:“皖口,绕了个远,所以现在才来。”
李从善怕赵光义怪罪,忙解释道:“走润州虽近,但祁正修守着不好渡江。好在他对皖口的水军布防很熟知,所以便从那里偷偷过来了。路上才耽搁了时间。”
樊若水沉声道:“大人不必解释,晋王之所以这么问,便是想到了这一层。”
赵光义冷笑了一声,看着李从善道:“我想和他单独聊聊。”李从善忙揖手告退,到了前院待客的厅堂坐着。
花厅只剩下赵光义和樊若水,赵光义把下人也遣得远远的,看着樊若水道:“皖口的水军布防,如今变了没有?”
樊若水微微笑着:“已预计晋王会问这个问题,故而这次借道皖口时,特意耽搁了几天,又详细丈量了皖口要塞采石矶的江面宽度,江下泥沙沉积的情状。晋王一定也知道,每年的雨水气候都不一样,采石矶处的水文一定和前几年有些区别。不过水军工事,基本没有变化。”
赵光义问得直接:“那照你的看法,从采石矶打过南唐去,可行吗?”
樊若水一抱拳:“待到过几个月长江枯水期到了,架起浮桥,一定可行。”
赵光义勾了勾唇道:“浮桥,我大宋也不是没想过。但架设浮桥,需要对采石矶的水面及南唐的军事防守有充分了解,才能迅速把桥架起来而不被南唐水军攻灭。所以,你的图很重要。我会和陛下引荐你,不知你是想要名,还是利?”
樊若水定定说着:“若水一介读书人,自然是高中功名才是这辈子的梦想。只是在南唐,多少年来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如今既然一心归附大宋,希望能得偿所愿,把我从前的遗憾弥补。至于金银利禄,若水倒不苛求。”
赵光义淡淡道:“如此也好。我大宋欢迎能人巧士在朝堂效力。你有这个心最好,如果你的图的确能解我大宋之困,别的我不敢保证,起码大宋正四品以下的官职,随便你挑。这个主,我做得了。”
樊若水的心狠狠颤了一下,正四品,这是他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但凡在南唐能做个九品芝麻官他已经满足了,可惜他都未曾考中过。可来了大宋,竟然一砸就是个四品官。樊若水竭力掩饰着激动的内心,对赵光义沉声道:“在下必当尽心竭力。”
赵光义啜了口茶,又开了口:“第一份厚礼,谈妥了。我想问问第二份厚礼是什么?”
樊若水垂下了眸子,语气平静:“晋王,第二份厚礼一定是晋王想要的。只是现在还不能说,得第一份厚礼生效后,才好说第二份。”
赵光义冷哼了一声,看着樊若水神色阴寒道:“你不要和我耍花样。要是她有一点差池,别说官位,你的命也休想保得。”
樊若水心里反倒踏实了,他那过目不忘的好记性真是帮了他不少忙。樊若水曾经看过赵光义的字,那天一看到小桃的字便觉得眼熟,他只是纳闷一个南唐的官妓怎么会和宋朝晋王的字如出一辙,便忙让陈述带他见小桃。待到后来偶然邂逅了连翘,知道连翘曾经服侍过小桃,便求情让小桃放连翘出来,这些日子他和连翘厮守的时候,别的且不说,小桃的八卦他可知道了不少。再加上他打听了一番赵光义从前的旧事,便基本猜了个差不多。只是小桃这个幌子还真管用,不但见到了晋王赵光义,连谈条件都顺畅了。
樊若水看着赵光义微笑道:“晋王多虑了。我既然诚心诚意投奔大宋,那么对晋王在意的人,只会拼力保护,又怎么会乱打主意。只是第二份厚礼实在要等到第一份生效,还望晋王见谅。”
赵光义冷冷道:“那就把第一份备好。我随时接着。”
十天后,樊若水把皖口的南唐水军布防图托李从善交给了赵光义。赵光义呈给了赵匡胤。赵匡胤大喜,直呼道:“这下再攻打南唐,可一点都不愁了。”说罢对赵光义朗声笑道,“快快封赏那个樊若水。光义你看赏什么合适?”
赵光义沉声道:“那樊若水只对官位感兴趣。陛下可以手书个密函给他,许他个六品官位。待他把剩下的机要也呈上来,再晋封也不迟。”
赵匡胤一愣:“还有机要?不是就水军布防图吗?那小子还藏了什么?”
赵光义道:“皖口采石矶素来水流湍急不测,所以才是关塞险要。一半在南唐的防守,一半在水文情况。那樊若水留了一手,只给了我们布防图,却没给水文资料,采石矶的宽度、水深、水流速度等等他都有资料,却没交出来。”
“唐人奸诈。”赵匡胤皱眉道,“那依你看,怎么办?”
赵光义说道:“给他六品官位的手书,吃颗定心丸。我朝不日就可以备军向皖口进发,到时樊若水一则能给我们做个内应;二则有了他的水文资料,搭建浮桥就轻而易举了。”
“好!”赵匡胤当即允诺。多年来攻打南唐苦于无门,如今送上门来一个缺口,真是老天开眼。赵匡胤立即给樊若水写了密函,交给了赵光义。想了想又道,“凡是兴兵打仗,总要有个由头。李煜这个软柿子这些年谨小慎微到了极点,朕也是实在拿捏不了他的短处。”低眸苦想半晌道,“要不就来个忤逆谋反?”
赵光义淡淡勾了勾唇:“南唐本就是我大宋的附国,有自己的军队,哪来的谋反?而且李煜一直恭敬,这个理由难以服众。”说罢看着赵匡胤道,“臣弟有一个主意。入了冬就该准备祭祀了,往年南唐也是这个时候来朝贡。不如今年陛下下旨,让李煜亲自来开封朝贡,并祭天。他要是来了,李从善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我们还省了兵力,擒贼先擒王;他要是不来,那不就是现成的攻打南唐的借口吗?”
赵匡胤仔细想了半晌,猛地一拍桌案:“好,就这么办。”
赵光义抱拳对赵匡胤道:“只是,臣弟想亲自做这个使臣,前往南唐,诏命李煜来我大宋祭天。”
“你亲自去?”赵匡胤有些玩味地看着赵光义,“为什么?”可以派去出使南唐的人多了去,何必要开封府尹兼晋王这么紧要的人物?
“一则表我大宋的诚意,二来,臣弟想亲自去探看一番沿路的唐军守备。”赵光义答得坦然。他已经想了好几天,这一趟,他必须要亲自去。
顿了顿,赵匡胤说道:“只是眼下李从善被我们押在了这里,你去南唐会很危险。万一他们要拿你来换李从善可怎么办?”
赵光义坦然道:“李从善已经接受了我大宋的封赐官职,便是大宋的朝臣。如今他可是自愿留在这儿的。李煜要是真想拿我做人质和李从善交换,那不正好给皇兄发兵的理由了吗?更省了事。”
“话虽如此,还是派几个身手矫健的禁军跟着吧。”赵匡胤看着赵光义笑道。
“不必了。我会带府中的侍从。”赵光义说得云淡风轻。赵匡胤却是心中一梗,禁军听命于赵匡胤,本想让禁军跟着一来保护赵光义,二来也好监督他的一举一动,可赵光义却警惕如此,只带自己府里的人。兄弟二人,终究是面上昆仲情深,若不是为了把国家和朝堂这盘大棋下好才彼此依附,内里早已隔膜深厚了。
五天后,赵光义带着国书,和朝臣梁迥一同带着人马到了金陵。赵光义见过李煜,在南唐的朝廷上正式提出了希望李煜去开封面见大宋皇帝赵匡胤,并一同祭天。朝堂之上一片沉默,李煜的脸色变得惨白。这是大宋最后的通牒吗?
许久,才有大臣进言道:“国主去开封祭天,也并非不可。只是金陵距开封路途遥远,国主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住啊。”李煜沉默不语。
赵光义勾唇一笑:“大人许是不常出门,开封听起来远,走起来也只需要四五天,还是一路放马从容行走。要是急行,两三天就能到。”
另一个大臣说道:“国主若去,必须是轿辇,那岂不路上就要近十天,眼下气候又近秋冬,北地寒冷,国主已病了些日子,定是难撑下来的。”
赵光义沉声道:“不急,你们先商量着,待商量定了,写了国书交给我,我会呈给皇帝陛下。”
朝臣散了后,李煜在宫里给赵光义安排了住处,准备设宴款待。赵光义推辞了,只肯住在宫外的驿馆。李煜便也没有强留。
到驿馆安顿好没多久,天色已经暗了。赵光义和梁迥在驿馆吃过晚饭,赵光义随口问道:“梁大人准备歇着了,还是出去逛逛?”
梁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照实说道:“回晋王,臣听闻这金陵最是富贵温柔乡,既然来了,还是想出去看看。不知晋王可有什么吩咐?”
赵光义淡笑道:“我也听闻如此,所以晚上准备去那久负盛名的花月坊。不过,我想一个人去看看。”
梁迥明白,抱拳答道:“那是自然,自然。”他岂会不识趣地跟着?更不会也去花月坊。
夜间的花月坊,灯火烛影,映着秦淮河,满楼红袖招,实在像仙宫胜境一般引人入内。赵光义带了两个随从,要了二楼一间清静的包厢,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门口的花鼓不时有人敲着,也有歌姬舞姬在表演着。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在花月坊看歌舞。这个小桃每天生存游走的环境,就是这样。
小桃有时也会出来,亲自带几个客人到包厢中,那应该是南唐品阶很高的官员,小桃随在他们身边笑意盈盈,一切都行云流水般。曾经叽叽喳喳的小丫头,现在倒把曲意逢迎这一套化到了骨子里,还不时有下人俯首帖耳听着她的吩咐,她倒是成了这里的管事。赵光义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这些年,他不敢想象她的生活,他只知道她过得不错,却不敢去想一点一滴细节。他甚至都不敢去想她。他对她的情绪,太复杂。她对祁正修的情感,就那么强烈吗?甚至怀了他的孩子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而宁肯和祁正修在一起?可是老天没有给他时间思考这个问题,就带走了寅儿——他的儿子,那个可爱、聪明、又调皮的孩子。
他懊悔,愤恨,他恼怒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那是他的儿子?如果他知道那是他的儿子,怎么能让他遇到危险?他只和寅儿相处了几天,却要用几年来回忆和那孩子相处的一点一滴,想起他吼那孩子,掐他的脖子,他就浑身战栗似的疼。他拼命地去找,又怕惊动赵匡胤。他甚至在府里给自己的子女频频过生辰,只为了看看其他官员带来的孩子里,有没有他的寅儿。他始终相信寅儿一定还在,否则他找了那么久,怎么什么都找不到呢?可是找不到寅儿,他又不知道怎么面对小桃。可事到如今,无法面对,也还是要面对。
正在出神,楼下的掌声叫好声已经如雷翻滚,赵光义从上面看下去,小桃正在台上翻飞跳着《双燕舞》,跳得真是好。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赵光义静静看着,面色一片沉静。小桃舞完,又在白练上写了字,令人眼花缭乱的身手,和他如出一辙的字,赵光义的手紧紧攥了起来,胸口闷闷地疼,过了许久,命侍从把花月坊的下人喊了进来。
下人讨好地问道:“官爷什么吩咐?是要酒妓来陪吗?”
赵光义指着从台上下去的小桃,冷冷道:“让她过来。”
下人面露难色:“您说的是桃娘?她是正三品的封赐,只,只陪侍官阶高的……”
话没说完,赵光义冷冷打断:“你只告诉她,一位故人要见她,她自然会来。”
下人看赵光义气势威严,不像一般普通官员,也没敢再支应,赶紧跑去找小桃。小桃沉吟了半晌,问道:“他是拿着哪里的官府令牌来的?”
下人答道:“鸿胪寺发的令牌,应该是别国的使臣。”
别国?不是吴越就是大宋了。小桃的心跳得有些快,想了想,还是提步随着下人走到了包厢门口。下人把门打开,看着意料之中的人影,小桃的心还是止不住乱跳起来,在门口定了好久的神,才缓缓走了进去。
屋里赵光义的侍从也识趣地走了出去。只剩小桃和中赵光义相对而立,小桃唇角一勾,冷冷道:“别来无恙?”
赵光义的眸子疼了一下,对小桃淡淡道:“坐吧。”
小桃也没有虚客气,坐在了赵光义旁边的椅子上,没有说话。空气像凝滞了一般,赵光义上下细细打量着小桃,很瘦,眼角有了细纹,是不是日子过得并不像看着那么风光?不过一瞬,赵光义的脑海里已不觉想出了许多种可能。
小桃过了很久才把气息调稳,出口问道:“晋王来这里,不是为了和我静坐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好。”赵光义声音很沉,看着小桃道,“和我回开封吧。”
“寅儿找到了?”小桃一下弹了起来,情不自禁抓起来赵光义的胳膊,眸子里都是闪动的亮光。那一瞬间,方才还是憔悴带着疲惫的神情早已一扫而空,全身都散发着夺人的光彩。
赵光义的心先是一震,接着是深深的疼痛。赵光义摇摇头,吐出一个字:“没。”
小桃刚才还满是神采的眸子顿时碎了开来,攥着赵光义的手也松了下去,跌坐在椅子上双眸发直,喃喃道:“还是没找到。还是没有……”说着眼圈红红,垂眸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赵光义反手握上小桃,说道:“我也在找。”
小桃用力把手甩了出去,过了半晌,冷冷勾唇笑道:“既然不是找到了寅儿,那就是要打仗了,是吗?”
赵光义沉默不语。只定定看着她:“我希望你和我回去。”
回去?小桃的心扯得一丝一丝地疼,十几年过去了,回去这个词对她已经太陌生。开封的赵匡胤、符雪婵就像她脖子上的刺青一样,虽然被桃红颜料遮掩了,但是当颜料褪去,却是她永远抹不去的疼痛印记。而这十几年,反倒是大唐的情分,一丝一缕,嵌入了她的骨髓里。让她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是个唐人。小桃摇了摇头:“那是你的开封,不是我的。正如这是我的金陵,也不是你的。更何况要打仗了,我更不能走。”她的手中,还有全盘的水军布防图。这大唐,除了祁正修,只有她有。
“你不走是吗?”赵光义攥住了小桃的胳膊,冷声问道,“为什么?舍不得谁?”
小桃转眸看着赵光义,轻声问道:“那如果让你和我回云湾村,你愿意吗?”
赵光义一怔,云湾村?不禁蹙眉道:“什么意思?如今怎么可能再回云湾村?”
小桃执拗地问道:“怎么就不可以?当初你可以,现在为什么就不可以?你又舍不得谁?你舍不得的,就是我舍不得的。”
好一张利嘴,赵光义叹了口气:“你变了。”
小桃淡淡道:“谁会不变呢?你也变了。你更是早就变了。”
赵光义被小桃说得心中一痛,自己是变了吗?从前的确是想抛下什么就可以抛下,军功可以不要,官位可以不要,一身热血浪迹天涯又何妨?可现在却不可能了,是自己老了吗?也许是。也许也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是根独苗,倒了不会影响任何人,可现在,在朝堂布局了十几年,其中的利益早已纠缠错综,盘得像老树下的根,自己若是再任性走了,跟着一树的人都会倒下。一如当年的冯瓒。而且,他不想躲,为什么要总要躲走?躲永远不是办法,权力在手才能制衡。赵光义苦笑:“不是我变了,只是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道理?是权力的道理吗?”小桃问得一针见血,赵光义沉默了。小桃接着说道:“是不是觉得权力在手的滋味,远比身在江湖要爽利得多?是不是操纵别人命运,甚至性命的感觉,远比当初在云湾村教人读书写字痛快得多?”
“桃宜!”赵光义的语气加重,“你是这么看我的?”
小桃紧紧抿着唇,过了许久,看着赵光义问道:“对林仁肇大人用反间计,是不是你的主意,还亲自出马?”赵光义沉默。“绕溪村的百姓,是不是你杀的?”赵光义沉默。小桃的声音发抖:“大小姐,是不是你让人杀的?”赵光义依旧沉默。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一丝声响不闻。许久,小桃才把裙摆正了正,端坐在椅子上,声音平淡却坚定:“我不去开封,如果晋王要我去,那便用你的权力把我弄去吧。”
赵光义的拳微微攥了起来,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过了半晌,看着小桃语气艰涩:“桃宜,我们是不是不能好好说话,必须要这么针锋相对?”
这回是小桃沉默了。还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自己是个小话唠,什么都愿意和他唠叨。可慢慢地,想说的说不出,想解释的无力解释;再到后来,许多事变得不能说,不必说;而现在,却成了相对而坐,句句碰撞得激烈。
赵光义平息了一番胸中的激荡,对小桃说道:“和我回开封吧。金陵不再安全。”
小桃摇了摇头,凄然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认命吧。”
“我不想认命。”赵光义攥起了小桃的手,沉声道,“你的命,不是给这个病入膏肓的南唐陪葬。”
小桃的心一紧,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了下人的声音:“桃司舞,陈大人来了。”
下人嘴里的陈大人是陈述。陈述来花月坊一般是白天,专门找小桃聊天叙旧,晚上花月坊演节目的时候一般不来,即便有时和别人一起结伴来,也不会找小桃。现在却不知为何?小桃忙站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赵光义在身后冷笑道:“你不舍的是不是就是在花月坊呼风唤雨的感觉?”
“是啊。”小桃回眸一个粲然的笑容,眸子却冰冷,“给这位客官上最好的贡茶,别忘了再送珠圆玉润一套,飞燕玉盘一套。”说罢小桃已经不见了身影。
赵光义眉头皱得紧紧,什么珠圆玉润、飞燕玉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很快从门外进来了几个姑娘,为首的一个年纪看着也不算小了,却依然容貌娇媚,只是眸子里还有些不羁的神色,看到赵光义勾唇一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桃娘大人就是阔,说请客就请客。”说罢来到赵光义面前微微屈膝算行了礼,毫不客气地坐到了赵光义的旁边椅子上,招手把下人唤来,抬起酒壶扬得高高倒入杯中,一滴不漏。端到了赵光义面前,娇笑道:“客官,先饮了这杯。”说着几乎要贴在赵光义的身上。
赵光义往后挪了挪,说道:“你还是先演珠圆玉润吧。”
“好。”那女子笑得盈盈,伸出纤纤玉指从盘中捏出一颗葡萄含入口中,又倒了一口酒含在嘴里,缓缓用舌尖揉了两下,便忽地俯身,冲着赵光义的唇贴了下去,赵光义毫无防备,被那女子吻了个正着。气息一紧,那女子嘴里的酒都送入了赵光义的嘴里。葡萄也要落入赵光义的口中,赵光义急忙用牙齿抵住,一把把女子推开。
那女子吃吃笑着:“官爷这是怎么了?”
赵光义的拳攥起,喝道:“荒淫无耻!”
“哈哈哈。”女子朗声笑道,“官爷这不是说笑吗,都来了花月坊还嫌什么荒淫。”说罢又贴在赵光义身侧,吐气如兰,“还是官爷嫌冰兰服侍得不好,要桃娘亲自服侍?我偷偷告诉你,桃娘的珠圆玉润做得没我好,是诓银子的。我这才是真材实料……”
小桃也做这个?赵光义脑袋嗡嗡响,负着手大步走了出去。
“没劲。”冰兰嘟囔着,吩咐着下人把东西收了。
小桃去到陈述的包厢,陈述正一脸愁容坐着喝茶,看小桃进来,忙问道:“不好意思,知道你晚上忙还来打扰。我就是想问问,看到若水了吗?”
小桃想了想,答着:“有些日子没见着了。往常他是最能来找连翘的,现如今连翘也不新鲜了。”
“我也是纳闷,他最近去哪了。这人也是,不吭一声就到处走。”陈述叹了口气。
小桃咬唇沉思道:“上回来,好像还是半个月前,和连翘在一处待了许久。连翘倒是每天都在花月坊,要不叫她来问问?”
陈述忙说:“好,好。”
小桃看着陈述道:“即便他再不回来了,也不过是个幕僚罢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唉,你有所不知。”陈述直皱眉,“我和子介来往密切,所以陛下常命我去润州给子介传话或是办事。子介的大营是军事要区,进出需要通传等待。有时万一子介出去巡查水军,要两三天回来,我就得在外面等两三天。为了方便,陛下赐给我一块令符,可以自行出入军事要区,在里面住宿。可这块令符如今不见了。”陈述还有些不好意思,本该用人不疑,但手下其他人都是跟了陈述已久的,只有樊若水是新人,还突然失踪了。
小桃心中一凛:“那块令符是只能进出润州,还是其他的军事要区也能去?”
陈述想了想道:“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的军事要区。但陛下当时说是通用的,都可以去。”
正说着,连翘被带了来。小桃赶紧问道:“樊若水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连翘拢了拢头发,答得自然:“上次走的时候说是回老家了,家中老母生病便急着赶回去了。”
陈述松了口气:“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连翘笑笑:“应该再有十天半月就回来了。”说罢,小桃便让她退下了。
陈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小桃微微蹙眉:“我总觉得那个樊若水有些怪。”
“怪?”陈述几分好奇,“怪在哪里?很稳重妥帖啊。”他并不觉得,只觉得樊若水学识渊博。
“就是太稳重妥帖了,现在看来,倒像是一步步算计好了的。”小桃沉吟道,“他恰巧做了你的幕僚,又恰巧到了这里,恰巧认识了连翘,可现在,你的令符不见了,他也恰巧不见了,连翘给他打着掩护。如果说老母亲病了,怎么没时间和你说,倒有时间巴巴跑来和连翘说?而且他又那么懂那些军事布防图,自然要令符是最有用的。”
陈述眉头皱得紧紧的:“会不会想多了?”心里却也有些打鼓。
小桃说道:“还是赶紧进宫禀告陛下吧。”
“哦,好。”陈述随口支应着。私盗令符是死罪,樊若水是个人才,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他实在不忍。
小桃送走了陈述,略一思忖,忙问着下人:“刚才那位官爷呢?在西厢包房的。”
“刚走。许是冰兰服侍得不好,气冲冲走的。”下人恭敬答道。
小桃赶忙提着裙子跑了出去。到了花月坊门口问着守值,知道赵光义往东走了,便赶忙也向东跑去,跑了快一炷香才追到赵光义,气喘吁吁地喊道:“等等!”
赵光义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心里一动,定住脚步转过身来。月光下,一袭衣裙俏丽的小桃正站在自己对面,急促地喘着气,脸也红红的,分外娇俏。赵光义忽然有种想抚上小桃的脸的冲动,不觉目光柔和,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心竟然也微微跳突,莫名地有了些期待。这种情愫,多少年都未曾有过,却在此情、此景下突然萌动。
小桃却顾不得揣摩赵光义的表情变化,待气息平稳后,定定问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赵光义声音温和。
“你认识一个叫樊若水的吗?”小桃直截了当。
赵光义的眉头蹙了起来,刚才悸动的心现在成了躁动,声音也冷了下来:“你就是追来问这个?”
小桃点头:“不要骗我。”赵光义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小桃,眸子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想我知道了。”小桃凄然一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说完转身便走。
赵光义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了小桃的胳膊,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但仍然不肯放手,就那么僵在了那里。小桃没有回头,用力甩开了赵光义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小桃回到花月坊,左思右想仍然觉得不妥,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去找陈述,但陈述却不甚确信,犹豫道:“会不会又像林大人的事一样,是宋贼的反间计?”
小桃无奈地说道:“就樊若水一个平头百姓,至于吗?”
看陈述犹豫,小桃下午便进了宫,面见了李煜,小桃没有提樊若水,怕陈述跟着受牵连。只说自己借了陈述的令符准备去润州却弄丢了,恳请李煜通知各地军事区,将令符收回去。
李煜略思索了一番,只看着小桃眸子认真:“是你弄丢的吗?”
小桃点头:“是。”却不敢回看李煜澄澈的眸子。
李煜微微蹙眉,既如此,原因他也暂时先不追究。给陈述的那种令符一共有十二块,已经分发给了各处将领。陈述的那块是刻着蛇形的铜符,李煜立即给各处军中下了密旨,将蛇形铜符作废,再有人持着铜符进出,立即抓捕起来。
小桃松了口气,正要拜别离去,李煜叫住了小桃,声音温和:“你先别走。许久不见,聊聊吧。”
小桃只好把步子顿住,李煜命人给小桃赐了座,端上了一些进贡的吃食。对小桃说道:“如今事务繁忙,也很少能去看你。”
小桃客客气气道:“陛下国事为重,自然忙碌,不过仍时常惦记着小桃,还差人送吃食布料,小桃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些东西放在宫中也是闲着。”李煜和小桃随意地聊着,说着站起身到书桌边,指着一幅字道,“这是朕最新做的词赋,你来看看,不妨也誊写一遍。”
小桃移步过去,李煜的词作一向精良,从前也是李煜写出来,小桃誊一遍,然后侍从把两人的字幅都拿到集市去卖。那样的日子,也曾很有趣。小桃一边写着,一边淡淡笑了。
李煜轻声叹道:“还记得朕曾经和你写同一首词拿到集市去卖,你的常比朕的卖得好。”
空中氤氲着暖暖的气氛,小桃笑道:“亏得陛下,小桃才对诗词有些进益。”
李煜也微微笑了笑,看着小桃的字声音有丝郁郁:“你的字愈发写得好了。只是朕从前没有注意,你的字和宋朝晋王的字,非常像。”
方才还暖暖的气息一瞬凝固了,小桃脸上的笑散了去,手里的笔停下,静静看着李煜。她和赵光义的前尘旧事,李煜不会不知道,现在说这个却是为何?
李煜看着小桃道:“晋王今早特意来朕这里,要朕把你赐给他。”
小桃的脸色变了,他果然开始用他的权力了。李煜接着道:“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你愿意吗?”
小桃微微摇了摇头:“小桃只习惯在大唐生活。”
李煜轻叹道:“朕是尊重你的意见的。只是现在情形有变,唐宋一战,迫在眉睫。”赵匡胤让他去开封,去,必然被当做人质押起来,不去,有了借口打仗。这次宋朝是决意一战了。顿了顿道:“如果真的打起来,我朝的水军虽然力量雄厚,但是宋军这些年也在训练水军,还在原荆楚的地方新建了不少战船。实力也不可小觑。只是,如今宋地三面把大唐环绕起来,他们了解大唐甚为深入。我朝却对宋军的消息知之甚少。”
小桃隐约明白了李煜话里的意思,不过却依然没有吭声。李煜接着道:“现在晋王在朝廷上的地位独一无二,你如果去了,必然能护你周全。你若对大唐有心,在宋地也能对大唐尽心。”
李煜的话反反复复有点绕,但小桃还真听明白了。李煜是让自己去宋地做细作。小桃温声说道:“陛下如何回的晋王?”
李煜看小桃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一时摸不准她的意思。便道:“朕只说听从你的心意。”
小桃没有犹豫,扑通跪在了李煜脚下:“既然陛下愿意听从小桃的心意,小桃只愿在大唐。”
李煜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僵:“那好。”
“陛下,宋地再好,也不是我唐人的故土,小桃真的不愿去。”小桃的眼圈有些红,不论是逃离,还是去当细作,小桃都不愿意再踏上开封一步。
“朕,不会勉强你。”李煜说得几分艰难。看着小桃瘦弱的身形,李煜心里几分绞得难受,说不上的情绪。他本该是能护着她、护着他的子民的。
“谢陛下。”小桃一拜再拜,她知道李煜为难。此时唐宋实力悬殊太大,宋朝又在找南唐的错漏,李煜此刻能驳了赵光义的面子,实在需要勇气。
“好了。”李煜俯身止住了小桃,眸子哀凉中有丝茫然,握着小桃的手指凉得像冰一样,不知想着什么出神。
过了许久,小桃似乎也要被李煜的凉传染,全身都发冷起来,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李煜这才回过神,松开了手,勉强微笑:“退下吧。”
李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硬着头皮回绝的赵光义。他的心情是复杂的,身为一个君王,拒绝奉上一个女人本该是义正词严的,但国弱无奈,他又渴望着一份安定和平。赵光义倒是没有暴怒,只是冷冷扫了一眼李煜,拱手道:“既如此,那就待下次再说。祭天一事,也望国主正式回复国书作答。”
开封是断然不能去的。李煜便正式答复国书,称病不能赴往开封祭天。赵光义看了看李煜交给自己的国书,勾唇淡淡道:“国主可是想好了?”
李煜面色苍白:“对大宋,我朝已经尽心竭力了。如果非要强人所难,除了以死求个平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国主傲骨令人钦佩。”赵光义依然淡淡,“国主保重。相信不久后便可以再会。”说罢赵光义退了出去。李煜瘫坐在了椅子里,凄然望着窗外倏然而至的深秋。
十几天后,采石矶一带的水军工事地带发现了有人带着蛇形铜符请求进入,立马把那人抓了起来。却在第二天要提审的时候,那人不知被什么人劫走了。当地防守士兵赶忙把这事层层上报。李煜收到密报后,心里开始着慌。拿着铜符的人绝不是普通百姓,冲着采石矶而去是别有目的。李煜急忙下旨召祁正修回金陵商量重新排布采石矶一带的水军,但已经晚了。
赵光义回开封不久,赵匡胤便以李煜抗拒旨意为名,发兵十几万,三路并进,正式攻打南唐。东路命令吴越从杭州一带北上响应,攻打与吴越接壤的常州一带;中路为主力,由曹彬率领水陆军十万由江陵沿长江东进,赵光义监军;西路由王明保障战船的调度,牵制南唐军,保障主力东进。
润州是比采石矶更为要紧的边界,祁正修收到李煜旨意的时候,吴越东路的兵力也已经攻了过来。祁正修顾不得回金陵,拼死守着常州、润州一带,和吴越对战。
而宋军从第一战的湖口大捷,到攻下池州,只用了一个月。又过了八天,已经攻下芜湖、当涂二城。
李煜收到军报的时候大惊失色,他没有料到南唐的队伍这么不堪一击。此刻才懊悔得身心剧痛,早知道这样,当初悔不该硬着头皮打仗,当初悔不该杀了林仁肇。沈同进来禀告事情,李煜还坐在椅子上,纤长的手指扣着桌子,看着沈同双目茫然:“如果不杀林仁肇,是不是池州一带还能扛个一年半载?”
沈同一路陪着李煜走来,心中有些不忍:“林仁肇是否有反心,也未必可知。陛下既然已经防患于未然,就不必后悔。”
“可是还能派谁去阻止宋贼?!”一向温和有度的李煜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暴躁,这是从来没有的情绪。李煜看着挂在前方的地图,痛苦地闭上了眼,声音沙哑,“宋贼下一步就到了采石矶,你告诉朕,朕该找谁?该找谁去守城?”顿了顿,忽然睁开眼看着沈同有丝疯狂,“让祁正修去,让祁正修去守采石矶!”采石矶已经距离金陵非常近了,而且采石矶是最后一道长江屏障,如果过了采石矶,金陵岌岌可危,李煜最近整夜睡不着。
沈同轻叹了口气道:“陛下此言差矣。祁大人没有分身之术,如果让祁大人去采石矶,那润州谁来守?润州若是被攻下,金陵也同样岌岌可危啊。”
李煜痛心地闭上了眼。大唐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辛辛苦苦经营十几年,怎么还是这么个结果?
忽然有宦官进来禀告道,陈述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李煜眉头一蹙,命宦官宣了进来。陈述拜见过李煜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了上去:“陛下,这是子介从润州派人快马送来的急报。”
李煜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忙打开了信,以祁正修的才智,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但是在烛火下李煜先是快速扫了一眼信笺后,又细细逐字逐句地看了一番,脸色冷了下来。
沈同看李煜脸色的变化,想把信笺拿来看看,李煜却很快地把信笺收了起来。祁正修啊祁正修,现在终于忍不住了吗?这么多年来,他明知道李弘冀没死,但派了多少青羽卫,愣是找不到他在哪。先是怀疑李弘冀在紫竹台,后来又怀疑和林仁肇在一处,最后最不放心的就是祁正修那里,但无论青羽卫怎么查,却始终找不到祁正修和李弘冀一丝一缕的联系。以至于李煜自己也糊涂了,他甚至说服自己,祁正修是死心塌地效忠自己的,和李弘冀再无瓜葛。可现在祁正修终于肯跳出来了。其实想也该想到,要不是祁正修的脑子,谁能把李弘冀藏得那么密不透风?李弘冀一定和祁正修有来往。
如今在这举国危难的时刻,祁正修在来信里告诉自己,李弘冀活着,只是神智有时会糊涂,但行军打仗如果有军师相辅佐,便绝没问题。李弘冀曾经在做太子前,当时还是面对后周,就成功防守了润州。现在两处危急,祁正修恳请让李弘冀守润州,自己去采石矶防守宋军的入侵,恳求李煜把采石矶一带的调兵权给他。
这个主意,听起来似乎是可行的。李弘冀对防守润州有过成功的经验,而祁正修擅长带领水军,又有着一个随机应变聪明绝顶的头脑,在采石矶对战绝对能扛下来。可是李弘冀是谁?一心想当南唐皇帝的人,祁正修说他疯了就真疯了?李煜可不敢相信。
陈述看着李煜阴晴不定的神色,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情况,便说道:“陛下,臣虽不知道子介信中说的是什么,但子介让臣为陛下捎一句话,国家危难,陛下心中忌惮的人个个都是能豁出命守国的人,恳求陛下不要再犹豫。”
李煜心里狠狠激荡了一下。祁正修果然是擅长揣摩人心的,这句话还真让李煜方才犹豫的心定了半晌,如果李弘冀要行动,的确早就行动了。可是李煜看了看说话的陈述,方才刚安定的心又开始悠荡。陈述?那个铜符就是在他手里丢的,他派人偷偷查过,根本不是小桃借走,而是到了一个叫樊若水的手里,那樊若水,现在已经在宋地领了俸禄,这次攻打南唐,樊若水也在宋军曹彬的手下。这也未免太巧了。陈述、祁正修、李弘冀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人。到底是巧合,还是他们合起来的计谋?谁能保证李弘冀和祁正修不会趁着宋军攻来的时机和宋军勾结在一起谋反?
就这片刻,李煜的脑子里已经反复奔腾了无数的想法,陈述和沈同都不无担忧地看着李煜。许久,李煜才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我再想想。”
陈述和沈同退了下去,李煜盯着蜡烛想了一整夜。李弘冀,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本来他是叫李从冀,自从做了太子后便改成了弘冀。这几个兄弟中,不同于李煜的阴柔温和,李从善的懦弱风流,李弘冀最为凶悍勇猛。从小便跟着上战场,也打了不少胜仗。虽然李弘冀没什么谋略,但性格豪爽,而且最是个有骨气的,当年面对后周便抵死不肯服输,李璟为了不得罪后周还不得不把李弘冀在东宫禁足才罢。也有人说李弘冀当年的死,是周人做的手脚,只是不想这个强硬派做下一个南唐君主。如果这么说,李弘冀是绝不可能和宋军勾结灭了自己的国家的。可是,谁又能笃定李弘冀不会变呢?
李煜就这么反反复复想了一夜,还是没有拿定主意。一会儿想想采石矶无强将防守心中不安,一会儿又回忆从小到大李弘冀的所作所为判断他到底会不会趁着国难谋反,一会儿又开始揣摩祁正修的品性。就这么纠结徘徊了一夜,直到天亮,抬了几次手想取出调度采石矶兵力的兵符,始终没有拿出来。他不敢,他不信。而且李煜心存侥幸,采石矶水流湍急,宋军没有办法渡江吧?
祁正修在润州等了三天,没有等来李煜的旨意。不由望着地图上的金陵凄然一笑,他始终不肯信他。转而看看采石矶,祁正修沉痛地勾了勾唇,传说李白死于在采石矶捞月亮,看来大唐也要亡在采石矶。只要宋军一渡江,就什么都完了。
不到十天,李煜收到了采石矶战报,宋军沿江搭了浮桥,已经全部渡江完毕,击溃了唐军两万多人,战船五百多艘。李煜跌在了龙椅上,手脚都在微颤:“怎么会这么快?”
沈同无奈地禀告道:“听说宋军中有人极为熟悉采石矶的水文水势,用了三天时间就搭完了二里地的浮桥,且一寸都不差,便这样渡江了。而且宋军似乎早已熟悉我军的部署,连夜偷袭,直中要害,才那么快便击溃了守军。”
“我不想听这些。”李煜抚着额头,手指越发苍白无力,怎么会这么快?早知道会这样,是不是该让李弘冀守着润州,让祁正修去守采石矶,他一定不会让宋贼架上浮桥……一定不会……李煜痛苦地闭上了眼。
腊月时,宋军已经一路攻下鄂州等地,驻兵在了金陵城南十里。金陵已经早关闭了城门,把城墙加固又加高,开始备好粮草,大举备战。可李煜心里是忐忑的,敌军就在金陵城外十里,只是在挣扎日子罢了。金陵城里的守军和宋军对抗,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金陵城里的百姓虽然没有过分慌张,却每天说的话题都和战事离不开,一时人人心中担忧。
小桃在花月坊门口放了一个箱子,今后花月坊所有演出的打赏也好,银子也罢,都统一投到箱子里,用作给城中百姓运输粮食、盐茶的费用。战事一起,宋朝给大唐的盐是彻底切断了,只得从大唐新开的盐田往金陵运输盐、粮草等。
百姓自然感念桃娘的好处,李煜也几分感慨。乱世,从来是男人争夺抢斗的时代,却罕有女子也能有这份心系百姓的情怀。在李煜看来,女人大抵不过几种,平平常常的最多,有些才华,或是有些姿色的已经是难得的佳品,可像桃娘这样的,有些家国情怀的,几世也不见得能出一个,不由时常感慨:“桃娘真是奇女子。”
宫里的小周后周嘉敏每每听到李煜这么说,心里总有些酸酸的滋味。李煜对桃娘,她总觉得怪怪的。有没有苟且之事她不好说,但李煜对桃娘的确是一直有点欣赏钦慕的感觉。这种感觉李煜对她却不曾有,似乎只有对她的姐姐娥皇曾经有过类似的情愫。从开始桃娘跳周娥皇的《霓裳羽衣舞》,到后来桃娘的一手好字,到桃娘的舞,现在又出来什么情怀。周嘉敏不由哼了一声,一个妓女,能有什么情怀?!
这年的除夕,金陵城中过节的气氛比往年淡了许多,小桃一早在花月坊及金陵城郊的几处寺庙都布施了粥和衣服,给逃难或是受了战乱无家可归的百姓。看着纷纷赶来的衣衫褴褛的百姓,小桃心中有些扯痛,问着寺庙的僧人:“现如今已经有这么多人流离失所了吗?”
僧人微微叹气:“前阵子从南边逃过来不少难民,现在城门关了还好些,否则姑娘就是布施多少也不够的。”
小桃想了想道:“往后也别逢初一十五了,每天都在早晨布施两大锅粥吧。总得让他们有饭吃。现在谁的日子也不好过,城也出不去,除了这里,他们又能去哪里吃饭呢?”
僧人看着小桃微笑道:“阿弥陀佛,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小桃正准备从寺庙中回去,却迎头碰上了微服前来的李煜。李煜也素来尚佛,修建了不少寺庙供奉。看到施粥的小桃,回头看看自己命宦官带来的佛经,心中各种滋味。此时到底是抄送佛经,诚心恳求佛祖保佑普度管用呢?还是像小桃这样踏踏实实给百姓布施度人管用呢?李煜回答不了自己,只是吩咐小桃等等。
小桃在外面边等着李煜,边在四处看着。不时有过来的难民领粥,还有些脏乎乎的孩子。小桃不由盯着每个孩子都细细看着,每次她看到孩子都不禁目光痴痴,渴望看到寅儿小小的身影,却每次都是失望。忽然,不远处有人惊呼起来。瞬间一群人都抬头看了过去。
不远处的佛像有些残损,寺庙搭了木架准备修缮,此时修缮的人已经回去,木架没有拆,却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孩子爬了上去,远看着也就五六岁的光景,不知道怎么那么淘气就顺着木架上去。现在却站在顶上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下。
寺庙内有一条浅浅的河,是寺庙背后山上流下的泉水,绕着佛像蜿蜒流过,那水不深,但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那水足够危险。孩子若是掉下来,便会掉进水中,看着就悬。
小桃身边一个刚领了粥的女人“啊”的一声哭了出来:“我的虎子啊,那是我的虎子,怎么爬到那上面了?”说着慌乱看着周围,随手扯着身边一个男人哭道,“求求你,救救我的虎子,求求你……”
那佛像足有屋顶那么高,男人有心无力,看着孩子嗫嚅道:“太高了……”话没说完,孩子已经摇摇晃晃试图往下爬,周围的人又是一阵尖叫。
小桃顾不得多话,急忙冲着那佛像跑了过去。小桃平日跳舞就跳上蹦下,那佛像对小桃来说本不是难事。但就在小桃刚跑到河边,那孩子已经从佛像头顶摔了下来。小桃情急之下,把自己腰上系着的带子一把解了下来,像平日自己跳舞时甩白绸似的把腰带甩出去,那腰带像一座桥一样从小河这边横跨过了小河那边,小桃的力量极大,那腰带碰到孩子的一刹那,孩子被颠得微微向上了一下,就乘着这点时间,小桃纵身向上一跃,把孩子抱进了怀里,稳稳落在了河这边。孩子有惊无险,冲着小桃嘿嘿笑了。人群不禁一阵喝彩叫好声,小桃把孩子交给了他母亲,那妇人抱着孩子给小桃跪下不住磕头:“谢谢桃娘娘救命之恩。谢谢……”小桃忙把那妇人扶起来。
一旁的僧人道:“阿弥陀佛,真是位女菩萨,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小桃淡淡笑了,对着不远处的佛像心中默念,如果真的有好报,不用报在她身上,都报给她的寅儿就足够,让他此刻安然无忧,有饭吃,有衣穿。
李煜不知何时从寺庙中出来,和住持交代完毕那佛经供奉在哪里之后,刚好看到小桃救人的一幕,不由笑着叹道:“真是一出壮观的《长虹卧波》。”小桃的腰带飞出去跨在河两边,比哪场舞都漂亮。四下的百姓又纷纷叫好桃娘娘的这《长虹卧波》。李煜对小桃说道:“许久没去花月坊了,今日去看看吧。”
小桃和李煜并肩回到了花月坊。坊间已经开始传着刚才小桃救人的壮举,不禁人人脸上都是得意的喜色,还有不少客官提名要看看小桃是如何表演《长虹卧波》的。
小桃把李煜安排在了二楼西边的包厢,整个西边都命侍从守卫起来,不许任何人进来。花月坊的歌舞有新有旧,小桃吩咐今晚的曲子大部分都是李煜的词作。李煜默默坐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表演,心里莫名的酸涩。他不知来过多少次花月坊,他对音乐、诗词素来有着独特的天赋,每每听到自己的词作被人流唱总是不免得意。可现在,他却无比痛苦,为什么他的天赋不在治国,不在打仗?他已经努力了,也很尽心了,为什么依旧是这个结局?
小桃在台下舞了一曲《长虹卧波》,这是根据下午的动作改的,从前的绸子都是从上向下舞,而长虹卧波是平甩,更需要臂力,却格外有冲击力。小桃又换成了彩绸,看的人声声叫好。
跳完后,小桃到了李煜的包厢亲自服侍:“陛下,还需要些什么?”
李煜笑笑:“没有。”指指旁边的椅子,“坐下吧。”顿了顿有些失神,“你觉得金陵还能守多久?”
小桃一愣,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说这些国政大事?小桃还没想好怎么说,李煜又说道:“宋军就屯兵在金陵城南,金陵城内的守军,和宋贼对抗不知道还能扛多久。但宋军是会不断有援军的,我军却是越战越少。子介在润州拼战,无力顾及金陵。”李煜也不需要小桃回答,更像自言自语,把国事缓缓说完后长叹一口气:“要是有援军就好了。”
小桃不由好奇:“哪里还能有援军?”
“契丹。”李煜定定道,“吴越指望不上,素来和宋贼沆瀣一气。契丹和宋相邻而对,素来为敌,现在只怕求助契丹还有一线希望。”
“契丹……”小桃缓缓重复着,她没去过契丹,但听说那是在宋地还北的地方。不由说道,“契丹那么远,现在金陵又封城,怎么求助呢?”
李煜轻叹:“要是有人能带着求助援兵的国书去契丹就好了。”顿了顿,缓缓看着小桃道,“你,可以帮我,帮大唐吗?”李煜没有用“朕”,而用了我。“可以让青羽卫护送你。只有你,才能穿过宋地,抵达契丹。”李煜的眸子有丝热烈的恳求。
小桃恍然,大唐和契丹中间隔着宋,寻常人很难穿过宋地的边界去到契丹。可她可以,她可以借助赵光义的力量。小桃沉默了,她全身都有些冰凉。此刻,她才是真正的纠结,按理,她该毫不犹豫地答应,这是为了大唐,她的国、她的君王、她的乡人,她有责任和义务为了守护国土做任何事。可,可她为什么会有不安?
看小桃犹豫,李煜又道:“前天,赵光义派人送了书信,如果把你赐给他,可以暂停攻打金陵六个月。”
赵光义的确又给李煜书信了,临近攻打金陵,他必须把小桃带走,否则他无法安心攻城,他无法想象那些乱箭、流火射进金陵的时候,会不会哪一支不长眼刀枪箭就戳上小桃,那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已经兵临城下的宋军对金陵休兵六个月,这对李煜来说是足够大的诱惑。六个月,可以备战,可以调运粮草,可以请求援军,可以调度兵马,可以重新布防……可以做太多太多的事。可李煜和小桃提这件事,终究很难心安理得。他是个男人,还是个一国之君,这让他情何以堪。但难开口也还是要开口。
小桃的头有些晕,赵光义又来要她?她该怎么办?答应李煜并给契丹传去书信?还是拒绝?小桃不知所措,半晌,只对李煜说道:“陛下说的,太突然,容我想想。”
“好。”李煜的声音干涩,“不过,不要想太久,战事经不得拖延。”说完勉强挤了个笑离开,只剩下小桃呆坐在椅子上脑子纷乱。
国家危在旦夕,去请援兵小桃本该义不容辞。她不是怕苦,更不是怕死。可是,这请援兵的过程却必须要借助赵光义之手,如何借助呢?小桃可以对别人虚与委蛇运用计谋,可是和赵光义,她怎么用?小桃手脚冰凉。
这个除夕,小桃过得魂不守舍。外面的爆竹声声也没震得她回过神来。一天,两天,三天……小桃一直没有回音,李煜在宫里等得焦急。战事紧急,每一天的等待都让李煜心神不宁,他又不好催促小桃。小周后看李煜心神焦灼的样子,也知道他为什么烦忧,便冷笑道:“陛下何必优柔寡断,这么些年陛下给桃司舞的恩情,也足够她结草衔环报答的了,却临到紧要关头还推三阻四。要我说,陛下就是太惯着她了。”
“依你说该怎么办?”李煜冷冷看着小周后。
“陛下该拿出些威严,若是不去就让她去陪林仁肇大人便是。”小周后浅浅笑道,这句话她是思忖了许久才说的,一来想试探试探小桃在李煜心里的位置,二来说到林仁肇,也是催促李煜该像当年对付林仁肇那样当断则断。
李煜方才清冷的眸子变得锋利,看着周嘉敏喝道:“放肆!”紧接着难得的声色俱厉道:“同样是妇人,你如今怎么能这么蠢!”说罢拂袖而去。李煜从来没对小周后这么凶,周嘉敏跌坐在地上,眼泪扑簌着落了下来。
素来温和的李煜火冒三丈,林仁肇本就是他心头的痛,只是身为君王不能去公然承认自己的错,可他早在采石矶无人能守的时候就已经悔得肠子都断了,现在周嘉敏竟然用这个来戳他的心。
这么些年,周嘉敏独霸后宫,把自己亲近的女子撵的撵轰的轰,就连谨小慎微的窅娘也被她驱逐到了离自己很远的采月台。国事烦扰,他没时间和她计较这些。只是有时他也在纳闷,那个当初一身天水碧的盈盈女子哪去了?她比他小许多,他一直让着她宠着她,她喜欢奢华,他就用珠宝玉石给她装扮“锦洞天”,他只想把对娥皇的亏欠都补到嘉敏的身上。可她,越来越让他陌生。国家缺盐缺钱的时候,一个妓女都在想办法捐资开发盐田,而他的皇后,还在向他建议建造宫殿用来开夜宴。此刻又出这种馊主意,别说他不忍杀小桃,就是他忍心下手,祁正修能饶了他?还是赵光义能饶了他?百姓也会骂他昏君。
想到祁正修,李煜微微蹙眉,把小桃赐给赵光义的事该瞒着祁正修,还是该告诉他实情?想来想去,还是给祁正修去了一封书信,讲了其中的原委利害。只说赵光义要人,并没有说让小桃去契丹求援的事,只怕祁正修会横加阻挠。
不觉已到了元宵节,这些日子小桃还是浑浑噩噩,除了每天一早去寺庙看看布施粥的情况,就是晚上应客官要求去跳那新制的长虹卧波。想什么都是糊里糊涂。花月坊的元宵节,除了被客人点了的,其余的女子都跑到街上去看花灯。小桃跳完长虹卧波,正要回去,下人禀告道:“有位年轻的公子求见。”说着拿了一个令牌给小桃看。小桃一看是沈同的令符,忙让人请到包厢。
小桃推门而入,里面是一个身着天青色袍子的年轻公子,眉眼风流俊俏,腰间一幅双鱼玉佩摇晃着,彰显着主人的身份非富即贵。小桃细细打量了番五官,和沈同有些相似,便微微屈膝道:“沈公子。”
那公子微微一怔,冲着小桃抱拳道:“桃司舞果然冰雪聪明,在下沈尉。家父乃是沈同。”
小桃请沈尉坐下,又命人上茶,问道:“从未见过公子,可是头次来花月坊?”
“那倒不是。”沈尉笑道,“只是从前和朋友来,不曾叨扰过桃司舞。今日一见桃司舞的《长虹卧波》,真是惊艳绝伦,沈尉佩服。”
小桃笑道:“那公子今后更要常来捧场。”
如此寒暄了几句,沈尉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小桃:“下午陛下急着找家父进宫商议要事,家父回来后便说要来给桃司舞送一封重要的信,却刚出门的时候又被冯大人急事找了去,便只好让我速速把信送来。还望桃司舞不要见怪。”
小桃淡淡笑道:“怎么会?”说着把信打开,里面是熟悉的字迹。祁正修的亲笔书信,并不长:“小桃:见字如面。战事紧急之中收到陛下急书,要你赴宋。还望你从速。一则,你本一介女子,无谓家国仇怨。于唐,你既无亲朋,又无眷顾。与陛下、与我、与任何人都无任何瓜葛。多你无益,少你无怨。而你孤身一人,寄居勾栏,鱼龙混杂,淫秽不堪,身心俱疲,有何不舍?二则,宋军肯以你换六个月停攻金陵,若你真心怀百姓,心怀大唐,舍生取义赴宋,以换金陵安宁、战事转机,又有何不可?再勿纠结犹豫。子介书。”
祁正修的信很短,却字字寒如冰,利如刀,刺得小桃的心生疼。祁正修的无情,她不是第一次领教,但这次却最为彻底。他彻底斩断了所有的丝丝缕缕,统称为“无任何瓜葛”。她对大唐不重要,和他没瓜葛,若是按照他信里的逻辑,她简直应该立即打包好行李奔赴宋地,大唐多她不多少她不少,离开了还能换金陵安宁。简直是无比顺畅的逻辑。
沈尉什么时候走的,小桃都没有意识。又把信反反复复看了几次,无奈地摇摇头。这些年纵然没有情缘,总有些情分,可祁正修就是这么利落,斩得一丝不落。看来,她真的该去宋地?
小桃还没想好,赵光义却已等不及了。十七,曹彬率着宋军开始攻打金陵城池。南唐水陆军十余万人防守,前依秦淮河、背靠金陵城。赵光义一鼓作气,不等渡河的船齐备,就率领骑兵直接涉水进攻。而其余步兵等也坐船渡河后,直接逼到了金陵城下。
曹彬问着赵光义:“晋王,将士士气正旺,应当继续进攻。现在又是天干物燥,用火攻城最好。唐军是两层防守。第一层在城下,第二层在城楼上。不如我们用带火的箭镞直接射杀城墙上的士兵,不仅可以灭掉士兵,火箭积少成多燃起火灾,金陵城也再难防守。”赵光义看着前方厮杀成片的唐宋二军,不置可否。
城楼上,李煜披着锦鼠披风,看着城下的战事脸色惨白。不多时,士兵进来抱拳道:“陛下,桃司舞带到了。”
李煜点了点头,小桃随着士兵进来,正要行礼,李煜摆了摆手,向前走到城楼箭楼南侧,指着下面道:“你看看。”
小桃走到李煜身边,不多时,紧咬着唇脸色也惨白。小桃素日只在城中,城外的战事她并不知道,只知道这两天花月坊的客人少了,街道上时常有匆匆忙忙跑着前行的军士队列。可此刻站在城楼上,她才知道有多惨烈。
城下的将士,不时有人中箭,中刀,有摔到秦淮河里的,有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鲜血、尸体,越来越多,转眼之间一个鲜活的生命也许就再不动弹。小桃的手脚冰凉着。
李煜的声音苍凉:“照这么个攻法,不知道金陵还能撑多久。朕从皖东调了些人马,可惜只怕也赶不及解金陵之困了。”
小桃站在那里,心怦怦跳得激烈。过了半晌,小桃跪在了李煜面前,神色清肃:“陛下,小桃愿去宋地。”
“真的?”李煜一怔,声音却也并无多少喜悦。
“是。”小桃说完,向着箭楼外走了出去。箭楼外是城墙,小桃立在城上,衣衫随风飘曳,神情是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城下曹彬看赵光义没有说行,也没说不行,试探道:“那,要不先放流箭试试?”说罢吩咐下去,士兵搭好弓箭正要发射,忽然看到城墙上出来一个纤瘦的身影,不像是穿着铠甲的士兵,曹彬揉了揉眼睛正要看仔细。赵光义一声喝令:“把箭都给我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