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拼尽了所有的力量去找寅儿。花月坊是侍奉官家的,凡是有从外地来的官员小吏,小桃都会亲自献舞,再去敬酒攀谈,打问有没有谁家新领了孩子。有时有所收获,便立即派青羽卫前去查实。但大多数情况一无所获,因为凡是来金陵的外地官员,多是职位较高的刺史、别驾一类,对于谁家添了孩子这种小事并不知晓。
小桃走在路上,看到乞讨的孩子、卖艺杂耍的孩子,更忍不住多看几眼,心也跟着疼起来。不知道她的寅儿此时在哪里受着罪。小桃在金陵城郊的安化寺设了粥棚,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免费施粥,给那些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孩子。
月娘劝着小桃:“桃娘,也别这么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了。如今情势不好,钱难赚,你辛辛苦苦赚些银子,哪经得住这又是衣服又是粥的施舍?战乱流离,许多边境的难民都跑到金陵来呢。这就是个无底洞,任你砸多少银子,都不够的。”
小桃长叹一口气:“我心里有数。”她能做的,实在微不足道。她做这些,只希望良心能好过些。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老天有眼,佛祖有眼,能把她做的这些看在眼里,保佑她的寅儿不管在什么地方,能同样有好心人给他一口饭吃,给他件衣裳穿。
“唉,”月娘也叹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再多句嘴,现在人多口杂,你施粥施衣服自然有不少百姓感念你的恩德,但你频频招待那些从地方来的官员,也惹了不少闲话。有人把话传得可难听着呢。”
小桃冷冷笑了:“花月坊还怕闲话?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卖笑卖俏吗,难道还指着在这里立个贞节牌坊?”为了找寅儿,豁出命都不足惜,还怕名声吗?月娘摇摇头,长叹一声。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年又一年过去。小桃把金陵、常州、宣州、池州一带都找遍了,依旧没有消息。每找完一处,小桃心里就更沉一分,就好像心里点了十几只蜡烛,每找过一个州,心里的蜡烛就吹灭一支。小桃好怕等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而关于赵光义的消息也偶尔会传来,花月坊最是能传小道消息的地方。听闻赵光义在各处寻找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和他是什么关系无人知晓。赵光义主要在挨着润州一带吴越的地方寻找,如有人能提供线索有重赏。也听闻赵光义比从前铺张奢华。从前赵光义很少在府中大肆兴办宴席,如今却是每个子女的生辰都要庆祝一遍,一个月就能过好几次。还邀请朝中同僚、或是地方官员带着子女前来赴宴。
也听闻赵光义终于把赵普斗倒了。这年的八月二十三,赵普被赵匡胤罢了相。据说赵普被罢相主要是三件事。
第一件是赵普和枢密使李崇矩的关系太为密切。李崇矩打算把他的女儿嫁给赵普的儿子,和赵普结为儿女亲家。这件事是最触了赵匡胤大忌的。赵普是丞相,文臣中的至高权位,而枢密使李崇矩有调兵权,如果二人勾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赵匡胤知道这事后极不高兴,特意把上朝前丞相和枢密使的休息室分了开来。但有人私下说,其实这门姻亲,还是赵光义在李崇矩面前建议的。
第二件事,根据大宋的法令,禁止私自贩运秦陇一带的大型木材。赵普却居功自傲,私自差遣官吏去秦陇一带运了木材回来修盖房舍。有人便在赵匡胤面前告了赵普这一状,赵匡胤命人一查,这些木材中夹杂了不少禁贩的大木,而这些大木的来源,没人说得清楚。赵匡胤自然以为是赵普胆大妄为,公然抗法。
而第三件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赵匡胤大为光火之际,有人弹劾朝中一系列“胡赞、李可度受贿枉法” “刘伟假造摄牒得到官位”等等都得到赵普的包庇。而弹劾的人据说和赵光义的一位幕僚关系甚密。
大发雷霆的赵匡胤把赵普的丞相位置罢免了,贬为河阳三城节度使。而就在赵普被罢免后的二十多天,开封府尹赵光义被晋封为“晋王”,位次在宰相之上。赵光义和赵普十多年的明争暗斗,终于以赵光义全胜为结局。此时赵光义的势力,已经不仅仅是开封府那个小朝廷,而是蔓延到了赵匡胤的大朝堂之上,如水渗入,无孔不及。
小桃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总会跟着一扯一疼。这些事应该和她都没关系了吧。那为什么她的心情还是会跌宕起伏?他的孩子那么多,一个月里都能给好几个过生辰,可她呢,她只有一个寅儿,还生死不明。想到这里,小桃的心就疼得喘息不上。
这年的十月,又传来消息。被扣押在宋朝的郑王李从善,被宋朝赐了官位泰宁节度使,还在汴阳坊赏赐了一处大宅院。这一消息震动了南唐的朝野。堂堂一国的亲王,还是国君的亲弟弟,竟在异国受封官位,这是南唐的耻辱。
不少大臣在朝堂上公然愤慨:“郑王成了那宋贼的臣子,把陛下置于何地?岂不是陛下也成了他的臣子?”
李煜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们,全身都冰凉得没一丝热乎气息。这么多年来,他谨小慎微,不敢在明面上招惹宋朝一分一毫。尤其是南汉灭国后,他把朝廷里的官职改了,只要和宋朝一样的官位,都改成降低一规格的名称;把宫里的建筑、摆设的规制也降级了;甚至连自己下的旨意,也不敢叫“诏”,而改成了“教”。还要他怎么样?李煜烦躁地把面前案几上的一堆奏折推了下去。
底下的大臣安静了,看着突然爆发的李煜,不知所以。李煜缓了口气,问道:“郑王可接受了宋朝的封赐?”
有人出列答道:“回陛下,已经接受了。郑王已入住了新居,宋朝还赏赐了不少仆从和侍女,另外还赏赐了几个美女,郑王已经纳为妾室。”顿了顿又道:“宋帝还遣人传了口谕,问陛下是否……”那人没敢说完,赵匡胤的话太欺负人。无非是把李从善招成了宋臣,暗示李煜也该举国投降,接受宋朝的册封。
自己要是举国投降,想必赵匡胤一定能给个好封赏吧?给个什么侯爵,还是豪华宅院?李煜冷冷笑了,看着殿上的大臣,既悲凉又沉重:“不过是死罢了,战死总比羞愧而死要强。”
殿上的大臣被李煜悲绝的口气刺得有些疼痛,国家从交到李煜手里就是个烂摊子,能撑到现在已经不易。而李煜的外柔内刚,表面虽然臣服,内里却一直抗争。如今更是一派视死如归的样子,也震动了群臣,不由齐声应道:“是。”
退朝后,李煜把沈同留了下来,吩咐道:“命人立即去郑王府查点人数,尤其是郑王的妻妾和子女,全都看守起来,不许跑出一个。”李从善已经被宋朝招安,那么他留在金陵的家眷必须要紧急看管起来,否则还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
夜里,沈同来找李煜禀告着查点李从善家眷的情形:“所有人都查过了,除了这些日子被撵出去的粗使下人、丫头、侍婢,妻妾子女都在,就是少了一个豢养的姬妾。”
李煜一皱眉:“谁?”
沈同道:“就是他从花月坊带回去的那个,采樱。原来叫何之棠,前朝罪臣何士忠的女儿,陛下可有印象?”
李煜点头,他和何之棠还是从小相识。只是何之棠由于父兄的关系,一直和太子李弘冀一派走得很近。后来何士忠叛变家中发生变故后不久,何之棠就被李从善接到了家里豢养起来。这些年也不曾听闻有什么动静,要不是今天沈同提起来,李煜几乎要忘了这个人。
“何之棠……”李煜的手在案几上敲着,闭上眼回想着何之棠的模样。只记得从前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和祁正修定过亲,但后来何家获罪便不了了之了。
“听说从前是郑王极宠爱的。”沈同补充道,“不过这几年就淡了许多。郑王走后,听说在府里也不好过。眼下不知道是逃了,还是被人收拾了。”
“有子嗣吗?”李煜问道。
沈同摇头:“没有。”
李煜松了口气,道:“吩咐下去,金陵各城门守值多加注意,别让她出城就好。”眼下朝堂乱成了一锅粥,李煜也没把心思放在一个没子嗣所出的姬妾身上。他只是担心李从善的子女也跟着到了宋地,那李从善就真的心无旁骛一心侍奉宋帝了。沈同领命而去。
小桃在花月坊跳过一支双燕舞,回到了后院。今夜宾客难得的还多些,生意不错,直到快子时还人声鼎沸。折腾到半夜,也有些饿了,便往厨房方向走去,看看还有些什么吃的。厨房在花月坊后院的西北角,稍微有些偏僻。小桃正在小径上走着,忽然身后传来很细碎的脚步声。小桃心里一毛,顿住了步子。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
小桃又向前缓缓走着,脚步声又起。小桃猛地一转身,迷蒙的月色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影就站在离小桃不远的地方,看身形很瘦削,像个女子。小桃低声问道:“是谁?”
那人没有吭声,小桃立在原地冷声道:“再不说话,我可喊人了。这附近都是狎司,还有侍卫。”
那人迟疑了片刻,向小桃移了两步,开了口:“是我,桃宜。”声音有些有气无力,还带些沙哑。
小桃一怔,这声音听着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小桃不由也向前走了两步:“你是?”
那人缓缓抬起了头,小桃在月色下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竟然猛地一怔忡,脱口而出:“大小姐——”
话没说完何之棠忙“嘘”了一声,向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对小桃低声说着:“带我去处僻静的地方,我们好说说话。”
小桃点头,心中却抑制不住的跳突。和大小姐已经十多年没有见了。本以为她在郑王府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现在却突然这么形容憔悴地出现在面前,一时反应不来,只是在前面带着路,从侧门回到了桃苑,把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屋里只余何之棠和小桃两个人。
小桃细细打量着何之棠,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迹。当年那个细腻白净、温婉如兰的大小姐,现在竟然是满脸沧桑,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的颧骨都凸了出来,衬着发黄的肤色,倒像四五十岁的妇人。一身下人的短打扮衣裤,料子粗糙。小桃紧紧握上了何之棠的手,声音都有些微颤:“大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对这里本就熟门熟路,哪个门哪个时辰几个守值,都清楚得很。想再进来,并不难。”何之棠脸上一丝带着戏谑的冷色。
小桃忙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至今日,小桃在何之棠面前仍然缺乏一丝底气。在小桃的概念里,大小姐一直是那个出身高贵,博学多才的女子,而自己在她旁边,就像一颗无知的尘埃。
何之棠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何之棠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缓缓道,“想必你也知道郑王被宋朝招抚的事情吧。”
小桃点了点头,花月坊进进出出都是朝廷的大小官员,自然这些事情都是最先得到的小道消息。她也知道李煜把郑王府封了起来,四周都是重兵把守,听说正在盘点人数,要把李从善的妻妾和子女送进宫里关押起来。小桃问道:“那大小姐是自己跑出来的?”
何之棠反问道:“难不成还要再被抓一次,再被关到教坊,再从头来一次花月坊?郑王被招抚,陛下不怒的时候,把我们关押起来做人质,陛下发怒的时候,我们也许又被发配成官婢官妓。”也许是太久的压抑,何之棠的话都是那么不太顺耳。
小桃却并没有在意,只是担心着何之棠的安危:“那你是如何打算的?万一被陛下抓到了,是重罪啊。”
何之棠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就是这么个贱命。当初跟着郑王回到府里,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没想到命运待我真是不薄,相同的活法又一次转了回来。好在这次郑王在准备被招抚之前,已经提前给我来了书信,让我去开封找他。”
“那为什么现在还没走呢?”小桃不由问道。
何之棠很久没有说话,半晌,才冷冷说道:“自从郑王被宋人扣押,府里那些个不得宠的姬妾,不但不伤心半分,倒像是得道的狐仙,可算是腰杆子硬了起来,仗着自己有个一男半女,都骑到了我头上。郑王带回来的书信我还是偷偷才看到,却始终没机会从府里逃出来。只得趁着朝廷去盘点郑王府人数的乱当,我才跑了出来。”
小桃心中恍然,看来自从李从善被扣押,大小姐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很惨淡。这才两年左右的光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小桃忍不住还是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俗的问题:“郑王待大小姐,好吗?”
何之棠凝神看着桌上的蜡烛,没有说话。好吗?刚开始是好的,但几年下来,玩够了,看厌了,再好的珠玉在他眼里也就是个鱼眼珠了。再加上李从善本也不是个痴情恋旧的主儿,府里新来的丫头姑娘多了去。只是好在何之棠是个有手段的,在李从善府里一堆女人争宠夺利的激烈斗争中还算能立得住脚。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李从善刚一被扣押,她在府里的日子就立马难过起来。许久,何之棠看着小桃微微笑道:“还算好吧,否则也不会单单让我去找他。”
小桃舒了口气,如此就是最好了,不禁问着:“那大小姐是打算去开封找郑王?”
何之棠转眸看着小桃,神色凄迷:“是。但如今金陵的守卫重重,我哪里能出得去?我这两天已经在几个城门处都徘徊了很久,可每个出城的人都被细细查问,我肯定是出不去的。所以我来找你,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只有你能帮我了。还求你看在我们曾经姐妹一场的情分上,帮帮我!”何之棠说着就要给小桃跪拜行礼。
小桃赶紧把何之棠扶了起来,有些无措道:“使不得,大小姐。”这些事情来得太快,小桃接受得有些吃力,过了半晌说道:“你先在我这里住着,我来想想办法。”
何之棠站起身来,看着小桃柔柔笑道:“那就全拜托你了。你这里人多口杂,我不便打扰。我住在安化寺附近的一户农家里。三天后,如果你想出了法子,就到安化寺去找我。我会一直等你。”
小桃想想也对,忙从袖中拿出两锭银子塞给何之棠,又取了两身衣裳也而要一并给她,何之棠把银子收了,把衣裳推开笑笑:“衣裳是用不着了。就这样行动也方便。”说完转身出去。
直到门外已经没有一丝脚步声,小桃才回过了神。方才简直像一场梦。和何之棠的过往种种,竟然有种前世今生的恍惚。小桃坐在椅子上,看着跳跃的烛火发愣。还记得当初来到金陵,入了何府被打得七零八落,是大小姐第一次救了她,又把她收留在身边。教她读书认字,诗词曲文。还给她过生日,行及笄之礼,送她簪子……这一切都像是昨日之梦,美得几分不真实。
那夜小桃整夜未眠,直到天微微亮,小桃才从一夜的回忆中清醒了过来。大小姐如今只是想出城去开封找李从善,并不是什么危害社稷国祚的事。于情于理,都该帮一把。小桃蹙眉想了想,不如再向陛下请求,再去常州一带给孩子派送衣服,便能借机把大小姐带出去。而至于过唐宋的边界,润州有祁正修在,应该也不是难事。
小桃打定主意,便像从前去其他州府一样,托青羽卫给李煜传了书信。李煜没有起疑,给小桃带了口谕,准许出城,但必须在半月内回来,且需要青羽卫随行伴护。小桃获得李煜的口谕,立即去了城郊的安化寺,借着施粥的机会,找到了何之棠。
小桃在安化寺见到了何之棠,告诉她七日后将会趁马车出城,去常州一带。何之棠有些担心:“为什么要那么晚?多待一天,我便多一天的风险。”
小桃温声细语和她说道:“现在正是风口上,陛下对各个城门查得都严。此时出去才是风险重重。所以我才刻意拖了拖时间,过几日,他们看查不到什么,陛下又不追问,自然就松了。”
何之棠点了点头,还记得当年分别时,小桃是个疯疯癫癫的样子,也从没有过聪明的时候。可现在,难怪名冠京城,又得陛下青睐,果然是滴水不漏得很。人,原来都会成长。只是为什么小桃成长成了现在这样根深叶茂的一棵大树,而自己却仿佛枯萎了的明日黄花?何之棠有些失神。
小桃继续说道:“现在大小姐住的地方可还方便?如果不方便就住在我那里,我在紫竹台还有一处住地,很隐秘。”
何之棠冷了冷唇角:“不必了。七天后,我会去花月坊找你。”她可信不过小桃,住在她那里万一被瓮中捉鳖,她哭都来不及。
小桃看何之棠主意坚决,便也不强求。只嘱咐何之棠如果遇到麻烦,随时可以去花月坊或是紫竹台去找她。
小桃回去把这些日子准备的衣服收拾好,装在包袱里。反正要出去,顺便再去常州润州一带找找寅儿。想到寅儿,小桃的心就是一阵抽疼,抱着衣服无法再撒手,眼圈又是红红。
七天后,小桃备了马车,带了两个粗使的丫头,两个下人,还有几个青羽卫,并何之棠一起,从花月坊出发。青羽卫看了看何之棠,只觉得眼生,不由又多看了几眼。小桃淡淡说道:“这是教坊新来的侍婢。”教坊的人流动很大,青羽卫便也没有太在意,只是觉得这侍婢的年纪也太大了。估计是哪个犯了事的家眷婆子。
马车行到东边城门,守值的士兵看小桃前前后后几辆车,拦了下来。青羽卫向士兵出示了腰牌,小桃又把陛下赐的出城令牌给守值看了,守值没有敢细盘查,忙把一行人放了出去。
马车很快行了出去,到了城郊,何之棠对小桃说道:“这次就谢谢你了,如今我已经出了城,就不再麻烦你了。等到了下个歇脚的地方,我们就别过吧。”何之棠的口气很疏离。
小桃轻轻叹了口气,握上何之棠的手:“前面离润州还很远,即便是乘马车,也要两天,你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过去?既然已经出了城,就一起走吧。到了润州,过江也是难事呢。如果祁大人不允许,你又怎么去江北的宋地呢?”
“祁大人?”何之棠的神情有一刹的惊愕和慌乱,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只是声音微颤:“你说的是祁正修?”
小桃点头:“正是。”说罢柔柔地看着何之棠。何之棠别过了头,马车疾驰,侧面的帘子不时被翻起,风吹得何之棠脑子一片混乱,没有再提单独走的事。
祁正修这个名字,在何之棠听来,久远得像一幅尘封的沾满了尘土的画。却又震得她的心颤悠悠地疼痛。这么多年,她离祁正修,既遥远又亲近。遥远的是,她没有一丝祁正修的音信,只是从别人嘴里的只言片语,她知道祁正修做了大官,驻守着边界,也听人传过祁正修和小桃的闲言碎语。那些闲话,刺得她的心很疼。说亲近,多少回梦里,她都记得在濠州城那一起看画,谈诗的过往。她弹琵琶给他听,他盈盈浅笑看着她。如今提到祁正修,她是种复杂的情绪,既想见,又怕见,一种复杂的情怯,但终究是想见占了上风。
两天里,何之棠很少说话。小桃有时问问,她也答得言简意赅。小桃却不在意她的冷漠,依旧关切地问长问短,为她作着日后的打算。
润州很快到了,小桃命马车直接向祁正修的大营驶去。何之棠的全身都开始微微颤着,两只手紧紧攥着拳,手心都是汗。到了大营,门口的守值进去通传,何之棠猛地把小桃的手攥住了:“你先进去吧,把我的事和他说说。我还是休整后再去见他……哦,不,祁大人。”
小桃一怔,旋即明白了何之棠的情愫。她自己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在乎和怯意。小桃答着:“好。”待守值回来,便让青羽卫和下人及何之棠留在了外面,自己进了祁正修的大营。
祁正修依旧一袭白衣,立在大营门口,远远地看着斜阳中款款走来的小桃,身上都带着光晕,由远及近,祁正修不觉勾唇浅浅笑了,心也随着舒展开来。看小桃走到跟前,温声道:“你来了。”自从寅儿丢了,他没再敢奢望她还会主动来找他。
小桃微微向祁正修行了个礼,迎上了他的目光,答着:“我又来打扰公子了。”
祁正修牵上了小桃的手,把她拉进了营帐:“和我,不要客气。”
下人端来了热茶,小桃坐下,喝了口茶淡淡道:“我这次来,又是有事烦劳公子。”说完把何之棠的事开门见山地直接和祁正修说了,“虽然唐宋不睦,但是大小姐毕竟是个无辜的人,如今落魄得很,在金陵已经待不下去,开封是她唯一的活路,公子念在旧情,也该帮帮她。”
“旧情?”祁正修的声音很淡,他和何之棠哪里有什么旧情。所谓的旧情里,倒是小桃更出彩,整天偷偷地跟着他,看着他,惦记着他。祁正修不由看着小桃眸子有些炽热。
小桃侧过了头,声音高了几分:“公子,倒是怎么打算?”
祁正修回了回神,语气比方才淡了些:“放她出去不是难事。但开封真的就是她的活路吗?未必吧,我听说宋帝赐给了郑王好几个美女,左拥右抱得不亦乐乎,又怎么会惦记故人?”顿了顿问道,“是何之棠和你说,收到了郑王的书信,要她过去?”小桃点头。祁正修想了想道:“你把她带进来,我亲自问问她。”
小桃几分为难:“她有些疲累,不如等她歇息后再见也好。”
祁正修微笑道:“也好,先去歇着,待晚上吃饭时再说。也该备些好酒菜给你们接风洗尘。”
祁正修安排了下人带着小桃和何之棠等人住进了另一处营帐。小桃一路劳顿,进去收拾停当便斜靠在榻上睡了过去。待一觉醒来,已经是夜幕低垂,下人等着请她们过去吃饭。小桃看到何之棠,怔了一下,这么半晌功夫,何之棠像是脱胎换骨了般,身上的衣裤换成了袅娜的鹅黄色长裙,头发挽就了松松的高云髻,而憔悴枯黄的脸上也涂了脂粉,虽说比不上从前,但比起刚见小桃的情景,已经是判若两人。果然女为悦己者容。
看小桃惊愕,何之棠也懒得解释,只是淡淡道:“见故人,总不能太落魄。”
小桃随口道:“应该的。”小桃简单把头发拢了拢,镜子也没有照,便起身走了出去,何之棠紧随其后。
下人把小桃和何之棠带到了祁正修的营帐,看到祁正修的第一眼,何之棠的眸子瞬间浮起了一层雾气。一身白衣的祁正修,和从前的温润俊朗没有二般,岁月在他身上没留痕迹,反而多了几分沧桑的味道。
小桃没顾得上看祁正修,只看到分成三个案几的菜肴很丰盛,抬眸看了看何之棠痴缠的目光,又转眸看向祁正修,祁正修正看着她浅笑,她便回了个微笑。
祁正修这才看着何之棠抱拳道:“之棠,别来无恙?”
何之棠心里好像一千把小鼓槌在擂,勉强挤出个笑,声音微颤着:“还好。祁大人还好吗?”
“一切安好。”祁正修答着,“之棠的风韵气度,一如从前。”
何之棠脸上竟泛起了些绯红,半晌才答着:“祁大人过奖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寒暄着。
小桃不想打扰他们的气氛,自己又着实也饿了,便先坐下开始吃面前案几上的菜肴。而祁正修和何之棠与其说吃饭,倒不如说叙旧。从当年的濠州风景聊到金陵旧事,一些不开心的话题都刻意地避免开来,譬如何之训,譬如何府获罪。又聊到何之棠在郑王府的往事。但何之棠却不愿多提,只是粗浅应付了祁正修的问题。
小桃没有插话,专心地吃着东西。直到她已经吃饱了,那两人面前的饭菜谁也没动一筷子,祁正修关切地问着何之棠的身体:“看你气色欠佳,想必也颠簸劳顿。去宋地不是什么大问题,但不要急于一时,先休息一段再去吧。”何之棠看祁正修语气诚恳,便答应了。
小桃把面前的几只蟹都吃得干净香甜,最后一只有些凉了,不过不要紧,依旧是美味。小桃慢慢剔着蟹肉,有些口渴,端起旁边茶盏正要喝。祁正修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要再喝那凉茶了。螃蟹已是寒凉,再配着凉茶肚子会难受。”转而吩咐着一旁静待服侍的下人,“快去煮些热热的姜茶来。”
何之棠说了一半的话被祁正修打断,怔了一下,眼底浮上一抹苦涩,将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原来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她以为祁正修是关心,才与她叙了那么久的旧,却没曾想他只是客气,否则他怎么会在和她畅聊的时候,还能注意到小桃吃了什么,茶是凉的?这要怎样的细致和专注才能察觉到这些?原来,他真的是爱她的。
小桃有些不好意思,待姜茶上来后,匆匆喝了一碗,便起身道:“今天一路劳顿,我先回去歇着。公子和小姐许久没有见面,定有不少话要聊。我便不打扰了。”说完快步退了出去。
祁正修微微一笑,继续和何之棠聊着近些年的境况。
小桃一觉睡得很香,不知什么时候何之棠才回的营帐。待第二天小桃醒来,祁正修已经派人准备带着小桃和何之棠去润州集市上转转,看是否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小桃没有心思去逛,带着下人和准备好的衣物,找了一处寺庙,给孩子布施衣裳。一边分发着衣裳,一边打问着有没有谁家捡到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子。却依旧是失望重重。
何之棠倒是在润州的街市上转了一天,买了些胭脂水粉和钗环首饰。
晚上回去,祁正修在大营中又备好了饭菜,问着何之棠可买到了什么中意的。何之棠笑笑:“不过是些女儿家的东西,我们大唐的首饰胭脂,细腻精致又好用,听说开封的东西比大唐粗糙了许多,一次买好了,去了那里就不用再买了。”
小桃怔了一下,随即说道:“不是住一阵子吗,小姐何必急着买?”
何之棠看了看小桃,淡淡道:“不了。已经休整得差不多了。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终归是要去开封的。早点安顿好早点去。”
小桃有些为难地看着祁正修,昨晚何之棠明明答应得好好的会再待一段时间,怎么突然又要走了?这一去就是经年,还不知道今生能不能再见。纵然再见,又会是何年何月?
祁正修倒没有太诧异,只是静静看着何之棠道:“你想好了吗?”顿了顿又道,“许多事,一旦做出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余地。”
小桃有些听不明白祁公子的话,但大小姐似乎听懂了,只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浅笑着回答道:“这个选择,也许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一条路。”
“你确定吗?”祁正修追问了一句。
何之棠勾唇:“不确定,但总要试一试。人这辈子,也就是跌跌撞撞碰运气。”
祁正修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何之棠道:“既然如此,我明日一早派人送你过江便是。”说完,目光几丝怔忡。
何之棠浅笑:“多谢公子。”
回到营帐,小桃看着在一旁收拾的何之棠,心中纠结:“小姐,真的要这么急去吗?何不多待一阵子呢,也好叙叙旧,我们再见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
何之棠捏了捏小桃的手:“再住多少天,也终究要分别,都是一样的。”她不想再住下去了。看到祁正修,她就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她来说,是一种煎熬和折磨。如果说在初见到祁正修时,他的关切还带给她一丝希望,但那丝希望在祁正修专注留意着小桃时便已经破碎成泡影了。与其这样,不如尽早离开。
小桃看何之棠去意坚决,有些失落。沉默了半晌,忽然想到方才祁正修说的话,不由问道:“公子方才是什么意思?话里好像别有深意。”
何之棠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小桃,几分游离,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他和我说,郑王在开封又纳了几房姬妾,对我未必真心,劝我三思。”
小桃的眉头蹙了起来。郑王的品行她自然知道是个什么德性,只是她以为人总有例外,再放荡不羁的人也会有个真心相待的人。现在祁公子这么说,那就有些问题了。小桃说道:“既如此,小姐又何必去那里受委屈?”
何之棠笑得淡漠:“委屈?在哪里不受委屈。我也没有你的好命,有人把你捧在心里。我只能把命系在一条绳上,拼命爬上去找活路。”
小桃没了话语,脸有些发烫。微微低下了头。何之棠从手边的包袱里挑出了一支银钗,放到了小桃手里,语气有丝温和:“今日在集市上,看到了这个。我知道你现在不缺名贵的珠玉钗环。这个对你来说,已经太粗陋了。但我觉得,这个和当年我送你的那支,真的好像。”何之棠的声音有些微颤,把头别了过去。
小桃把钗拿在了手里,心中一时波涛翻滚,前尘旧事涌上心头,眼圈早已泛红。是的,现在的她,各种金银玉簪,珍珠玛瑙,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大小姐当年在她及筓时送的银钗,却是她人生的第一件首饰。只是她的人生也颠沛流离,那钗早已不知了去向。小桃把钗别到了头上,紧紧攥上了大小姐的手,声音梗在了喉咙里:“小姐……对不起……”她觉得她一直欠大小姐一句谢谢,和一句对不起。谢谢她把自己从一个大字不识的野丫头,调教成了一个粗识文墨的人;却也为了祁公子,她亏欠了大小姐一辈子。
何之棠的笑有些别扭,拍了拍小桃的手,声音难得的柔和:“你只要不怪怨我就好了。”顿了顿道,“好了。早些休息吧。”她没有办法继续和小桃聊下去,所有的过往,有的让她心痛,有的让她愧疚,有的让她后悔,有的让她挣扎。
小桃有些不舍地看着何之棠收拾好东西,拉上帘帐,只余均匀的呼吸。而小桃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小桃随着何之棠起来。何之棠一身鹅黄的夹袄襦裙,头发挽就松云髻,很是端庄好看。
祁正修已经备好了车马,小桃执意要去送何之棠,便也一同上了马车。小桃一直紧紧攥着何之棠的手。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长江边。祁正修下了马,小桃和何之棠从车里下来。江边已经备好了一艘小船,一个穿着铠甲的士兵在船上等着。祁正修说道:“待会他会从西侧带你渡江。那里少有宋军的守备,你上了岸也方便些。”
何之棠屈膝对祁正修拜道:“多谢公子。”说罢,在小桃的搀扶下上了船。看了看祁正修,又看了看小桃,眸子泛起一层雾气,声音颤道:“都回去吧。”
“大小姐,保重!”小桃捂着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祁正修的目光一直静静随着何之棠,眼看着士兵要解开绳索划船而行,祁正修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等等!”说完大步走到了船跟前,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何之棠:“江上风大,披上这个吧。”
何之棠怔了一下,接过披风,紧紧咬着唇,看着祁正修的目光有无限的柔情和纠结,最后化成了一汪眼泪,一颗颗落了下来。
船,终于还是划走了,在浩渺的长江中渐行渐远,直到成了一个点,化在了天际。
祁正修看着还在眼泪肆意的小桃,轻轻揽上了小桃的肩:“走吧。”
小桃没有挣开,随着祁正修往回走着,怔怔问道:“人为什么要离别呢?”
祁正修没有回答,只是揽着小桃的手更紧了紧。无缘才要离别,有缘,便是千山万水,也无时不在心里。
小桃回到营帐,身子受了些风有些犯懒,便没有再出去布施衣服,静静躺了一天。第二天一早,还没起来,就听到外面有士兵来回进出的声音,脚步很是紧急。小桃忙起来披上了衣服,看到匆匆往外走的祁正修,不由问道:“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祁正修的面色有些泛青,眸子全是清寒,看着小桃顿了顿,还是说道:“有人在江边看到了之棠。”
小桃只觉得头一晕,踉跄了一下,忙追上了祁正修的步子。小桃被祁正修骑马带着,很快就到了江边。眼前的场景,小桃一辈子都忘不了:浩渺的长江上,水和天都连在一处的辽阔。那只小船,就那么漂在江边,来回荡着。披着祁正修银白色披风的何之棠僵硬地斜靠在船上,头向后仰着,面色是一片平静,平静得像背后的长江。而披风里鹅黄的衣裙上,全是干涸了的血。
那情景,平静如江天流云,却让小桃寒凉彻骨。小桃跌坐在了地上,眼睛酸酸的,却流不出泪水。江风吹得小桃头发散乱,也毫无知觉。大小姐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成了这样,怎么会……
祁正修快步过去,命人把船拉得靠了岸,抬手抚了抚何之棠的胳膊和脸,闭上了眼睛。半晌,吩咐着侍从:“抬回去吧。”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和悲凉。
侍从问道:“回大营吗?”
祁正修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大营东侧的柴院收拾收拾,先停放在那里。”顿了顿又道吩咐着,“再去寻副好的棺木来。”
小桃不知道自己怎么被祁正修抱上马,带回的大营,只是一路都痴痴呆呆的。直到一起去了柴院,看着被人搬来搬去的何之棠,小桃的心才一下一下疼痛,恢复了知觉。柴院的西厢有一处简陋的木床,何之棠就被放在那里。小桃跪在床边,伸手紧紧握着何之棠已经冰凉发僵的手,眼泪扑簌着落了下来。祁正修站在小桃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别哭坏了身子。”
小桃抬眸看着祁正修,眸子全是疼痛:“大小姐怎么会……是谁这么狠毒?”
祁正修的声音有些暗哑:“送她去的士兵昨天下午就回来了,说是之棠已经安全上了北岸,到了宋地。附近没有村庄,没有田地,只是离得不远处有宋军的防守营地,但那已经是防守最弱的一处了。顺着路走两个时辰,可以到集镇上。他是亲眼看着她平安走出的视线。”
小桃忍住了眼泪,紧紧咬着唇,想了半晌道:“但大小姐是被扔在船上漂回来的。说明害死大小姐的人离江岸不远。昨天夜里风向南吹,才把小姐吹回了江这边。”说完又摸了摸何之棠身上,虽然银子不在了,但珠钗玉环都在,小桃的声音颤着,“如果是劫财,为何不把珠玉都劫了去,那比银子还值钱。”
“别想了。”祁正修轻轻叹了口气,“早些装殓好,让她入土为安吧。你先回去歇着,昨天你身子还不好,别再生了病,便更不值了。”
小桃心中翻江倒海,酸涩疼痛,哪里肯回去。小桃伸手把何之棠的衣裙抚得平整,对祁正修道:“我不回去。生前,我和小姐主仆一场,如今,我只想再守着她,这也是最后一次了。”顿了顿,小桃声音有些哽咽,“吩咐下人烧些热水来吧,我帮小姐擦擦身子。怎么着也得干干净净地走,再让人去寻身新衣服吧。”
祁正修沉默了许久,嘶哑地吐出一个字:“好。”说罢转身出去,吩咐下人烧水准备衣服。
小桃含着眼泪在何之棠头正对的下方点了三炷香供着。转过身来,把何之棠的衣服解开,蘸上热水细细擦拭起来。想着何之棠这一生,小桃除了心疼只剩唏嘘。大小姐比她的出身高贵那么多,本来该是和她天差地别的人生,却阴差阳错地走在了她前面,还是这种死状。
大小姐从前是多么温婉贤淑,知书达理,死后却像一叶浮萍般随波逐流,想到这里,小桃的心就疼痛得喘不上气来。小桃认真擦拭着何之棠的身子,都说人死的第一件事要净身,也好干干净净去上路。小桃只盼着大小姐去了那里,能比这一世活得容易些。
何之棠的伤口在腹部,那里血迹最多。小桃仔细擦了很久,伤口很小,却有两处,还有被从里翻出的肉。小桃颤抖着手仔细擦干净,看着像是箭伤,箭射进去又拔了出来。用弓箭的,除了猎户,就只有士兵了。可江北也没有深山老林,哪里来的猎户。那便一定是宋军。小桃不禁从脚底到手心的寒凉,宋军为什么要杀了大小姐?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踏上宋地又能做什么?怎么就容不下她?可是想想自己从前在开封的经历,小桃不觉凄然,是啊,人离乡贱,唐人到了宋地,便不再是“人”了,没人会拿你当人。
给何之棠擦洗好,小桃把下人买回来的衣服给何之棠穿上,又把头发梳好,在脸上施了脂粉。何之棠躺在那里,容颜是生前都许久未见的平静。小桃的眼泪止不住,又握着何之棠的手落泪许久。从前那些一起欢笑的日子,摧得小桃五脏都生疼。小桃的头晕晕的,实在撑不住,被下人扶回了营帐。梦里,全是过去的事,和大小姐嬉笑的日子,大小姐教她读书认字的日子。
一梦醒来,小桃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洒进了半片。小桃迷迷糊糊晕了整整一天,此刻却格外清醒,再也睡不着,小桃披着衣服起身,本想去柴院看看大小姐,又没有人指引夜里寻不到路。小桃来回转着,不知怎么,走到了祁公子的营帐外。祁公子还没有睡,营帐里有灯火。守值的士兵看是小桃,也没有阻拦。小桃走了进去,怔了一下。
祁公子正坐在凳子上,面前是一个炭火盆烧得正旺,祁公子手里拿着一卷纸,对着炭火不知入神地在想着什么。小桃轻轻咳了一声。
祁正修抬起了头,看是小桃,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温温地问道:“怎么起来了?头还晕吗?”
“好些了。”小桃走到了祁公子身边,看着他手里的纸张不禁问道,“公子这是?”
祁正修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没什么。”说完把纸张塞到了袖子里。看着小桃问道:“饿了吗?睡了一天,要不要吃些东西?”
小桃在祁正修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也看着炭火盆出神:“不饿,吃不下。”两人静默许久,小桃突然问道:“是宋军把大小姐杀了,是吗?”
空气像凝固了,很久,祁正修沉声答着:“是。”
“其实,”小桃犹豫了半晌,终于问了出来,“公子是不是早就料到,大小姐去了宋地会有不测?”小桃虽晕,却不傻,如今早已人情练达的她,会想起祁正修竭力劝何之棠不要去宋地,甚至临别时的披风,都不是他惯有的情态。祁正修在离愁别绪上素来是冷漠的,和小桃多少次都是不辞而别。如果不是明知最后一面,他不会那么反常。
祁正修顿了很久,才喑哑着声音又答道:“是。”
“为什么?”小桃的眼圈又红了,“如果公子早告诉大小姐,她也许就不会去宋地,也许就不会死。”
“我提醒过她,但她愿意一赌。”祁正修的声音很平,没有什么情绪。
“可公子只说郑王在开封又纳了姬妾,大小姐怎么会想到有生命之虞?”小桃的声音不觉有几分激烈,祁正修没有答话,便是没有否认小桃的话。小桃终于压抑不住憋屈的情绪,“公子即便不念旧情,也不该眼睁睁看着大小姐送死啊。公子是个冷情冷性的人,小桃不知这相识的十多年来,到底谁能让公子动一分怜悯之心,是不是有朝一日小桃贸然去送死,公子也能含笑看着我离开?”小桃不知道哪里来的悲凉,一口气说了出来。
祁正修闭上了眼睛,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神情,只是手背的青筋跳突了几下。过了很久,祁正修把袖中的纸卷拿了出来,递给了小桃:“因为这个。如果我把话说明了,不会改变何之棠的决定,我却拿不到这个。”
小桃接了过来,展开后借着烛光看着,是一幅地势图,却和一般的地图不同,上面有些图形标注,还有数字。小桃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祁正修沉声答着:“大唐的水军布防图。所有大唐的水军、水闸、战船、修建的战事工程,水上的及水下的,都在这里。”
小桃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脊背窜了上来,脑子轰的一声像炸了开来,过了很久才喃喃问道:“郑王刻意让大小姐去宋地,就是给他送这个?”
祁正修点头:“郑王也算是苦心孤诣了,没想到还留着这么一手。竟然早已借四处巡查之机,偷偷绘了一幅水军布防图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他被宋朝扣押时,应该没有料到宋朝的举动,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投诚,才没有随身携带着这布防图。眼下既然已经归附了宋帝,自然要拿出诚意来讨好宋贼。否则,按他的性子,怎么会念着何之棠?”
小桃这才明白祁正修和何之棠的叙旧并不是单纯的叙旧,早在话语间已经探测出李从善对何之棠并没有多少情分,那么非让何之棠去开封的动机就很可疑。小桃不由问道:“那他为什么要大小姐去送?郑王府有那么多精兵护卫,何必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才不引人注意。之棠没有子嗣,陛下也不会计较。而更重要的是,只有何之棠可以很容易地从我这里渡江。”祁正修微蹙的眉梢眼角,仿佛藏着雷霆万钧。
小桃的头有些晕,大小姐到这里也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祁公子竟然已经谋算了这么多,思虑了这么多。小桃不由问着:“那,这布防图怎么会到了公子手里?”
祁正修勾了一下唇,语气沉重:“她在这里毕竟待了一天一夜,总会有机会拿到的。”
小桃了然,祁公子既然这么说,那便是偷偷得的。那么重要的东西,大小姐应该会带在身上。但大小姐是有一天在这里下人的陪同下去逛了集市的,那便一定会被有心人偷偷拿去。只是布防图既然已经被偷走,大小姐难道发现不了?除非……小桃不可置信地看着祁正修:“公子难道绘了一幅假的布防图给大小姐以假乱真?”一定是换了,那些山川地势,密密麻麻,不是将士出身是根本看不懂,更别提分辨出其中的不同。
祁正修轻叹了一声,有些无奈道:“否则怎么办,难道让她把真的带出去吗?这布防图要是到了宋军手里,我大唐就真的只剩国破家亡了。”水军布防图是军事绝密,关系着国家安危,祁正修事后也惊出一身冷汗,但凡疏忽一点,后果都不堪设想。
小桃咬唇低下了头。何家的叛国似乎是个不能解脱的魔咒,何士忠何之训投降了后周,何之训被李璟鸩杀,何士忠不久也病死,只白白把忠勇军便宜了后周。现在大小姐罔顾前车之鉴,又带着布防图去投靠宋军。为什么会这样?当初是大小姐教自己的仁义礼智信,教自己的礼义廉耻,怎么大小姐自己却忘了呢?难怪大小姐会拼命想赌一把,她一定以为手里的布防图能给自己换来一个身份地位。只是刚踏上宋地,就被宋军识破了真假反而送了命。
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夜的寒凉渗透到了骨头缝里,小桃缩着肩,身体和心都在颤抖着。祁正修往炭火盆里加了些炭,声音清冷:“我可以容忍很多事,也能不在意很多事,但我不能容忍叛国。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用命守着江山吗?”
小桃把唇咬得一股甜腥,才从刚才的混沌中清醒了些,小桃沉声说着:“公子,我懂。”
祁正修盯着火盆中跃动的火苗许久,缓缓开口:“近日边界不是很太平,常常有宋军挑衅。如今大唐的周边已经都被宋军攻下,而宋军休养生息也差不多了。只怕战事又在眼前。大唐的气数越来越危在旦夕,之棠去宋地,如果不是偷带布防图,也没什么错。女人,总该活得安逸一些。”小桃听着祁正修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不知他想说什么,只是抬眸看着祁正修。
顿了许久,祁正修看着小桃开了口:“如果你也想去对岸,我可以放你走。”
“公子是什么意思?小桃不懂。”小桃的眉头微蹙了起来,看着祁正修的目光有些锐利。
祁正修目光温和,像流水一般轻柔看着小桃:“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和别人我可以虚与委蛇,虚妄试探。和你,还需要吗?我只希望你平安,快乐。”顿了顿,祁正修的目光有些辽远,“你只是个女子,那些国家存亡、护卫山河的事,本就是男人做的。女子在乱世更加辛苦,不如提早找个安稳的去处。”
小桃苦笑失神:“公子觉得对岸是我的安稳去处,是吗?”
祁正修的心有些麻,他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开封比起金陵,安全得多。更何况,她的心,一直在对岸,又何必和大唐一起做僵死之鱼?祁正修声音很沉:“开封起码不会受到战事波及。而且,如今赵普失势,他已封为晋王,朝堂的第一把手,可以护你周全。”祁正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的这些话,窝囊又屈辱,但确是实话,实话往往很残酷。
说到赵光义,小桃的心像在滴血一般。他已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上呼风唤雨,可一切都回不去了。小桃缓缓说道:“如果是十七年前,小桃还在云湾村的时候,的确,在金陵和在开封,对小桃来说都一样。那时我只知道吃饱穿暖。字不识一个,道理不懂一点。”说着看了看祁正修,“可是就因为和公子的一面之缘,小桃从云湾村走了出来。一路走到现在,读书识字,就像一个学会穿衣服的人,是无法再把衣服脱了行走的,因为会羞耻。如今公子让我去开封,就像让我扒了衣裳走在集市上,那样很羞耻。我虽是女子,却也是唐人,也不是没脊梁骨的人。以后公子还是不要和我说这些了。”顿了顿,小桃又道,“眼下我只想把寅儿找到,别的都不想再想。”
祁正修的胸中涌起了一股暖意,不禁看着小桃眸子一抹亮色。他对小桃的情感是复杂的,有怜爱,有愧疚,有感动……他也说不上小桃到底是哪一点在他心里挥之不去。可现在,他却明白也笃定了是什么让他念念不忘、心有动处。柔弱的小桃,始终有着自己的坚守。
祁正修伸手覆上了小桃的手,紧紧攥进了自己的手心里。如果不是战乱,和她一起的日子,该是幸福的吧。小桃怔了一下,很快把手抽了出来,转着话题道:“对了,刚才我进来时,公子为什么对着那布防图发愁,还点了这炭火盆?”
祁正修勾唇摇了摇头:“我在想怎么处理这幅图。水军的布防是我和林仁肇大人当年亲自督建布防的,包括水军排布,水师工程的建造。因为是绝密,所以并没有留图纸,就怕落入贼人之手。可现在,林大人已经故去,知道布防的只有我,如果我也……”
小桃立即打断了祁正修的话:“公子不要乱说,不会的。”
祁正修扬唇一笑:“那好。不说。但总之,是该留一份图纸,万一我……”祁正修顿了顿道,“陛下也好根据图纸重新布防。”
“那何不现在就把图纸交给陛下?”小桃问道。
祁正修浅笑着摇头:“这些水军排布是我和林大人仔细商议后决定的,是防守长江天险的最佳布阵。陛下生性多疑,现在把布防图交给他,只怕他又会被人干扰乱了阵脚,重新调度水军排布,那就在自毁长城了。”
“所以公子刚才在犹豫要不要烧毁布防图?”小桃问道。祁正修点头。小桃想了想,鼓起勇气道:“如果公子信得过我,我可以帮公子收好布防图。”
祁正修对小桃的提议怔了一下,他想过把布防图给许多人,陈述?性子直爽,交友又多,这么绝密的东西给他不放心;徐锴更不用提了,早已心意变了;给李弘冀?那就是颗随时会炸的炸弹……正是思前想后都没有可以托付的人,祁正修才想着烧毁。但他的确没有想过小桃,一点一丝都没想过。如今小桃提出,他倒也觉得是个办法。一定不会有人想到布防图在一个女子身上,还是金陵整天迎来送往的女子。只是小桃虽说有着正三品官阶,到底是个女子,护着图有些困难。祁正修想了想,对小桃道:“留着纸张在手里总归危险,不如你学着把图画出来。这样即便将来有不时之需,你就能解水军之困。”
小桃点点头:“好。”
祁正修把水军布防图拿出来,并没有给小桃讲解什么符号是什么意思,只是就图形线条给小桃大致讲了讲。天色已晚,两人边看着图边聊了一会,小桃便先回去休息。
何之棠就葬在了润州城西,和金陵遥遥相对。站在何之棠坟前,刚好能看到回金陵的路。人死难回乡,也是哀伤。
将何之棠葬了后,小桃便每天白天去城里找寅儿,晚上回到祁正修的大营学着描布防图。由于小桃并不理解那图中的意思,只是照着图生涩地记忆,更加难记。但小桃用尽了心思,一点一点细细地描摹,又问着祁正修这条线的粗细有没有什么意义,那座山的高矮有没有什么说法,只是五六天的光景,小桃已经能把布防图画得七七八八差不离。
李煜给小桃的时间只有半个月,直到小桃回到金陵时,已经能把南唐的水军布防图画得一分不差,甚至将每处的形状大小、粗细、点皴全部细细画尽。
临行前一晚,小桃抛开原图,凭借记忆,毫无磕绊地将布防图画得流畅。画完后看着祁正修眸子亮亮的:“公子,我画得可对?”
祁正修双眸含笑:“不差一分。”说罢从袖中把原图取出,扔到了炭火盆里,“以后便再不用这个了。让它化了灰,比留在哪一处都安全。”
看着布防图在火盆里化成了灰烬,小桃心里还是有一丝微颤。祁正修的心思是细密周全的,总是百般谋算,不肯出一点疏漏。这绘着大唐江山防守的图,他终究不愿留一点落入他人手的危险。小桃看着祁正修,问得几许没底气:“如今大唐知道水军布防的,除了公子,就只剩我。公子,可相信我?”
祁正修负着双手,静静看着小桃,微微笑了:“认识你,已经十七年了。短吗?”小桃也笑了,心中难得一丝暖意。
开封,李从善等了多日都没有等来何之棠,不免起急。让手下去探问,但如今的手下都是赵匡胤赏赐给他的宋人,没几个能使唤得动。实在无法,李从善又花了些银子,才找到门路去求见赵光义。如今赵光义是朝堂的一把手,要是他能帮着推一把,他在大宋才能待得稳。
李从善见到赵光义的时候是晚上,赵光义正在开封府的后院中自斟自饮喝着酒。看到李从善进来勾唇冷冷一笑:“原来是郑王,坐下来一杯。”说着命侍婢又端来一个酒杯,放到了桌案的对面。
李从善有些忐忑地坐下,看着赵光义勉强挤出个笑:“晋王真是好酒量,一个人自解千愁。”
赵光义失神道:“千愁?我没有千愁,我只有一愁。”
“那是——”李从善不由问道。
赵光义摆了摆手,盯着李从善目光如炬:“郑王,哦,不对,如今你已是我大宋的节度使,节度使大人到本王这里,不是要听本王有哪一愁吧?有话直言无妨。”
李从善恭敬地抱了抱拳道:“还是上次和晋王提的那事,从前在唐地的时候,绘了些重要的机密图纸,如今既然得了陛下恩惠,总想投桃报李,为陛下效力。”顿了下凑近赵光义说道,“我已派人将那图纸带来,听闻已经到了宋地,不知怎么还没过来。”
“哦?机密图纸?”赵光义冷哼了一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冷冷笑了两声,直笑得李从善心里发毛。赵光义不说话绷着脸冷笑的样子,比赵匡胤的气场还强大。过了半晌,赵光义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摔到了李从善面前大“你说的就是这个图纸?!”
李从善一惊,赶忙从桌上捡起图纸,就着蜡烛一看,脑袋发了蒙。那图纸是原来他借着探访之名,在各处派人偷偷绘制而成,仗着他的郑王身份,别人也不敢阻挠。虽然不是他亲手绘的,但他也看过许多次,李从善不禁说道:“这图,怎么有些不大对劲呢?”
“你也觉得不对劲是吧!”赵光义从李从善手中把图纸扯了过来,拍在了桌上,指着一处说道,“皖口,是南唐的重兵部署,这里居然只标了一处水事工程,几千兵马,骗谁呢?蒙谁呢?!”又指着另一处,“润州,祁正修驻守的重镇,别忘了他在这里的百谷峡打得我大宋水军死伤无数,竟然在这里没有水事工程?那大雾之夜南唐的水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说罢看着李从善冷笑:“你倒说说,是你们唐人会打仗,还是当我们宋人是傻的?”
李从善口齿都不清楚了,看着赵光义六神无主,又拿起布防图仔细看了看,慌张地说道:“这图,这图一定是假的,晋王这图是从哪来的?”
“从江南名妓——何之棠那里来。”赵光义勾唇笑了笑,“她是你派来的人吗?”
李从善的脸都白了,府里的几个人,只有何之棠最是有心机手段,又和守着南唐边界的祁正修有些瓜葛,他才想着让何之棠送过来,怎么还没轮得上自己摆功,倒先到了赵光义的手里。李从善看着赵光义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晋王先从之棠那里拿到了图?之棠,她来开封了吗?”
赵光义把那图纸放到蜡烛上点着烧了起来,冷冷道:“你上次说要有宝物进献给陛下,我自然要费心帮你接好人,免得到了我大宋行路艰难。只是没想到,你进献的是这个东西。”
李从善脑子一转,忙说道:“一定是被人掉包了。原来的图不是这样的。我虽然记不全,但还是有印象的。”
“掉包?”赵光义看着李从善的目光直烈,“大人说是掉包,那就是掉包吧。”说完冷冷看着假的图纸化为灰烬,再没吭声。
李从善心中忐忑得厉害,赵光义这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让他极为胆寒,他接受了大宋的封赐,就是为了在这里博个荣华富贵,反正李唐已经是末日江山了。但要是这回表功不成反受过,那可就全完了。李从善想了想道:“晋王不如把之棠带来,我好好问问她到底一路是怎么来的,可能会被谁掉包。”
赵光义冷冷回了一句:“这种废物还留着做什么?”
李从善怔在了原地,过了许久才回味清楚赵光义话里的意思。何之棠被他杀了。李从善顾不得品咂悲伤,眼下他更急的是这事如何向大宋交代。牛吹出去了,不好收。半晌,才又道:“大唐的几处水军防守,以润州、常州、皖口三处为要。润州常州有祁正修不好对付,但皖口,主要是布阵精妙,那里当年是一个叫樊若水的人绘制的,不妨让他再把那里绘制一次。虽然没有全部的布防图,但有一处也行啊,起码有了突破口。”
赵光义勾唇笑了,把桌上的酒杯递给李从善:“果然是良才,这是个好主意。”虽然不能拿到全部的水军布防,有一个突破口就好。顿了顿又道,“这樊若水,就劳烦大人去联络了。”
“好,好说,好说。”李从善把酒喝了,又与赵光义客套得聊了几句后便告退了。
看着李从善毫无伤怀的背影,赵光义冷冷笑了。何之棠,死了比活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