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父子同行不相识,忠奸莫辨失良臣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20,800

  那男人愣住了,待看清楚来的赵光义,一身暗色锦袍,气度不凡,身后还带着随从,便松了手。那孩子立马扑腾着从地上站起来,躲到了赵光义的身后,轻轻伸手拉上了赵光义的手:“救救我。”

  孩子的手软软的,赵光义的心也被触出了几许柔色。比他的二子德明还要小一两岁。赵光义冷冷看向那个男人:“你在做什么?”

  那男人被赵光义的气势镇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这是我儿子,我带他回去。”

  话没说完孩子大声说道:“我不是他儿子,他是坏人,要把我卖了。”

  “你这孩子,怎么胡说呢……”那男人话没说完,已经被赵光义冷冷打断:“这个孩子已经懂人事,不会不认父母。你衣衫粗制,而他的衣服虽脏,却是锦衣华袍。你的口音,是越州一带,而他的口音是金陵附近。你倒说说,你是怎么生出的这儿子?”

  男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赵光义的声音很平:“你无非是求财。”说着看了眼侍从,侍从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赵光义看着男人道:“这银子我给你,就当你把孩子卖与了我。这个价格,也不算低了。”说着声音凌厉起来,“你要不识好歹,我们此刻就去报官,让官府查查看你是不是他爹?”

  男人支吾了半晌,看了看桌上的银子,拿起用牙咬了咬,才一心欢喜地对赵光义说道:“既然你出了银子,那这孩子就归你了。”说完再也没看孩子一眼,揣着银子跑出了客栈。

  赵光义这才转身看了看孩子,一会儿的工夫,这孩子比刚才还惨,脸上也被打肿了。赵光义对侍从说道:“带这孩子去洗洗,吃饱了,带到我房里来。”

  不到半个时辰,侍从带着孩子走到了赵光义的房里。天色已晚,屋里点了灯烛。赵光义细细看了看孩子,这孩子洗干净了还长得挺好看。眉眼清秀,下巴和唇很坚毅。赵光义勾了勾唇,难得的和颜悦色:“你叫什么?”

  孩子嘟着嘴说道:“寅儿。”

  “怎么会跑到这里?”赵光义继续问着。

  寅儿撇了撇嘴,几乎又要哭了。从寅儿断断续续的话里,赵光义知道了这个孩子要去找他爹,结果没出金陵城就被刚才那个男人盯上了。那男人把寅儿抓了打算带回越州去卖,走到宣州寅儿跑了出来,晃悠了还不到一天,偷了他的银子,又被那男人找到要带回去。赵光义不由问道:“你爹不在金陵?”

  寅儿点点头。赵光义又问:“那他在哪里,你打算怎么找他?”

  寅儿摇摇头,他不知道怎么找,爹说了他在北边,从金陵一直往北就能找到他。可是他不知道出了紫竹台,外面那么大。他连北在哪都找不到。看寅儿一直摇头,赵光义摇了摇头,又问着:“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寅儿直直看着赵光义:“你是好人。”肯送他银子,应该是好人,应该会帮他。

  赵光义笑了,声音沙沙的,正要说话,又有侍卫进来禀告事情。赵光义便让人把寅儿带出去先休息,明天再说。侍卫发现在客栈附近有些不明来历的人,身手很敏捷,只怕来者不善,请示赵光义是否明天一早就出发。

  赵光义蹙眉陷入了沉思,这次出来是秘密而行,南唐的人不可能这么快知道消息。难道是赵普那个老贼想暗中来一手?难怪他那么痛快地同意自己来宣州。赵光义冷笑了一声。如果真的是他,会要他好看。赵光义吩咐下去明天一早出发去常州。时间紧急,林仁肇已经赶赴常州一带,他必须要尽快追上。

  第二天一早,还不到寅时,赵光义已经起床整装待发。侍从把还揉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寅儿带到赵光义面前时,赵光义才猛地想起还有这么个小家伙。如果不是时间紧急,他倒是不介意把他送回金陵。但要务在身,从金陵再折到常州就太耽误事了,眼下也没个可靠的人能托付这孩子。赵光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脑子抽了才会接下这个麻烦,可是那孩子的眼睛情态,灵慧中带着倔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无端地就生出一种叫“不忍”的情愫。赵光义拍拍寅儿的肩膀:“今天我们要赶路,带你骑马,怕不怕?”

  寅儿抿唇像个小大人似的声音坚定:“不怕。我爹带我骑过。”

  “那就好。”赵光义揉了揉寅儿的脑袋,把寅儿抱到自己的马上,圈进怀里,向着常州的方向策马而去。

  在马上颠了一上午,中午到了一处路边的茶摊,几人才停了马。赵光义把寅儿抱下马,寅儿一个跟头栽在了地上,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小脸也煞白。侍卫从茶摊上要了几碗热茶,赵光义抱着寅儿过去喂了他几口茶水,寅儿缓过些气息。赵光义声音很沉:“你不是骑过马吗?”

  寅儿嘟着嘴:“没骑得这么快。”祁正修只是带他骑着玩,哪曾像赵光义这么玩命地赶路。顿了顿,寅儿看着赵光义问道,“大叔,你有儿子吗?”

  大叔?赵光义哭笑不得,这个称呼真是……他很老吗?赵光义抽了抽嘴角,吐出一个字:“有。”

  “那你带他们骑过马吗?”寅儿又扑闪着大眼睛问道。

  赵光义想了想,他总是很忙,倒是很少陪自己的儿子们玩耍。元佐虚八岁,记得曾经带他骑过一次吧。其他的孩子就没有了。赵光义微微点头:“骑过。”

  “也骑这么快?”寅儿追问道。

  “没有。”赵光义依稀记得那次是让侍卫带着元佐骑的,元佐又哭又闹,他只得亲自带着骑了一圈,就命人把他送回去了。

  寅儿嘟起了嘴:“看,爹是不会带儿子骑这么快的。”

  原来这小家伙在这儿等着呢。赵光义忍不住抽抽嘴角笑了,伸手揉了揉寅儿的脑袋,真是个机灵的小鬼头。寅儿也笑了,笑得很甜。寅儿笑得开怀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就会眯起来,像小月牙似的。赵光义看得就是一怔。

  寅儿又看着赵光义问道:“大叔,你要带我去哪,是回金陵找我娘吗?”

  又是大叔!赵光义勾了勾唇,算了,大叔就大叔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才能带你回金陵,所以你要先跟着我走。”

  “哦。”寅儿有些失落,嘴巴也撇了起来,眼圈有些发红,“我想我娘了。我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我娘了。我娘一定也想我了,她一定哭了。”

  赵光义看着孩子难过的样子,那莫名的不忍又窜了出来,忍不住问道:“你娘,很疼你吧?”

  “那当然啊。”寅儿惊讶地看着赵光义,似乎他问了个很蠢的问题,“我娘说,所有的爹娘都最疼孩子的。”说完又嘟起了嘴,“再说,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长得可好看了,还会给我讲故事,还会跳舞。像神仙一样……”寅儿像个小话唠一样叨叨着,赵光义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耐心听个孩子嘀咕。听到寅儿说他娘会跳舞,他的心就腾的一声飘得好远,眼前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如果是她,会不会也是这么温柔以待她的孩子,和她的夫君?赵光义甩了甩头,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前阵子我病了,我娘就守在我身边一步也不离开,哭得眼睛像个核桃,我想吃什么她都给我做……”寅儿继续叨叨着,看赵光义出神,伸出小手捅了捅赵光义,“你疼你的儿子吗?”

  赵光义一愣,心里有些突如其来的慌乱,疼?什么叫疼?他不由地反问:“你爹疼你吗?”

  寅儿的眼睛亮亮的:“疼啊。爹带我骑马,教我认字,写字,还会把我放在他肩上骑大马。”说到他的爹,寅儿的语气里全是自豪,又絮絮叨叨了许久,从袖子里拿出小木马,“看,我爹给我做的。”

  赵光义拿起看了看,雕得很细致,看来这个孩子的爹不仅很疼他,还很手巧。自己怕是即便有心,也不会雕得这么逼真。寅儿忙又把小木马藏进袖子里,这可是他的宝贝。

  赵光义揉上了寅儿的小脑袋,这是个幸福的孩子。出身富贵,享受着爹娘的疼爱。不过如果按他爹疼爱他的标准,自己这个做爹的是不称职的,没有给儿子当大马,也没空教他们念书写字。

  果然那个小机灵就追问来了:“你会教你的儿子认字吗?”赵光义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那讲故事呢?”赵光义又摇了摇头。“哄他睡觉?”赵光义只好又摇了摇头,“我很忙。”

  寅儿的大眼睛扑闪着看了半天看着赵光义叹了口气:“你儿子真可怜。”那语气像个小大人似的。赵光义的心也跟着扯了一扯。但寅儿随即也像霜打了似的蔫巴了:“你们当爹的,都忙。我爹也忙,几年才见一次,很快又走了。”寅儿撇着嘴低声说道,“我还想问问别人的爹是什么样的,不过,还不如我爹呢。”

  店家端上了饭菜,赵光义把饭拿到了寅儿面前,夹了些鸡蛋和肉放在他碗里说道:“别顾着说了,赶快吃饭。吃完还要赶路。”寅儿到底还是孩子,看到饭又眉眼弯弯笑地开心吃了起来。

  吃过饭又歇了歇,赵光义才带着寅儿继续赶路。下午的马骑得比上午慢了一些。寅儿在赵光义怀里,有时会扭头看看赵光义,伸手摸摸赵光义的胡楂。赵光义厉声道:“别闹!老实待着。”生怕他摔下去。寅儿吐吐舌头,能老实一会儿。但不出半个时辰,男孩的皮劲儿上来,忍不住又回头看赵光义。赵光义虽然心中暖暖,但还是忍不住呵斥他坐老实。

  好容易到了晚上停下马找了客栈休息,寅儿还是不老实,拽着赵光义问东问西。赵光义也不知道哪来的耐心,连他自己的儿子他都没花这么多工夫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不过他的儿子都很怕他,见到他便向老鼠见了猫,也不会像寅儿这么无法无天地肆无忌惮。

  直到晚上该睡觉了,寅儿还是扯着他的袖子不肯走,非让赵光义给他讲故事。赵光义哪会讲什么故事,只得板下脸问他:“你见了谁都这么自来熟吗?”

  “哼!”寅儿恼了,气哼哼地跑出了门,回到自己房间去睡了。他才不是对谁都熟,那个娘叫“陛下”的大叔,自己每年见好几次都没话和他讲。只是,这个大叔,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亲近。而且他能看出,他也是喜欢他的。

  这孩子气性还挺大。赵光义摇摇头,无奈地去睡。

  结果寅儿这小脾气上来,第二天又气鼓鼓了一整天,直到晚上赵光义主动教他看星星又抱着他转了两圈,寅儿才露出笑脸。双手紧紧环上赵光义的脖子,指着星星问东问西,赵光义也耐心地回答着。外面的夜风起了,吹在身上有些凉。寅儿把赵光义抱得更紧,打了个哈欠,窝在赵光义怀里嘟囔了句:“大叔,我困了。”

  赵光义没有说话,只是把寅儿抱紧,放到屋里的床上,寅儿翻了个身,像说梦话似的嘀咕了句:“大叔真好。”就沉沉睡去。

  赵光义的心一震,看了寅儿好久,这个孩子真的很招人喜欢。赵光义想摸摸他的小脑袋,捏捏小脸蛋,又怕惊醒了他,只把被子给他盖上后转身出去。

  路上行了五天,第六天晚上,赵光义到了常州城里,在客栈住下。派出去打听的侍卫回来禀告,林仁肇已经在昨晚就到了常州,现驻守在常州城东郊。赵光义蹙眉琢磨着,林仁肇如果要去攻打淮南,势必需要祁正修的水军襄助兵马过江。便问道:“祁正修的水军有动静吗?”

  侍卫摇头:“暂时还没有。”

  赵光义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心中思谋半晌,对侍卫说道:“明日一早先去探探林仁肇的动向。”

  第二天一早,留下了一个侍卫看着寅儿,赵光义到了常州城里一个茶楼的二层雅间坐着。其余的侍卫前去打探消息,直到中午,其中一个匆忙过来禀告道:“林仁肇一早去找了祁正修,不知谈了什么,现在带了几个侍从在回去的路上。”

  赵光义的眸子一亮,手里的茶盏捏紧了:“想办法把他引到这里来。”

  林仁肇和侍从从祁正修那里出来,一肚子不快。他满以为祁正修一定会竭力支持他的北上。谁知祁正修却一直摇头,劝他回去,还说不是进攻的时机。此时不攻,难道等宋贼养得兵强马壮再攻?他实在不能理解。祁正修临别时特意交代他一路疾驰回去,切莫在路上和人闲聊攀谈。林仁肇也没听进去,今天穿着便服,行到城中集市,人多不便骑马,便从马上下来,牵着马穿行。林仁肇的马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战马,烈鬃奇骏,身形比一般的马高大了许多,在路上走着也难免引人多看几眼。

  迎面而过了几个看着像商人的人,看了看他的马不由上前搭话:“这位官爷的马看着高大健硕,日行八百里没问题吧?”

  看人问起他的马,林仁肇不由满含情感地拍了拍马背道:“没问题。前几年日行千里都没问题,现在老了。”

  那几个人又和林仁肇聊了几句马的事,其中一个说道:“我们也是头回做马的生意,贩了几匹,但不知道品相怎么样。听说也不见得身形高大跑得就快。看这位官爷是懂马之人,不知道能不能劳烦帮我们看看。”说完指着一旁的茶楼,“就在那后面的院子里。”

  林仁肇听到有马,忍不住迈步向前,几个侍从跟得紧紧。到了茶楼后院,林仁肇扫了眼那几匹马,脸色拉了下来,冷眼看着那几个人道:“这些都是战马,你们是商人,又怎么能买到?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林兄好眼力。”赵光义从茶楼一层的侧门走了出来,冲林仁肇一抱拳,“久违了。”

  林仁肇看着眼前的人一时反应不来。他虽然出入战场多年,却从没有和赵光义亲自对垒过,所以他并不认得赵光义:“阁下是?”

  赵光义淡淡笑道:“在下已备好茶。有要事要和林兄一同商议。”

  林仁肇顿了顿,到底武将出身血气方刚,便大步迈进了茶楼,赵光义在前面引着到了二层雅间,二人相对坐下。林仁肇一抱拳:“阁下高姓大名?”

  赵光义倒了一盏茶递给了林仁肇:“在下姓赵,名光义。仰慕林兄大名,特意前来拜会。”

  林仁肇的眉眼顿时瞪了起来,把赵光义的手一把打开,冷笑道:“好大的胆子,敢来我大唐的地界。”

  赵光义也并不恼怒,手中的茶泼了出来烫得手背一片赤红,赵光义纹丝未动:“我是一片赤诚。林兄不管是否接受,是不是应该听我把话说完?”看着赵光义烫得泛红的手背,林仁肇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赵光义抬手请林仁肇坐下,开始细细从天下局势,各方兵力说起。赵光义没有一味贬低南唐褒扬大宋,而是很客观地在分析。从兵力,到政局,到经济,到百姓,到民生……连赵光义的侍从都纳罕,这辈子听赵光义的话都没有这半晌说得多,倒像是故意在找话说似的。

  赵光义说得入情入理,又有几分新奇的说法,林仁肇听着便也没有打断,一边听一边琢磨着,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时辰。赵光义说道:“我也不愿说识时务为俊杰一类的话。为国尽忠必然是林兄的节操。但是国的范畴,比起苍生百姓,又孰轻孰重呢?如果国势已是强弩之末,一味的尽忠,就是辜负百姓。让百姓早日过上安定康宁的日子,不比维持天下姓什么更重要吗?”

  林仁肇没有说话,赵光义说得好像无可反驳,但又好像哪里不对。忽然从楼下冲上来一队士兵,为首的林仁肇认识,是祁正修那里的人,看着赵光义说道:“哪里来的贼人,蛊惑人心?”说着举起手中的枪便冲了过来。

  赵光义向后退了两步闪躲开来,林仁肇这才发现屋里的窗户不知道何时已经全都关了起来,祁正修的人一吼,林仁肇才回过神来,竟然让一个敌国的说客说了那么久,而自己还听进去了。但当时赵光义的神态、语气和气场,居然让他丝毫没有察觉。

  林仁肇反应过来要对赵光义出手,一旁赵光义的侍卫已经拼力打开了窗户,赵光义和侍从飞身从二楼跃下,楼下就是他们的战马,一行人策马而去。林仁肇要冲下去追,祁正修的士兵拦上了林仁肇:“祁大人说了,如果他跑了,林大人切勿去追。”

  这又是为什么?林仁肇想不通。回想起祁正修嘱咐他的话,心里更加糊涂。祁正修是怎么算到会有人和他攀谈?不过既然祁正修说不用追,那就不追了。林仁肇下了茶楼,骑马回到了东郊的营帐。

  赵光义和侍从骑马在常州城郊兜了个圈子,确定把祁正修的眼线甩开后,傍晚时分在城南山上的一座荒弃的破庙里安顿下来,命人偷偷去客栈里接了寅儿。

  侍从问着:“大人怎么知道祁正修一定会出现?”

  赵光义冷笑了一声:“凡是我们想到的,他总会想到。不过可惜了,生在了南唐。”祁正修就像个鬼魅似的总能不期而至,赵光义如今也习惯了,只要提防好祁正修就够了。

  不多时,侍卫把寅儿接了回来。寅儿看着破庙几分好奇,问着赵光义:“怎么今天住这里了?”

  赵光义拍了拍寅儿的背:“以前没住过吧?”

  寅儿摇了摇头。

  赵光义勾唇一笑:“那就试试。你会喜欢上住这里的。”

  寅儿四处打量了一番,正中立着的泥塑正睁着眼睛俯瞰着众生,寅儿一哆嗦,直接扑进了赵光义的怀里,再也不肯下来:“大叔,我怕。”

  侍从被逗得哈哈大笑,赵光义倒很自然地抱住了寅儿,对侍从吩咐着:“拿着银子,去附近的人家要些吃的。”

  寅儿猫在赵光义的怀里,探出脑袋去看看泥塑,又怕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从手指缝儿里偷偷看着。赵光义只觉分外好笑。他不知道是只有寅儿这样,还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为什么他自己的儿子,他没有发现这么有趣的一面呢?不由随口问道:“小家伙,你这么每天趴在我身上,要不我索性把你带回我家怎么样?”

  寅儿一愣,伸手摸上了赵光义的脸,竟然长长叹了口气:“大叔,我舍不得你。”

  这小东西,还挺挠人心。一句话说得赵光义的心一抽。赵光义不禁把他揉得紧了些,沉声道:“那就和我走。”刚才那句他是在逗孩子,可这句他是认真的。以他在大宋的地位和实力,不愁给这孩子个好前程。

  寅儿鼓着嘴巴摇了摇头:“那不行。我要找我娘。没了我我娘会哭死的,我也会哭死的。”说着语气有些失落,“我还想我爹。我爹上次说,等我会写了祁字,他就回来了。可我已经会写祁字了,他还不回来。我好想他。”

  祁?赵光义全身莫名打了个冷战,把寅儿放到地上,竭力平声道:“那你写写,我看看。”

  寅儿在地上,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祁”字,又写了个“远”字,自豪地说着“这是我的名字。”又写了个“祁正”,“修”字勾勾画画好久,也没写出来。嘟着嘴道:“我还是不会写我爹的名字。”

  好像一盆水,从头浇到了脚底,赵光义彻底寒凉了。天下的事,要不要他妈这么巧?赵光义蹲了下去,双手紧紧捏上了寅儿的肩,声音有些阴森:“你爹是祁正修?”

  “疼!”寅儿挣扎着,被赵光义的神情吓了一跳,但还是点了点头,伸出小手又要去摸赵光义的脸:“大叔,你怎么了?”

  赵光义腾地站了起来,皱着眉头向后退了两步,心忽然扯得生疼,不禁把面前这个孩子又打量了许久,没错了,那眉眼,那笑起来像小月牙,哭起来委屈带倔强的眼睛,和小桃是一个模子。他是祁正修的儿子?!赵光义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紧紧攥着拳,一拳砸到了墙上。

  寅儿吓得怔住了,过了半晌,才又颠颠地向赵光义跑过来:“大叔!”

  “别过来!”赵光义脱口便是冷冷的一句,寅儿站住了,一脸的惊愕。他不能理解刚才还很亲切的大叔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赵光义的脸色像忽地罩了一层冰,心里各种情绪纠结繁复,惊讶,失落,痛楚,不可置信……混合在一起,让他几乎喘息不上,赵光义大步走出了破庙。

  寅儿在后面追着:“大叔,别扔下我啊,我怕。”几乎要哭了出来,脚下一个不利索又是扑通一跤。

  赵光义心里一疼,却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回头,对守在外面的侍卫吩咐着:“进去把那孩子看好。”说完快步走出寺庙的院子,一直走到半山的一座亭子,才纵身上了亭子顶,坐在那心里一片荒芜。

  他要怎么办?来之前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现在他竟然在半路捡了祁正修的儿子,造化真是弄人。赵光义的脑子里不停回想着寅儿曾经说的话,那些他爹他娘宠爱他到骨髓的话如今想来竟然字字锥心。赵光义坐了许久,直坐得全身寒凉,心也凉。

  侍卫从山下的人家买了吃的带上来,却到处找不到赵光义。寅儿嚷嚷着饿便先给他吃了。寅儿吃着还不忘瞪着大大的眼睛问着:“大叔哪去了?”侍卫无法回答。吃过饭寅儿也不再说话,抱着膝坐在角落的柴草堆里默默地等着赵光义,直到夜深困得靠在墙上睡去。

  直到后半夜,赵光义才缓缓走回来,步子沉沉。寅儿一扑棱从墙角醒来,揉了揉眼睛,看清走进来的人,鼓着嘴巴憋了半晌,才怯怯地唤了一声:“大叔。”

  赵光义的神情变得很冷漠,很陌生。看了寅儿许久,才坐到了他旁边,却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声音也冷冷的:“快睡。”

  寅儿扑闪着大眼睛就那么看着赵光义,想说话又不敢说,只好强忍着。直到天快亮了才又歪着脖子睡了过去。

  赵光义没有看寅儿,那双和小桃如出一辙的眉眼让他的心疼得喘息不来。这么多年,不管他怎么劝说自己释怀,都无济于事。只要想到她,就有一股燃烧起来的火焰要把他吞噬。没有她的日子,过得苍白一片。如今又见到寅儿,他心里那股狂热又被点得炽热,直烧得自己噬骨的疼痛。

  天快亮了,赵光义一夜未眠,头有些发沉,正要闭上眼睛,忽然耳边一凉,一个警醒睁开了眼睛,擦耳而过一把匕首。几个黑衣人猛地从破庙门口窜了进来,守值的侍从也反应过来,追进来和黑衣人打在了一处。赵光义顾不得打斗,一个箭步上去把睡在角落的寅儿一把抱了起来向外冲去。门外还伏着几个黑衣人见赵光义出来立马扑了上来,赵光义一手抱紧寅儿,一手抡起一杆长枪和他们打在了一起。

  赵光义带着寅儿终究不方便,和黑衣人交战了半晌,渐渐难敌围攻,有些顾及不上。屋里的侍卫把闯进去的黑衣人打倒后及时冲了出来给赵光义解围,赵光义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急忙抱着寅儿冲到了院门口,拉起一匹马飞上疾驰而起。黑衣人想追却被侍从拦着,情急之下冲着赵光义飞出去几把匕首,又被侍从挡住揪打在一处。

  赵光义的马跑得极快,不多时到了一片密林,赵光义勒马停住,把寅儿抱下马后,靠着树坐了下去。寅儿看了看赵光义已经全是血的袖子,和自己身上的血迹,吓得说不出话来。赵光义冲他摆摆手,低声道:“别说话。”

  寅儿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看着赵光义苍白的脸色和遍身的血迹,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赵光义的胳膊刚才在打斗中被匕首扎了,此刻情况缓解过来,疼痛才一阵一阵地袭来。赵光义把袍子下摆用力扯了下来,缠在了胳膊上止住了血。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有两个侍从找到了这里,看到赵光义赶忙跑过来,禀告着那些黑衣人已经被打倒大半,剩下的在和其他侍从纠缠打斗。他们担心赵光义有事,在附近沿途找着,才找到这里。看到赵光义负伤,不由担心道:“大人,要不要先去找个郎中诊治一番?”

  赵光义皱眉摇头:“不必了。此地不宜久留,今晚趁着夜色,速速回开封。”

  侍从看了看寅儿,为难地问道:“那这孩子……”

  赵光义在脑海中迅速盘算了一下,眼下情况紧急,自己很明显被人盯上了,这里是南唐,一旦暴露身份处处招敌。去金陵显然不可能。如果把孩子给祁正修送去,等于自投罗网,祁正修随时会要了自己的命。赵光义果断地说道:“先带回开封。”

  侍卫点头应是,又问道:“回去的路途还是从皖口吗?”

  赵光义蹙眉想了半晌,心中细细思量。这群黑衣人会是哪里的势力?林仁肇或祁正修都是带着兵的,如果知道他的行踪要伏击他,肯定不会只带这么点人。李煜?更不会,那些黑衣人招招致命,恨不得立即杀了他而后快。如果他死在南唐的地界,岂不是给了大宋一个出兵南唐的借口?李煜不会这么蠢。南唐的人顶多想抓着他要挟大宋,不会这么致命。剩下的,就只可能是赵普老贼了。

  如果真的是赵普,他清楚自己来时的路线,再从皖口走太危险,可这里又被祁正修的水师严守,唯一能走的地方,只怕就是一路向东,过几个镇子,就是吴越的地界。吴越臣服于大宋,到了吴越,就安全了。赵光义答道:“取道秀州,过华亭,从水上回大宋。”这条路,赵普老贼应该不会想到。

  金陵城内,李煜接到了青羽卫的禀告,林仁肇带兵去了润州,见了祁正修。不过祁正修没有什么反应,水军并没有调动的迹象。但林仁肇在回去的路上,见了赵光义,两人还在茶楼里关着窗户秘密地聊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李煜的心一阵阵阴冷,他们会聊什么?李煜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青羽卫回禀道:“然后赵光义和侍从把我们甩开了,不知他们去到哪里。但是赵光义的侍从回一个客栈带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似乎是桃司舞走丢的儿子。”

  李煜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了上来,直到胸口,身子都僵了似的:“确定吗?”

  青羽卫答道:“夙墨见过桃司舞的儿子,他说确是。”

  “为什么不跟着把孩子抢回来?”李煜的眉头蹙紧了。

  “陛下之前吩咐切莫打草惊蛇。”青羽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李煜,之前他吩咐盯着林仁肇不要有任何举动以免打草惊蛇无法判断林仁肇到底是忠是奸,遇到桃司舞的儿子的确是意外。而且侍卫带着孩子绕到了山上几下就不见了踪影。也确实跟踪不来。

  李煜闭上了眼睛,无数的情形在他脑海里来回切换着。林仁肇的画像挂在宋朝的皇宫里;林仁肇未经允许,私自带重兵北上,打着打淮南的名义却和大宋重臣赵光义私会;祁正修的儿子恰巧不巧地就丢了,还更巧的是在赵光义的手里。桃司舞啊桃司舞,你说朕别让人的心凉了,可你们却让朕的心凉了。

  看李煜许久不说话,铜壶滴漏在一点一滴地滴着,更显得深宫幽静。青羽卫问道:“陛下,夙墨他们还在润州等着陛下的吩咐。”

  李煜的眸子猛地睁开,声音像是被掏空的疲惫:“带我的两份手谕给林仁肇,一道命他撤兵。如若违抗,便是第二道手谕。”最后一句带着刀剑般的肃杀。

  青羽卫立即明白了过来,问道:“如果第二道手谕下了后,林大人同意撤兵,是否收回第二道手谕?”

  李煜的眸子很空:“不必。那时,就太晚了。”他不能拿江山做赌注,他也要杀鸡儆猴。“对了,让青羽卫继续搜寻赵光义和孩子的下落,决不能放走孩子。”

  青羽卫领命而去。李煜吩咐守在殿外的宦官进来,说道:“告诉桃司舞,她的儿子找到了。”

  不到一个时辰,宦官便回来传话,桃司舞执意要见陛下,已经在宫外候着。李煜没有什么表情:“传。”不多时,小桃快步走了进来。这半个多月,小桃每天度日如年,瘦了好几圈,身形枯槁,几乎要撑不下去,好容易有了寅儿的消息,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见到李煜,小桃已经跪了下去,声音急切:“陛下,是不是有寅儿的消息了,他在哪里?”

  李煜看着小桃,这个多才多情又温柔的女子,此刻满脸除了焦灼和憔悴,他再也看不见昔日的一点光彩。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演技超群?李煜盯着小桃道:“在润州。”

  润州?小桃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他真的去找他爹了?”她根本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能跑那么远的路?

  李煜的眸子依旧笑得澄澈干净:“找爹,那他为什么在赵光义的手里?”

  跪着的小桃忽然像被抽断了脊梁瘫在了地上,寅儿怎么会在赵光义的手里,不由焦灼地问道:“陛下,寅儿怎么样?他好不好?”天啊,为什么会和赵光义搅在一起?他并不知道寅儿是他的儿子啊,他会怎么对他?小桃不敢想象。

  李煜摇头:“不知道,我也只有初步的消息,所以我打算派人把寅儿找回来。”

  “陛下,求你让我一同前去。”小桃的声音颤抖着,她要尽快见到寅儿,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

  “好。”李煜笑得温温。他这次不再阻挡小桃离开金陵。他要派五百青羽卫、五千禁军好好“护送”她过去。一旦林仁肇或祁正修产生哗变,立即后续增援部队镇压。

  小桃顾不得怎么收拾,随便带了两件衣服便跟着禁军前往润州。紧急行了两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到了润州,直奔祁正修的大营。

  祁正修看到和禁军青羽卫一起来的小桃,脸色枯黄憔悴,瘦得像久病未愈,不由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桃紧紧抓着祁正修的手,声音颤着:“寅儿不见了。陛下说,有人在这里看到了他。”

  祁正修的心腾地悬了起来:“多久前的事?”

  “寅儿已经丢了半个多月了。”小桃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要来找你,我没想到,他真的能来……”

  祁正修捏上了小桃的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早知道寅儿丢了,那么寅儿在一踏上润州的时候他便能发现,而不至于像现在手足无措。

  此行禁军的首领向祁正修抱拳行礼。祁正修看了看首领身后人数庞大的禁军以及青羽卫,微微蹙了蹙眉头。陛下不会派这么多人来找寅儿的。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各位一路辛苦,如今已经到了润州的地界,不妨先歇息片刻。”说完扶着小桃的肩温声道:“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这就派人在润州四处搜寻寅儿的下落。不过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先出去一趟。你等我回来,千万不要着急,嗯?”

  小桃晕晕乎乎地应着。禁军首领带着其余的士兵在祁正修的营地安了营帐。青羽卫留了几人看守着小桃,其余的人也随着去安顿住处。小桃奔波了这么些天,却一点不觉得累。反而到了润州的地界,心揪得更紧。寅儿就在她身边,可她却寻不到他,简直要抓狂。

  祁正修出了营帐骑马赶往林仁肇的营地,此行这么多的禁军,明显是防止哗变的前卫,只怕陛下要出手了。他必须赶紧去找林仁肇以防不测。耳畔的风声紧紧,祁正修只恨不得立即飞到林仁肇那里。

  小桃在营帐里坐立不安,尽管祁正修让她好好休息,但她哪里有心思。正在纠结乱想着,忽然进来两个青羽卫,对着屋里守着她的青羽卫在耳边嘀咕了几句,听的人皱了皱眉头。小桃立马惊觉地问道:“是有寅儿的消息了吗?”

  青羽卫顿了顿,一个为首的冲小桃一抱拳:“桃司舞,有消息回来,赵光义带着孩子出现在大唐和吴越的边界。现在那边的青羽卫正在周旋拖着他们。等祁大人回来,禀告大人看如何是好。”

  小桃一听到寅儿的消息,恨不得插着翅膀飞过去,哪里还等得及祁正修,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事情紧急。再等就来不及了,万一到了吴越怎么追?我们立即出发,留下人告诉祁大人便好。”

  事不宜迟,青羽卫留了两个人给祁正修传信,其余的人和小桃一起出去。小桃看着安营扎寨却没有动静的禁军不由问道:“他们不走吗?”

  青羽卫没有表情:“他们此行来是有别的任务在身。”禁军是用来阻止祁正修和林仁肇哗变的,不会随意出动。小桃虽有些担心自己带的人太少,但情况紧急也顾不得计较,和青羽卫一起策马而去。

  青羽卫的马行得飞快,后半夜时分已经早出了润州过了两个村庄,到了和吴越边界毗邻的九泉瀑。这里地势偏高,有九处泉眼,水汇在一起向下冲去便形成了瀑布。瀑布落下顺着河再过一个村子便到了吴越的地界。青羽卫首领从袖中拿出一个哨子,几声尖利而短促的哨声划破长空,不多时,便从远处快马奔来两个青羽卫,冲小桃等人一抱拳。小桃忙问着:“孩子呢?你们看到孩子在哪儿?”

  过来的青羽卫答道:“昨天下午在这里发现赵光义带着孩子和几个侍从准备去吴越,便在这里截住了他们。但是打斗中他们跑进了九泉瀑后面的山里,就不好找了。”

  “孩子有没有受伤?”小桃的声音是抖着的。

  “没有。我们也怕伤到孩子。”青羽卫回答道。

  小桃一直紧绷的弦这才松了下来。青羽卫很快分了几十个组,五六个人为一组,分头开始绕着山上去包抄。还有十几个人留在小桃身边守护。小桃本想跟着一起上山,但山上夜深路险,走了几步就滑了下来,只好作罢。留在九泉瀑这里心焦地等着青羽卫的消息。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天上的半弦月一点点向东滑落,依旧没有返回的消息。小桃的心也随着一点点又提了起来。忽然,从东面传来了打斗声,有着兵器抨击的声音渐渐传来,小桃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在山脚的坡地,几匹马像疯了似的狂奔而来,跑在最前面的隐约看着像是赵光义的身形,后面跟着侍卫,以及拼命追赶的青羽卫。

  小桃大声喊着:“寅儿,寅儿你在哪儿?娘在这,寅儿!”

  果然最前面的马上传来一声孩子带着哭腔的高喊:“娘!我在这儿,娘,救我!”

  小桃立即向着寅儿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冲上去横在了赵光义的马前面。赵光义把马打得飞快,猛地听到小桃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纤弱的身影已经飘到了自己的马前,赵光义拼命去勒缰绳,想把马扯到一边,但马的冲力太大,揪扯之间眼看着马就要撞到小桃的身上。

  电光火石间,一个白色的身影一把抓过小桃一个海底捞月,把小桃抻到了自己的马上。小桃扭头一看,祁正修带着人马恰好赶了过来。此刻赵光义的马也勒住了,在原地转了两圈,停在了那里。寅儿大声喊着:“爹,娘!”全是激动和兴奋,还带着丝丝劫后余生害怕的颤抖。

  小桃早已忍不住眼泪,向寅儿用力抻着胳膊:“寅儿!”转而看向赵光义,心腾地揪了起来,月光下的赵光义,一身深色衣袍,正冷冷地看着她,看着祁正修。追在后面的青羽卫也停了下来,等待着祁正修的命令。

  祁正修看着赵光义,声音很平,却很清冷:“把孩子给我。”

  赵光义没有应声,却仍在看着小桃,昏昧的月色下,隐约看到小桃一脸的泪痕,头发衣衫都凌乱着。赵光义的心一丝一丝疼了起来,直搅得整个心都在绞痛。他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再看到她,能镇定一些,能淡然一些。然而,一如从前,无法控制。

  小桃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看着寅儿在赵光义的怀里,她说不出的滋味。而此时寅儿看到自己的爹娘已经按捺不住,在赵光义的马上也不肯老实地坐着,一个劲扭股着:“大叔,我要下去,放我下去!”

  赵光义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用力圈着寅儿的腰,不肯松手。寅儿的小手用力去抓、去抠赵光义的手,却纹丝不动。寅儿一急,张嘴去咬。赵光义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把寅儿的嘴甩开,猛地喝道:“老实点!”

  小桃的心像刀割似的,泪眼凄迷地冲着赵光义喊道:“不要,不要伤他啊。”

  祁正修的拳攥紧了,盯着赵光义用力说道:“把寅儿给我,我放你走!”

  祁正修和小桃紧张的样子,扎得赵光义的心好疼。好像一袭冰冷的江水,从脚底袭到心口,让全身寒凉;又好像有一把烈火,从头顶烧到脚底,让全身沸腾。一冷一热汇聚,便是刻骨的疼痛,让赵光义几乎要喘不上气的疼。赵光义用力捏上了寅儿的肩,寅儿疼得大叫:“疼,大叔,你捏疼我了。”

  赵光义勾唇冷笑了一声道:“放我走?祁大人,你不是该一见到我,就生擒活捉的么,怎么舍得放我走了?”

  小桃听到寅儿的话早已疼得五脏俱碎,恨不得立刻下马扑到寅儿身边。祁正修用力圈住小桃的腰,低声道:“别动。”此刻小桃到了赵光义旁边,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可这个动作被对面赵光义收到眼底,眸中更是碎裂的疼痛。

  祁正修淡淡道:“只要你把孩子放下,我不会为难你。”

  赵光义把寅儿捏得更紧,冷冷看了小桃半晌,才缓缓道:“前面再过一个村子就是吴越的地界,你别过来。”指着小桃道,“你随我到吴越边界,我把孩子还你。”

  “那不可能!”没等小桃说话,祁正修已经一口否决,“赵光义,此刻你没资格和我讨价还价。”小桃忙扯上了祁正修的袖子,几乎是低低哀求:“子介。”祁正修看了小桃一眼,眸色清凉。

  “是吗?”赵光义的脑子一片混沌,小桃对祁正修的温柔旖旎像有无数的利箭刺着他的胸口,让他理智全无。赵光义一把掐上了寅儿的脖子,冷声道:“你说有资格吗?”

  寅儿扑腾着,小桃不可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撕心裂肺地冲着赵光义大声吼着:“你松开!松开!赵光义,你不是人!你松开他啊!”小桃像疯了一样要挣扎下马,祁正修用力才抱住了她,对赵光义冷声喝道:“我答应你!你松开他!”

  赵光义这才把手松了开来,寅儿脸色青紫,一个劲地咳嗽着。小桃的眼泪早已溢了满脸,看着赵光义目光像能迸出刀子:“赵光义,你这个疯子,你不是人……”

  赵光义重新揽上寅儿的腰,声音寒凉:“既如此,那祁大人就退后吧。”

  祁正修一抬手,身后跟着士兵纷纷向后撤退,直到撤出视线外一里之外。青羽卫也纷纷退了下去。但青羽卫毕竟是训练有素,给了祁正修一个眼色后,分成几路后退,形成梯队,有几个便隐藏在附近的灌木丛中。

  祁正修看着赵光义道:“她不会骑马,须带几个随从过去。”

  赵光义冷冷看着他们,不置可否。祁正修把小桃从马上扶下来,抱到一个青羽卫的马上,又喊了几个青羽卫上来,护在小桃身边。赵光义打马缓缓在前面开始行走,小桃骑着马摇摇晃晃跟在后面,祁正修向后撤了撤。

  一行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行到九泉瀑边,祁正修一抬手。跟着小桃的青羽卫何等聪明,立即飞身上前跃到赵光义马前,一人伸手去抱寅儿,一人掏出袖中的匕首向赵光义刺去。而藏在灌木丛中的青羽卫腾了出来,冲向赵光义身后的侍卫。赵光义一手紧紧揽上寅儿不撒手,一手挥臂去挡冲来的匕首,鲜血顿时扫了寅儿一脸。寅儿吓得尖叫着:“爹!娘!”

  小桃连滚带爬跌下了马,冲赵光义的马跑过去。青羽卫又一次发动进攻也冲向了赵光义的马,赵光义单手扯着缰绳向一旁用力扭去,青羽卫挥着匕首扑来恰好马扭过了身子,扎到了马的大腿上。马疼得扬起蹄子,一个扑棱,赵光义揽着寅儿的胳膊本就有伤,另只胳膊方才也受了伤,此时用不上力,寅儿像个球似的被甩了出去。

  小桃“啊”的一声尖叫着扑上前去抱寅儿,却是使尽了力气伸长胳膊,恰好和寅儿的衣服擦肩而过。寅儿被甩到了九泉瀑里,湍急的水流立马把他冲下了瀑布。小桃像疯了似的要扑进九泉瀑里,赵光义飞身下马用力把小桃按住,小桃挣扎着还要冲向九泉瀑,赵光义喝道:“你疯了,跳下去会死的。”

  小桃红着眼睛瞪着赵光义,里面是疯狂的炽热:“赵光义!那是你儿子,你儿子啊!他掉下去了,你让我怎么活!”

  赵光义的脑子“砰”的一声炸了开来,小桃的话像一个火把,点燃了他所有的疯狂,赵光义的声音微颤着:“我的儿子?”

  小桃没有理他,继续用力挣扎着向瀑布伸出手去,飞奔过来的祁正修紧紧抱住了小桃,温声道:“别急,马上让人下去找!”

  赵光义没有来得及思索,纵身跳进了九泉瀑中。

  祁正修一怔,一种无奈的悲凉从指尖泛上了心里。小桃的眼睛死死盯着跳进去的赵光义,像魔怔了似的一动不动,都不眨一下。

  夜里的水流很急,赵光义跳下去的时候还准备去抓前方的寅儿,但很快就被湍急的漩涡冲到了瀑布的边缘,随着瀑布的水流冲到了下游。

  小桃站起身快步随着向前跑了几步,但瀑布下就是山崖,小桃不顾一切向下扑了过去,却被祁正修紧紧地拦腰抱紧了,祁正修的声音沉定:“小桃,这里是山崖,你跳下去会没命的。”

  小桃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瀑布的下游,拼力挣扎着大喊:“寅儿都掉下去了,我还要这命做什么!”

  祁正修依旧不肯放手,语气里几分痛惜:“寅儿只是掉下去,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你这么贸然扑下去,寅儿没事,你倒出了事,你让寅儿怎么办?”祁正修险些脱口而出“让我怎么办”,却觉得此情此景,自己这句话既多余又可笑,还没出口就下意识地刹住了。

  寅儿,寅儿!小桃的心头只有这一个执念,她不能出事,她要去救她的寅儿。小桃转身对祁正修喃喃道:“我们下山,我们赶快看下面怎么样。”

  祁正修牵过小桃,一起上了马向山下策马而去。这道瀑布很高,马绕了山路走了半晌才下去。瀑布下游的深潭里,水花四溅。不仅没有寅儿的身影,连赵光义也没了踪迹。小桃跌跌撞撞跑到潭水边,四下看着,寅儿和赵光义都从瀑布上被水冲了下来,为什么丝毫影踪全无?小桃又绕着潭水边来回跑了好远,依然没有一丝痕迹。小桃无助地瘫坐在了地上,狂乱地呼喊着:“寅儿,你在哪,你应娘一声啊。寅儿!”寅儿不见了,赵光义也生死未卜,小桃只觉得整个心都被摘了去,扯得生疼。

  祁正修吩咐青羽卫分了八组,顺着下游沿途细细搜寻。连河边的山石角落都不要放过。瀑布下来的河九曲回延,绕过一处峡谷,又绕过一片水田,绕过一个村子,最后到了吴越的地界。青羽卫沿着河一直向下走着,尤其在山谷处格外认真细致,恨不得把沿河的每一块石头都翻开看看。

  小桃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发直紧紧盯着河水流动的方向。一动不动,等着消息。祁正修把自己的披风给小桃披上,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夜风渐渐停了,天亮了。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去,太阳晃得小桃直发晕,小桃垂下了头,脑子里像有一百匹马在狂奔,晕晕沉沉却又紧紧绷着所有的弦。直到中午,派出去的青羽卫才纷纷回来,有几路没有消息。顺着河流的青羽卫向祁正修禀告着:“赵光义已经到了吴越的地界。我们眼看着要追到了,却被迎头来的吴越的军队截了回来。”

  祁正修的拳攥紧了,每次他总能化险为夷,真不知是运气还是天意。顿了顿问道:“孩子呢?”青羽卫摇摇头,这一路搜寻,一直没有踪迹,直到过了村子快到吴越的时候,才看到一身湿透的赵光义已经过了吴越的地界。就一步之遥。

  不多时,最后一组青羽卫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只孩子的小鞋,还有几片碎布,小桃颤巍着站了起来,几步挪到了青羽卫旁边,青羽卫看着祁正修回禀道:“大人,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只找到了这个。”

  小桃夺过鞋子一看,上面的小老虎图案正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而青羽卫手里的碎布片和寅儿的衣服面料一模一样,上面还沾着血。小桃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一口气没上来,晕倒在地。

  祁正修俯身用力摇着小桃,却毫无反应。又使劲地按着人中掐了许久,小桃还是牙关紧咬,只有微弱的呼吸。祁正修没有再犹豫,留了几十个青羽卫在这里继续搜寻,把小桃抱上马疾驰而去。

  回到润州,祁正修立即请了军中的大夫给小桃诊治,又是熏又是施针,小桃才缓缓地醒来,悠悠吐了一口气。睁眼看了看周围的人,郎中,服侍的下人,一转眼看到祁正修,小桃立马不知哪来的力气,扯住祁正修的袖子着急地问道:“寅儿呢?找到寅儿了吗?”

  祁正修拍了拍小桃的手,温声道:“还在找。别急,一定能找到。”小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衣服和鞋子都找到了,上面还带着血,只怕凶多吉少,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祁正修的青羽卫沿着河水找了半个月,小桃起初还眼巴巴地盯着每个回来的青羽卫,到后来,已经完全绝望。她不敢想象寅儿遭遇了什么,只存着一点点幻想,会不会寅儿被河畔村庄的人家救了,只是不愿意还给她?一定是的。小桃抱着寅儿的小鞋子,眼泪不止。

  祁正修这些天也很忙,白天常常不在,只有晚上才回来,甚至很晚。但只要回来,都会到小桃的身边守一会儿,言语宽慰一番。小桃只问一句:“有寅儿的消息吗?”看祁正修摇头,便木然地看着窗外,祁正修说的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也不想再看祁正修一眼。看着小桃迅速瘦下去的脸,祁正修的声音很沉重:“你要保重身子,听下人说,你不肯吃饭。这样怎么能行。”

  小桃依旧木木地看着窗外,没一丝动静,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祁正修叹了口气,紧紧攥上了小桃的手,温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小桃还是没有反应,过了很久,才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不想问自己该怪谁,她只是一肚子的不甘和恨,她恨死了赵光义用寅儿做人质要挟祁正修,他是寅儿的爹啊,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即便他不知道自己是孩子的父亲,他怎么能忍心用她的孩子做筹码?想到赵光义掐着寅儿脖子的样子,小桃就是一身一身的鸡皮疙瘩,如果赵光义现在站在她面前,她只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碎。如果他肯把寅儿还给她,寅儿就不会出事。而祁正修不顾寅儿的安危硬要去抢孩子也是她心里的刺。可对祁正修,小桃的心却一片麻木,终究是一个外人罢了,该怪什么?

  祁正修看小桃不说话,缓缓说道:“那天是我鲁莽了。我只是怕一路去吴越边界路程辛苦,想尽快把寅儿救回来。”顿了顿道,“而且,只有你和几个青羽卫随他过去,我不放心你的安全。”

  小桃把头别了过去,声音颤抖:“别说了。”眼泪早已又落了下来。什么都买不来一个后悔,如果能,她一定倾其所有去换回寅儿。

  祁正修长长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很想每天陪在你身边,更想和青羽卫一起去找寅儿,但是我不能。”说完声音有些清寒,“陛下下旨,把林仁肇大人赐死了。”

  小桃的胸口被狠狠砸了一下,林仁肇?她听说过,当年她还在南昌府的时候,大唐南部的宋军滋扰就是林大人平息的,当时人人拍手称快。竟然被赐死了?!小桃的脑子一片混乱,喃喃道:“怎么会?”

  祁正修的眸子全是苍凉:“林大人赤胆忠心,却不拘小节。这次本想趁着宋军攻打南汉兵力空虚的时候把淮南夺回来,上书陛下,陛下不准,便私自带兵准备去攻打淮南。这无疑会让陛下起疑。我曾劝他速速返回,还劝他不要随意和人闲聊。但是,宋朝派来了赵光义。”

  “赵光义用了奸计,和林大人在茶楼里聊了许久。想必,这就是陛下赐死林大人的原因了。擅自调兵,和敌国重臣勾结,没有诛九族已经是陛下仁慈了。如今林大人去了,我大唐的骑兵步兵,再没有能统帅之人。这大唐的江山,只怕也去了一半。”祁正修的声音几分喑哑,这几天每天一早就给李煜上奏疏,请示林仁肇麾下士兵的调整行进方向。林仁肇死了,手下的士兵要回金陵重新由李煜分派。白天再负责清点士兵,按部就班地调遣他们返回。

  小桃终于扭过了头,看了看祁正修。才几天,祁正修竟然有几丝白发,在烛光下格外扎眼。一股莫名的悲凉,从脚底泛到了全身。是不是赵光义狠毒的事情做多了,所以上天才要惩罚她的寅儿?小桃的身子微颤着,眼泪又忍不住滑落。

  祁正修用力捏了捏小桃的手:“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我从来就没有把你护好。”

  小桃把手抽了出来,抹了抹眼泪,声音很平:“公子,不早了,去歇着吧。明天你还有事情要做。”

  祁正修苦涩地勾了勾唇,站起身随即走了出去。小桃把袖中的小鞋紧紧握着,辗转反侧。

  又是半个月过去,依旧没有寅儿的消息。一天一天等待的煎熬,却伴着一天一天渐渐凉去的心,小桃彻底病倒了。躺在祁正修的营帐中,没有一点力气。吃不下睡不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每天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有寅儿的消息吗?”

  祁正修把林仁肇带来的队伍分批次逐步地遣回金陵,由李煜再行安排。为了避免李煜起疑心,祁正修每天都给李煜去奏疏请示,得到批复才着手行动。最后的一批,是五千将士,会押送着林仁肇的棺木回到南昌府。

  那天狂风大作,夹着被狂风吹卷凌乱的大雨,吹得满地狰狞。祁正修一早便已起身赶到了林仁肇的大营。小桃那天也强挣扎着坐了起来,换了一身白色素服,不顾自己动一动就大喘气的身体,吩咐下人用轿子把自己抬到了西北城门处。卯时,林仁肇的棺木会从这里出城,回到南昌府。

  润州的百姓已经赶来了许多,李煜不相信林仁肇,可老百姓却不信抗击宋贼的林大人会叛乱。不少人扶老携幼,一起站在道路两侧,等着送林大人最后一程。小桃也由下人搀扶着,站在人群里。风雨把小桃身上浇得湿透,下人劝着:“姑娘,先在轿子里待着吧,待会再出来。”

  小桃摇了摇头,执拗地站在了原地。她只恨不得风雨能更大些,自己把赵光义作的孽赎罪赎清了,心里会安宁,上天会不会也宽恕了她的寅儿?

  卯时,林仁肇送葬的队伍缓缓走了过来,由于林仁肇是获罪致死,因此规制极为简单。没有执绋没有幡子,更没有鼓乐,只有静默的士兵护送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椁。棺椁还是祁正修特意派人去找了上好的柏木装殓。士兵们在盔甲外套着白色的丧服,有人还不时抹着眼睛。虽说都是上了战场不惜性命的铁骨汉子,但一直跟着林仁肇东征西讨,感情早已超过了言表,否则林仁肇这次攻打淮南也不会带着来。却落得如此结局,人人唏嘘。

  道路两旁的百姓纷纷跪了下去,抽泣声,风雨声,混杂成了一片哀鸣。小桃也随着跪下,狂风吹得她脸上生疼,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小桃早已分不清雨水和自己的泪水。

  祁正修立在城楼上,望着林仁肇的灵柩越走越远,出了城向西南方向行去。祁正修把身边的酒壶拿起,倒了三杯酒,冲着空中洒了出去。死,不可怕,可没有死得其所,死得冤枉,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吧。

  寅儿依旧音信全无,青羽卫回来禀告道,他们发现有宋军也在偷偷寻找寅儿的下落。祁正修心里一沉,赵光义也在找寅儿,这么多人找了这么久依然没有下落,可见真的凶多吉少了。

  李煜却不肯再等了。外焦内困,宋朝的屡屡挑衅,李弘冀隐藏的势力,都让他像惊弓之鸟。虽说林仁肇被赐死,将士没有哗变,祁正修没有异动,李煜悬着的心踏实了些。祁正修一直给他上奏疏说是由于孩子下落不明,小桃病重,无法赶路。可已经快两个月,还不回金陵。小桃一天不回来,李煜便一天不能踏实。李煜给祁正修来了手谕,让青羽卫即日护送小桃回京。

  祁正修攥着李煜的手谕,想了很久,到了营帐里小桃的卧房。小桃正斜靠在床头咳嗽着。祁正修大步过去拍了拍小桃的背,眉尖微蹙:“还是咳着吗?这个郎中的方子又吃了七服了,还是不见好。”

  小桃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慢慢来吧。好或不好,也就这样了。”

  祁正修轻轻叹了口气,静静看着小桃。自从孩子出事,林仁肇去世,祁正修往日的云淡风轻都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沉重的心事。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可从前年轻气盛,总觉得日子还长。现在却是真正有种末路穷途的凄惶,自己、大唐都如此。半晌,祁正修开了口:“陛下来了手谕。”

  小桃抬起了眼睛,李煜已经杀了林仁肇,还要做什么?正等着祁正修的下文,忽然门口传来青羽卫的声音:“祁大人,夙墨有要事相告。”

  小桃不由眸子一亮说道:“是不是寅儿有消息了?”

  祁正修对着门口说道:“进来说吧。”

  门被推开,夙墨走了进来,看了看小桃,有些迟疑。祁正修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和夙墨说。小桃一把扯住祁正修的袖子,看着夙墨急切地问道:“是和寅儿有关吗?”

  夙墨想了想,回道:“有关,也没关。”

  什么意思?小桃顾不得那么多:“直言无妨,关于寅儿的,哪怕只有一个字,我也想知道啊。”

  夙墨看看祁正修,祁正修微微点头,夙墨回道:“绕溪村被血洗了。”绕溪村便是九泉瀑的水流最下游,挨着吴越边界的村子。从九泉瀑下面潭水下去,先是峡谷,后是水田,都没有人烟。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再下面的绕溪村,而绕溪村再往下,就是吴越。水流过了绕溪村进到吴越的地界就分流成三股,而且由于土质含沙多,渗漏得极快,水流到了吴越就变得又浅又窄,根本不可能把一个孩子冲走,所以寅儿最后的落脚地极可能在绕溪村。

  祁正修寻找的位置也一直是峡谷水田和绕溪村。由于峡谷和水田搜寻几天就搜遍了,最近这一个月的重点就是绕溪村附近。祁正修甚至派青羽卫挨家挨户地去打听,可始终没人看到有个孩子。可现在,绕溪村却被血洗了。祁正修一怔:“怎么回事?”

  夙墨回答道:“前阵子我们在绕溪村打听没有结果,便又顺着水流向上去水田附近看看。这几日想想还是不甘心又回到绕溪村,就看到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被血洗一空。看起来用的兵器是刀和枪,恐怕是宋军。他们也一直在绕溪村附近偷偷摸摸找寻。估计是找不到,一怒之下便杀了百姓。”

  小桃还没有听完,已经又晕了过去。祁正修赶忙又去请郎中。

  夜,很静。屋里的蜡烛灯芯噼啪的声音都清晰在耳。祁正修坐在小桃身边,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双目无神,只能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好给她一点温暖,哪怕只有一点。

  小桃暗哑着声音缓缓开了口:“明天送我回金陵吧。”她在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绕溪村被血洗,灭了她心头最后一点期盼。寅儿没找到,却作了更深的孽。她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这些事情,只想走得远远的。

  祁正修沉默不语,只是握着小桃的手更紧了些。半晌说道:“回去的时候,让郎中把药做成丸,你带着路上服用。”

  小桃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还需要药吗?不如早早死了,去陪着寅儿。

  祁正修用力攥着小桃的手,声音沉笃:“小桃,虽然绕溪村没有寅儿,但是也许有路人把寅儿捡去,带到了别的地方。时日久了,总能找到的。”

  “会吗?”小桃麻木地问着,眼睛都没有动一动。那天一直有青羽卫沿着水流找,怎么会有那恰好捡到孩子的路人。

  “会!”祁正修声音很稳,“小桃,保重自己,所有的事才有希望。要是把自己的身子糟践坏了,便什么都完了。寅儿只要一天找不到,我们都不能放弃,不能做最坏的打算。”祁正修的话,重重砸到了小桃的心上。只要一天找不到便不放弃吗?小桃的心,又动了起来。

  夏过秋至,小桃回到金陵已经半年,李煜派了宫里的御医给小桃诊治,调理了几个月才渐渐恢复。李煜专门调拨了二十个青羽卫给小桃,去各地找寅儿,祁正修也仍然在润州常州一带找寻,还是没有消息。

  小桃在紫竹台发了几个月的呆,秋末冬初,回到了花月坊,振作精神重又打理起了花月坊的生意。她要赚钱找寅儿。每个月末,花月坊都会送出五十套极好料子的孩子衣服。都是男孩穿的款式,而大小,小桃是比着寅儿的大小让人做的。衣服是免费送的,但是要领衣服必须带着孩子亲自来,大人不能代领,也不能反复领,一个孩子只能领一套。小桃打算先在金陵这么试着。待金陵的男孩子领完衣服,就去宣州、常州、歙州……所有大唐的地界,她都要走遍去看看。

  祁正修托陈述给小桃送去了万两银子。尽管他明知小桃这大海捞针的做法只是图个心理安慰,寅儿十有八九已经遇了不测。但不给小桃希望,又怎么让她活下去?但陈述说得口水都干了,小桃却没有收银子。陈述给祁正修去了信一通抱怨,祁正修看着信发了很久的呆。她和他,终究还是生分疏离了很远。

继续阅读:第三十二章 弃故国无义投诚,了终身长别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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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桃娘传 终章 (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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