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战博得数年宁,假凤虚凰流光清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21,311

  宋军看暗暗袭击了几次都没有事,便索性集结了大部的水军,准备出其不意大规模来一次,这次的目标直攻常州。如果把常州攻下,就和吴越的地界接了口。往后再攻打南唐便不用顾忌长江天险,直接有了跨越的跳板。

  祁正修派水军出去打探宋军的消息,听闻在对岸的百谷峡聚集了不少船只,祁正修有了定夺。宋军也在打探祁正修的动静,却只传来祁正修没什么反应,没有集结军队,也没有铸造武器,只是每天命士兵做木工。宋军将领嗤之以鼻:“南唐也就这点人才。到了这个节骨眼还做木工,造船啊?晚啦!”

  十日后,宋军趁着夜色雾重,从北岸偷偷开始渡江,一只,两只……船只很有规律,借着大雾的掩护,缓缓向南岸的常州开始靠近。因为雾大,所以在南岸根本看不清后面还有多少船只。

  宋军也觉得奇怪,南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故而放慢了船行的速度,以免有诈。但对岸似乎很快就到了。这里也是一段峡谷,再往前是一片深潭,如果南唐水军守在那头,那么宋军一只一只地过船,只会被各个击破。所以宋军的船渐渐停了下来,待后面的船跟上,一起并行向南唐出击。过了一个多时辰,二十艘宋军的战船都靠拢在一起,准备向南唐的方向进攻。

  忽然,四周火把亮起,照得像白昼一般。南唐的战船像天兵天将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把宋军三面都围住了。看样子,南唐战船的数量,比宋军多不止两倍。

  宋军的将领仔细一看,不由一拍大腿。都说唐人狡诈,果然不错!难怪那个祁正修在忙着做木工,原来他早就估算到有大雾,宋人会趁雾渡江,他索性来个以毒攻毒,也趁着大雾,用木工做的山石屏障,把南唐的边境向江中推进了十里。可恨雾太大,宋军又是偷偷摸摸过江不敢点火把,压根没发现还没到了南唐的地界。而那木工做的峡谷屏障后面,就是南唐的数万水师!可已经到了江中,没有办法。宋军将领一咬牙,下令:“开战!”

  由于祁正修用障眼法让宋军误以为这里是南唐边界,而把交战地点向江心推进了十里。离江心越近,下面的水流越急。又是晚上,潮汐引得战船不稳,来回晃悠。不善水战的宋军哪里是南唐水师的对手。

  还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被南唐打得落花流水。而大雾中南唐水师的优势充分发挥了出来,灵巧,轻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祁正修训练的这支龙翔军又是南唐水军中的精英,阵法排布围攻都是瞬间完成,攻击力更加迅猛。宋军渐渐招架不住,渐渐败退。

  宋军将领眼看着打不过,不断有士兵掉落水中,哀嚎声嘶吼声不绝于耳,有几只战船也被打沉了,而南唐水师几乎毫发无伤。宋军将领心一横,决定不再纠缠,下令撤退。

  南唐这边请示着祁正修怎么办,立在船头的祁正修只有一个字:“追!”

  南唐水师乘胜追击,一口气追到了百谷峡。百谷峡就是宋军出来的地方,但那个峡谷狭窄,出来的时候一艘一艘出来得顺利,可回去的时候,忙于流窜,再也没了章法,挤在了一处,谁也挤不回去。还没等宋军将领来得及排布顺序,祁正修已经带着南唐的水师追了过来,把挤在百谷峡的宋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场战争,是南唐数十年来最为痛快的一场。消息传回金陵,李煜高兴得拊掌大笑:“果然是祁正修,没有辜负我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从楚州的战场救回来。”而南唐的百姓更是人人喜笑颜开,憋屈了多少年,也终于有了舒展的一天。

  小桃听到了祁正修的捷报,也开心得紧。急忙命令青青备好笔墨,准备给祁正修写封书信祝贺。青青笑问道:“公子打了胜仗,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小桃笑而不语,吩咐着:“你去告诉花月坊的月娘,就说我的吩咐,花月坊这个月去外面的两场演出,不收银子,给祁大人祝贺。”

  常州一战,南唐水师的威猛给了赵匡胤当头一棒喝。在他的概念里,南唐是软弱的。当年他跟随后周先帝柴荣攻打南唐的时候,屡战屡胜,几乎没有悬念。可是如今却落得惨败。看来南唐水师的力量的确不能小觑。不过好在这次出战南唐是偷袭,即便败了也不至于人人皆知丢人败兴。但也正因为是偷袭不那么光明正大,落败的赵匡胤虽然怒火中烧,却没法冲南唐撒气。

  而李煜适时地来了国书,书信中说得很隐晦,却字字有力。只说宋地的匪寇近来屡屡犯边,不时侵扰南唐边境,扰乱百姓,令宋朝威名受损。所以不得不出兵以制,一来请宋帝见谅,二来请宋地留意约束本国匪寇。

  书信没看完,赵匡胤已经气得把案几上的笔墨都摔了出去。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只是不点破。而李煜又善于书词,几句话噎得赵匡胤喘不上气。此外还提出要把之前宋朝削减的盐再补上,以慰民生之艰。

  赵匡义撅着胡子喊道:“快把赵普给我找来。”门口的侍从急忙跑出去,赵匡胤又补了一嗓子,“还有光义!”如今的他,两边的意见都要参详。

  不多时赵普赶着进宫了,赵光义还没到,便和赵匡胤先聊着国事。赵普坚决不同意给南唐补盐:“盐少了,自然南唐军队和百姓体力就弱,长此以往,不攻自破。”而对于下一步的计划,赵普认为应当加强大宋水师的训练,再等合适的时机攻唐。

  二人聊了许久,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快掌灯了,赵光义才晃着身子走了进来,一身的酒气。赵普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

  赵匡胤看着赵光义这个样子一阵头疼。最近赵光义不知道怎么了,又是一副一蹶不振的样子。但他倒也不介意,反而省心。只是既然来了,赵匡胤只好把和南唐的战事以及李煜的国书同他说了。

  赵光义一边喝着茶一边听,听到南唐两个字,眉头就皱得紧紧,一扫刚进门时无所谓的表情,变得凝重镇定起来。待赵匡胤说完,陷入了沉思。看赵光义半晌不说话,赵匡胤只当他没主意,便说道:“丞相的意思是,不再给盐,加强水师训练。朕也以为这样很好。”

  “好?”赵光义勾起唇角冷笑,“再训练,我大宋的将士也是北方猛士,多少年的生活都在北地的大山平原,几年的训练就能出一支擅长水仗、飞渡长江天险打到金陵的水军?”

  一席话问的赵普也没了底气,只好说着:“那也总得训练,总得打。”

  赵光义抬手指着地图的南侧:“何不先把这片打下来?三面环击,即便我们水师不成,打下了这片,从南边的陆地我们也能打进去!”赵光义的眸子里泛着寒光。

  “你的意思是,先打南汉?”赵匡胤的眸子亮了。

  “不可!”赵普阻止道,“南汉是荒蛮之地,气候终年炎热,瘴气横生。我大宋的将士都是生于北方,去了水土不服就是一大障碍。而且听闻南汉打仗用蛮人,比汉人的力气大了许多倍,还用象阵,那大象体态庞大,南汉还不惜重金,给大象做了铁甲胄,上百个人都不是它的对手。攻打南汉,太冒险了。”

  赵光义站了起来,走到赵普面前,赵光义身上有种强大的压迫感,身材瘦弱的赵普不禁向后退着,赵光义声音寒凛:“什么不冒险?打仗有不冒险的吗?不想冒险怎么还派人偷袭南唐被打了个全军覆没?”

  赵普被堵得说不出话,赵匡胤脸上也不好看,赵光义一转身对赵匡胤道:“南汉虽然有战象,但攻击力并不大。战象怕火,又体态笨拙,进虽然可攻,但很难退守。不如趁着眼下象阵还不成气候,一举攻下。再者,南汉朝廷靡乱,谗臣当道,忠臣被杀,战船士兵早成了虚设,就是一盘烂棋。攻下南汉,轻而易举。”看了看赵普冷笑道,“总比训练水师硬打南唐来得现实。”

  赵匡胤听赵光义分析得有理,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战象的事?”赵光义在北方,怎么会知道南汉的情形。

  赵光义淡淡一笑:“常年出入茶楼酒肆,耳边听的杂七杂八就多一些。”赵光义并不会说是府里的幕僚见多识广,以免赵匡胤忌惮。赵光义接着说道:“至于盐,就算给了南唐也无妨。先把南唐稳下来没有后顾之忧,才好去打南汉。否则为了盐南唐在水上闹腾,我们也无法安心打南汉。再说打仗归打仗,用克扣盐的办法压制南唐百姓,让人不齿。大宋又岂能在还没一统天下之前就失了民心?”

  赵普抽了抽嘴角,说不出话。近些年,他发现他越来越说不过赵光义,常常被赵光义有理有据的三言两语就说得哑口无言。也正因为如此。赵匡胤明明忌惮赵光义,却不得不屡屡接受他的建议。眼下听了赵光义这一番话,赵匡胤立即拍板:“就依光义的办法。备战攻打南汉。”

  赵光义冷冷笑了。南唐,他一定要打下来,而且要最有效、最快地打下来。可至于盐,他说不上为什么突然松口,只是不忍。可他妈的他为什么要不忍?南唐的贱人谁值得他不忍?赵光义拂袖而去。

  时至冬天,小桃的肚子更大,走路都有些不方便。江南的冬天,最是清冷。李煜给紫竹台赏赐了不少炭火过冬。偶尔也会来看看小桃,聊聊诗词书法,或是聊聊祁正修、窅娘。

  小桃便也陪着。李煜对诗词歌赋有着天然的灵气,也写得一手好字,故而对同样写一手好字的小桃有些惺惺相惜。有时新创了什么诗词,便拿到小桃这里,和小桃在两处各自写一遍,再把两人的字放在一起,比对来比对去,李煜总觉得小桃的字更好看,而且小桃的字体随着诗词的意境还会有变化。李煜看了更觉得妙。

  有时突发奇想,李煜会让宦官穿上老百姓的衣服,把自己和小桃写的字拿到市集上去卖,看谁的卖得贵,却十有八九小桃的卖得更贵。李煜哈哈大笑,小桃却心里忐忑,搞不明白李煜在做什么。

  李煜有时认真起来,也会看着小桃温温说道:“其实也该给你脱了籍,嫁给子介。”说完便用那光彩四射的重瞳看着小桃。小桃不知道李煜的心思,也不敢随便答应。看小桃没反应,李煜会又补一句:“不过我还真有些不舍。再说吧。”不舍?不舍谁?自己还是祁正修?小桃缓缓抬眸看上李煜,却迎上李煜也正细细看着她的深眸,小桃只好赶紧垂下了眸子。

  有了李煜的常来照拂,小桃的日常起居被照顾得更加精细,连青青都找不到活可以干了,只是陪着小桃说说话,端茶倒水。

  小桃有时会坐在祁正修待过的阁楼坐一坐,看看窗外,心里会微甜。有了祁正修的守护,大唐的边疆终于得到了暂时的安宁。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真的突发奇想,让自己嫁给祁公子。要不要嫁?嫁给祁公子,是小桃从前做梦都想的事,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是……小桃心中烦乱,命人端上笔墨,继续写字遣怀。

  写着心里也乱,字不成行,便把笔一摔。笔顺着桌子滚到了地上,钻到了书柜下。小桃艰难地把腰弯下,伸手进去摸,却没摸到笔,摸到了一个像碗的东西,小桃用力一扣,上面书柜的一个抽屉却开了。小桃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缓缓站起身,在抽屉里摸了摸,后面又有一处凸出来的木块似的东西,小桃来回拧了拧,又有抽屉打开了。小桃就这么反复试验了几次,终于最后书柜晃了晃,小桃用力挪了一下,书柜竟然毫不费劲地挪开了,墙的后面出现了一扇门。

  小桃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里竟然有机关密道。以前她只听说过皇室贵胄家里大多都修了暗道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里还真的有。应该是先太子留下的吧?小桃推开门,顺着里面走了进去。

  里面是向下走的台阶,两侧的墙壁里点着长明灯。小桃的心里有些惴惴的,一边缓缓走着,一边听着动静。四周都静悄悄的。小桃顺着台阶走到了最下面,是一条很长的甬道。又顺着甬道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终于到了一处宽阔的大厅。这里应该是起居室。东西一应俱全。而且很大,即便是战乱,这里藏个几千人都没有问题。

  小桃在大厅里走了许久,还没有穿过大厅,不由感慨实在是太大了。小桃边走边看,忽然在地上看到了一枚章子,忙捡了起来。细细辨认了上面的字,小桃又仔细看了看,章子上面几乎没有多少尘土。小桃略一思索,把章子揣在了袖子里。

  大厅的前方似乎还有甬道,还有许多房间。小桃又往前走了走,看不见路终究会通向哪里,而且前方幽深,似乎还有好长的一截。小桃立在原处想了想,转身向来时的路返了回去。

  小桃拾级而上,到了阁楼里,把门关上。抽屉和书柜都恢复了原样。小桃掩了掩怦怦跳的心,看看四下还是没人,又把袖中的章子拿出来反复看了看,终于辨认出了上面的字,却心跳得更加猛烈,手心紧紧攥着章子用袖子掩着,走下了阁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锁进了床边的小妆奁盒里。

  小桃坐定,这才缓过了刚才一直紧绷的心,肚子却一阵一阵抽疼起来。不多时,腿间一热,裙子都湿了。小桃捂着肚子痛苦地喊着:“青青!”

  青青冲了进来,一身浅藕色衣裙的小桃裙子上全是污秽,青青哪见过这阵势,赶忙又冲外面大声喊着:“来人哪,快来人哪。”

  几个年纪大的妇人进来,看小桃的情形,知道是要生了。李煜之前已经在紫竹台安排了产婆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忙有人去通知产婆,打热水的打热水,烧炭盆的烧炭盆,忙得不亦乐乎。

  小桃从不知道生孩子是这么痛苦的事,那一阵阵尖利的疼痛像要把她整个人撕裂般,疼得顾不上喘气,顾不上呼吸,甚至顾不上思考,只有一阵紧似一阵锐利的疼。可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却偏偏不肯好好合作,从下午折腾到掌灯,小桃早已全身大汗淋漓到虚脱,孩子还是生不下来。

  产婆的脸也有些发白,低声吩咐着:“快进宫请御医来吧,这怕是难产了。”下人赶紧跑出去驾着车进了宫。

  小桃感觉在迷离的晃晃悠悠中过了许久。似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是一树一树鲜艳的桃花,而她穿着鲜红的嫁衣在纷飞飘落的桃花瓣中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般舞着,旋着。梦里的她,没有疼痛,没有辛劳。而故去已久的娘就那么在桃树下看着她微微笑着。

  小桃开心地冲娘跑过去,却每次要跑到跟前,娘就不见了。小桃急得直想哭,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

  四周是昏暗的烛光,想来是夜深了,静悄悄的都没有什么动静。小桃睁开眼缓缓四处看了看,一个女子正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眼泪不住,看小桃睁眼,才面露惊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小桃半晌才用力憋足气说出一句话:“窅娘,你怎么出来了?孩子呢?”

  “还说呢。你真是吓死人,生个孩子都惊动了半个金陵的人。昨晚陛下派了十几个御医给你连夜就诊才保住了你和孩子。孩子好着呢,小脸粉嘟嘟的可好玩了。”窅娘说着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连哭带笑道,“我这就抱给你看看。”

  小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睡了一天。窅娘抱了一个大红的襁褓过来,小桃用力撑起身子,看向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只一眼,小桃的眼泪就不禁流了下来,所有受的罪,都值了。小桃用力把孩子圈进了自己的怀里。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啊。她费尽千辛万苦保护好、生下来的孩子。小桃把自己的唇轻轻贴在了孩子嫩嫩的脸上,眼泪肆意,从此她有了最爱的人,她不再是孤苦一人。

  小桃伸手摸了摸,是个男孩。心中更是一喜。细细端详着孩子的脸庞,还太小,看不出相貌的端倪。小桃的心,忽然就飞到了长江北岸那个人的身旁。孩子会长得像他吗?如果有一天,他见到了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情境?小桃想到这里,心就跳突不安。

  有了孩子,小桃忽然觉得人生全都不一样了。以前,她的心空荡荡的,轻飘飘的。可现在看着那个软软嫩嫩的小东西,看着他咧嘴笑,看着他撇嘴哭,看着他嘬奶,都是她的全部。对赵光义的所有思念,见到了眼前的孩子,就全都释然了。孩子在身边,就好像他在身边。

  小桃给孩子取名“远”,没有取字。平日就唤小名“寅儿”,因为孩子是寅时生的。窅娘曾经打趣小桃幸亏是寅时生的,这要是丑时生的,还叫“丑儿”不成?

  小桃一本正经道:“你说对了,就冲我生他差点没了命,我也得让他记着几时生的。”

  流光催人老。开宝四年十月,宋灭了南汉,屯兵汉阳。与南唐毗邻相对。至此,南唐的南面、西面都是宋朝的地盘,东边吴越,北边是长江天险。李煜陷入了真正的恐慌。南面陆地多,没了地势的优势,宋军很容易从南面攻进来。看着地图四周越来越庞大的宋朝地盘,而南唐像被圈住的笼中之鸟。祁正修当年百谷峡一战换得的和平,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祁正修一直没有回来,他麾下的龙翔军更加庞大。南唐的水军防线,从常州一直绵延到了皖口,皖口守将林仁肇也是勇猛之将,将南唐北面的长江防线守得固若金汤。但祁正修和小桃的书信往来却频繁了许多,自从有了孩子,祁正修每封书信都会细细询问寅儿的情况,动辄就是几页。而小桃的回信也常常是厚厚的一沓,从寅儿学步到牙牙学语,都事无巨细地和祁正修说着。

  小桃官妓的身份依旧,花月坊的事还需她操持。但花月坊是断不能让寅儿去的,一则小桃有子的情况不宜让人知道;二则花月坊那种地方也不该让孩子沾染。所以小桃一直住在紫竹台,隔三岔五去花月坊照应。李煜也派兵把紫竹台看得严实,时不时地还会出宫来紫竹台看看寅儿和小桃,有时也带着窅娘。这样的日子,小桃觉得分外安宁。

  寅儿已经虚岁四岁,也开始了淘气。整天东跑西颠,青青追在他屁股后面都赶不及。寅儿的话也不少,看府里的下人有时带着小孩子,寅儿也凑过去和小孩玩。玩过之后便绕着小桃问个不停:“娘,他们都有爹和娘,我爹呢?”“娘,爹怎么还不回来?”“娘,爹长什么样子?”“他们说爹是大将军,是不是啊?”

  小桃不知道怎么回答,逼急了就拿着祁正修的信给他看:“这是你爹写的信,你自己看。”

  寅儿撇撇嘴,把信纸横拿倒拿一个字都不认识,就开始哇哇哭:“爹不要寅儿了……”

  小桃哄来哄去也哄不好,只好说道:“那娘教你识字,认了字就能看到爹和寅儿说了什么,好不好?”

  寅儿抹着鼻涕笑着答应了。开始跟着小桃学认字。寅儿很聪明,悟性极高,一个字小桃教着认几次就会了,简单的甚至还能小手在地上划拉着写出来。每学几个字就跑去扒拉祁正修的信,看来看去还是不认识几个字,就又吭哧吭哧跑去找小桃学认字,动力十足。

  又入了冬,江南的第一场雪很大,下在地上还积了起来,没有像往年那样落地即化。一大早小桃去了花月坊,又入了一批新酒她要去看看。青青带着寅儿在地上走着,寅儿卖弄地拿起一根枯树枝,在雪地上画着:“这是儿字,这是大字……”

  “这是远字,是我的名字。”寅儿用力地划拉完远字,正要和青青说话,猛一抬头,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男人。那男人霜白色的衣袍,外面罩了一件锦鼠毛的披风,头发用白玉冠挽着,一脸的温和,就那么长身玉立站在那里。

  寅儿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噘嘴问道:“你是谁?”

  男人浅浅笑了:“你又是谁?” 说完也细细看着寅儿。寅儿的眉眼很像小桃,十分秀气,眸子里闪亮亮的,让人看了心就不禁随着那眸子沉了进去。而下巴和嘴巴,却有几分像赵光义,有着男孩子特有的棱角和坚毅。

  寅儿用树枝戳着地上那个“远”字:“喏,这是我名字,你认识吗?”

  男人唇角扬了起来:“远?”寅儿认真点头,男人接着问:“那你姓什么?”只是这句话问得却少了丝底气,有些犹豫,又有些微微的挣扎。

  “我姓祁。”寅儿大声说着,小脑袋向上扬着。

  男人脸上全部舒展开来,好像雪中盈盈绽开的春天,看着寅儿声音更加柔和:“那你会写吗?”

  寅儿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着,祁字对他来说有些难了,他刻意学了他的姓,所以认识,但写不来,勾画了半晌,懊恼地把树枝扔到了地上:“不写了。”想了想抬眸看向祁正修,“你叫什么?”

  祁正修蹲了下来,捡起寅儿扔下的树枝,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写着。寅儿念叨着:“祁……正……”修他还不认识,读不出来。

  “修。”祁正修温温地补充着。

  祁正修?寅儿瞪大了眼睛,把祁正修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极为不确定地伸出小手指着祁正修:“你是我爹?”

  祁正修的心被寅儿软软糯糯中带着惊喜的声音冲击得有丝疼,他没有说话,伸手把面前的寅儿揽了过来:“你觉得是不是?”

  寅儿愣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把他弄懵了,他日夜想念的爹就长这个样子吗?寅儿愣了半晌,才伸出小手,摸了摸祁正修的衣服,又试探着摸了摸祁正修的脸,还是很懵懂。

  青青早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初第一次见祁正修她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如今的她已经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了,可祁公子好像一点也没变,四年了,还是那么玉朗风清,不染纤尘的样子。青青冲着寅儿低声喊道:“寅儿,这就是你爹,快喊呀。你不是天天念叨着要爹吗?现在站在你面前怎么倒不吭气了?”

  寅儿又摸了摸祁正修的手,无所畏惧地继续问道:“你真是我爹?”

  祁正修点了点头,把寅儿抱了起来,那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他的心就又是一突,竟微微有些紧张。倒是寅儿歪着头左看看,右看看,才一门小鬼心思地说道:“我要等娘回来。”

  “哈哈哈!”祁正修不由朗声大笑,他好久都没笑得这么痛快,却是被一个孩子逗的。这孩子的机灵聪慧真是绝了。

  小桃接到紫竹台下人前来的禀告,祁正修回来了。手里正端着一坛酒闻着味道,不由心里一暖,四年了,他终于回来了。小桃把酒坛子在一旁稳稳放好,笑道:“这酒不错,味道好,彩头更好。就定了吧,先要四十坛存着。”说完便立即出了花月坊坐上了回紫竹台的马车。

  小桃心里揣测着祁公子这些年的变化,脚步轻盈地三步并作两步回到了后院,一进门便看到一脸殷切的寅儿,揪着祁正修的袖子不肯撒手,正在磨着祁正修不知说着什么,祁正修满面笑意地一边揽着寅儿,一边刻着一块木头,寅儿还在叽咕着:“快些,马儿刻出来能跑吗?”

  看小桃进来,寅儿飞奔过来扑进了小桃的怀里,声音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娘,娘,这是不是我爹?”

  小桃看着祁正修,满眼的抱歉,祁正修淡淡一笑:“这个机灵鬼,非要等你回来才肯认我。”

  小桃低下头揉着寅儿的头发,柔声说道:“你不是盼着爹回来吗?怎么见了又露怯了?”

  寅儿看小桃承认,高兴得一张小嘴扬起了老高,立马从小桃怀里钻了出去,扑到祁正修的身上,抱着大腿一个劲儿地喊着:“爹,要抱抱。”祁正修把他抱起来后,寅儿那张嘴便没停着:“娘,爹回来了。”“青青,我爹回来了。”“明天要告诉大桂,勇儿,壮哥……要告诉所有人,我爹回来了。”

  祁正修看着寅儿激动得小脸通红,不禁把寅儿抱得紧紧,揉进了自己怀里。看着小桃一脸歉意:“我该早些回来的。”

  小桃一愣,随即笑得云淡风轻:“你肩上扛着重要的事,别在意这些。”

  寅儿自从确定了祁正修的身份,就片刻不肯离身。一会儿钻到祁正修怀里,一会儿让祁正修继续给他刻马,一会儿又让祁正修讲故事,一会儿又拿着书找祁正修认字,恨不得把他生活中所有的事,都一一让祁正修参与一次。直到二更,青青才把折腾了一晚上迷迷糊糊睡着的寅儿抱走到外间去睡。

  屋里只剩下了祁正修和小桃,小桃不好意思地说道:“真是抱歉,这孩子本不是个人来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害你回来没得休息……”

  话没说完,祁正修幽幽的眸子抬起看了一眼小桃,目光中是深不见底。小桃闭上了嘴。祁正修看了小桃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和我,一定要这么客气吗?”说完伸手牵上了小桃的,眸子有几分难得的炽烈,“你瘦了一些。”

  小桃被祁正修一拉,险些撞进他怀里,忙定了定脚步,缓缓把手从祁正修手里不着痕迹地抽了出来,勾出个笑:“你也是。前方战事,一定是辛苦的。”

  辛苦吗?祁正修不觉得苦。有了小桃的书信和对寅儿的挂念,他甚至觉得比从前更踏实更快乐。可如今面小桃,反而觉得不似书信那么自由。祁正修微微笑道:“这次回来,也许会待一阵子。宋军在汉阳屯兵,陛下定会重新调整兵力部署。”

  小桃的心一惊,忙问道:“要起战事了吗?”

  祁正修摇摇头:“应该暂时还不会。陛下一直对宋人示好,眼下出师无名,必然不会大动干戈,但是一定会像当初在长江犯边一样,时不时小打小闹滋扰边境寻衅滋事。这次回京,也是陛下的意思,商讨如何应对眼下新的形式。”

  小桃点了点头,看着祁正修有些愧色道:“既然公子这次回来时日长,我能否有个不情之请。”顿了顿道,“请公子住在紫竹台,多陪陪寅儿。他实在……”小桃的声音低了下去,眸子有些泛潮,“很可怜。他的心重,看到别人都有爹,他……”

  祁正修抬手扶上了小桃的肩,俯身看着小桃,直看得小桃有些心神不宁,祁正修才紧紧攥上了小桃的手,声音笃定:“你是他的娘,我是他的爹,不是吗?”顿了顿,祁正修的声音有些微颤得发紧,“如果不是,那算什么?”

  小桃的心慌乱起来,祁正修的气息在她耳边缭绕得几分不真实,几分迷离。算什么?是啊,她也想过许多次,到底算什么?她和赵光义已经是各安天涯,他在他的宋,她在她的唐。再无瓜葛。她也知道他近些年纳了不少妾,添了不少子女,想必已经早把她忘了。如果这样,自己的后半辈子,似乎和祁公子在一起是最合适不过的,而且简直是烧了高香地高攀。可是,她就是说服不了自己。

  祁正修握着小桃的手越来越紧,眸子里的炽烈也越来越浓,他很想说自己很想她,几回做梦都是她的高台舞;他也很想说,他很想寅儿,寅儿身上有她的血脉,就有他的牵挂;他很想说,这么些年,马上船上定江山,对自己最大的犒劳就是想一想从前和她一起的往事。只是可惜回忆少得不够他咀嚼。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他最大的勇气,只是问了句算什么。现在的他,不敢问自己在她心里有几分,不敢问她有没有挂念自己,更不敢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桃没有抬头看祁正修,过了很久,才回答道:“当初我们在陛下面前既然那么说,就别无选择只能继续下去,我自然是寅儿的娘,只是委屈了公子。小桃终生感激公子,为公子当牛做马,为奴为婢,都没法报答公子。公子问算什么……”小桃的声音很笃定,“小桃的命是公子的。”

  祁正修只觉得全身颤了一下,从手脚凉到了心里,心猛地被吹得阴阴凉凉。她感激他?只是感激。

  看祁正修有些凄然的神色,小桃鼓起勇气继续说道:“小桃卑微,能得到公子垂怜已是幸运,没有妄想别的。公子的威名,大唐人人皆知,想来不少名姝好女,都仰慕公子。她们才是公子的良配。”小桃说着说着,有些说不下去。

  祁正修的手背青筋突突直跳,狭长的眉眼冷了下去。良配?是啊,也许金陵城随便拉出一个人都比眼前这个女人称得上良配。但是,他已经无心再去觅良配了。她感激他,命是他的,心却不是他的。祁正修只觉得周身泛凉,握着小桃的手渐渐松开了。

  小桃松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妆奁盒抽屉的锁打开,拿出一枚章子,递给了祁正修,低声说道:“公子要把这个收好。”

  祁正修眉头一蹙,声音发紧:“你在哪找到的?”

  小桃咬唇低声继续着:“公子走后,我常去公子的阁楼,不留神就发现了那个去处。”

  祁正修的面色很凉,把章子放到了自己的袖子里,没有说话。小桃也没有说话,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这是不是就是陛下忌惮公子的原因?”那枚章子,是已故太子李弘冀的。自从小桃看到密道和章子,又想起半夜的脚步声,便猜测,李弘冀没有死。

  祁正修微微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但他已经疯了……陛下实在是多虑。”小桃的心揪了起来,她的揣测被祁正修证实后,更加忐忑不安:“那之前,陛下修整紫竹台,又或者故意把我安排到紫竹台,甚至来看我,都是想找到蛛丝马迹?”

  “也许吧。”祁正修的声音淡淡的,“只是没找到密道而已。”祁正修看着小桃轻轻蹙眉,“以后不要去管这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小桃微微一笑,没有吭声。她也想知道得少,可惜世事不由人。想了许久,小桃缓缓问道:“那公子上次回来,是因为担心我的事被陛下知晓?还是担心密道被陛下找到?”话刚出口,又有些后悔,“公子不必回答……小桃唐突了。”

  祁正修没有回答。祁正修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听到李煜要去紫竹台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下意识地想到了怀孕的小桃该怎么向李煜解释,又怎么保住孩子。但他是用阻止李煜发现密道的理由,才说服自己抛下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罔顾回到金陵有可能被圈禁一辈子的危险。所以他该怎么答?连他自己,都在竭力地说服自己,国家战事远远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过了半晌,祁正修才微笑道:“我说什么不重要,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就是什么原因。”

  小桃怔了一下,也淡淡笑了。他不说,自然是第二个原因,即他只是怕那密道和那密道里的人被李煜发现,这才符合他的性格。小桃松了口气,送祁正修到阁楼休息。

  祁正修第二天一早便入朝拜见李煜。李煜一方面询问了他长江沿线的战事,一方面召集了朝中的大臣商议接下来兵力该如何排布。如今大唐的南面也是宋军,需要加派兵力防守南方边界。而南面陆地较多,宋军擅长陆战,更需派遣强劲的守军。商讨了一整天,李煜倾向于将林仁肇从皖口的水军防线撤下,带兵驻守在江西南昌府。而长江沿线兵力全部由擅长水军的祁正修防守。而李煜又有些不放心,增派了几个副将给祁正修一同把守。

  南汉被灭,李煜像惊弓之鸟,不住地和大臣说,是否要把大唐的仪制都改一下,降低规格,表示对宋朝的尊重。免得宋朝随时起了灭南唐的心。朝中又为这些事情争执不休。

  祁正修对仪制的事没有兴趣,这些只是标不是本。李煜把林仁肇放在南昌府,让他很放心。林仁肇是一员难得的猛将,而且更擅长陆战,有他防守,宋军占不了南疆的便宜。

  祁正修回来,最开心的就是寅儿。他每天只要见到祁正修就缠着不肯撒手。祁正修用了两个晚上给他把木头块雕成了马,寅儿欢喜得连睡觉都要攥着木马睡。小桃想从他手里把木马取过来,寅儿却怎么也不松手,还嘟囔着:“爹说了,长大了就送我一匹真马,带我一起去打仗。”

  有时祁正修白天在家,寅儿会让祁正修教他认字,或者习武。祁正修拿着书温声教着寅儿,小桃在一旁给寅儿和祁正修沏着茶水,准备着点心。不时和祁正修为了寅儿孩童的话语相视一笑。那样的时光,云淡风轻,岁月沉静,是祁正修回味最久的幸福。

  半个月后,朝中的大事落定。李煜将林仁肇调回南昌府,刚抵达南昌府便回击了好几撮宋军的侵扰边境。而祁正修要赶回常州。李煜为了表示对宋朝的尊重,特意派了郑王李从善带着丰厚的礼品去宋朝纳贡。由于都是向北,李煜特意命祁正修一路护送郑王到长江边界。

  祁正修走了,寅儿抱着祁正修刻的木马哭了整整三天,他舍不得祁正修。虽然只有半个月的相处,但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爹的疼爱。爹可以把他举得高高骑大马,娘不会;爹会带他习武打闹,再把他稳稳地接住,娘不会;爹能给他讲打仗的故事,娘也不会。想着这些,寅儿就哭个不住。小桃只好哄着他,待有时间就带他去看爹。

  江南的冬天真的到了,那是小桃觉得最冷的一个冬天,阴冷得像要钻进骨头缝里。李煜不再来紫竹台,宫里的宴饮也少了许多。花月坊的生意不似从前,似乎人人心中都很郁郁。面对着未卜的前路,从李煜到朝臣,到百姓,都有些惴惴不安。

  李从善去了宋朝,赵匡胤派人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专门赐了府邸作为李从善在开封的别院。不像其他的使臣来了只住在驿馆。歇息了两天后,李从善进宫面见赵匡胤。赵匡胤在宫中设宴,歌舞丝竹也依次排上。虽然宋朝的歌舞不如南唐的柔美,却也有番刚硬直爽的味道。那些跳舞的女子,别有风味的漂亮。李从善看得眼睛都不转。

  赵匡胤笑道:“既然郑王喜欢,何不留下来日日欣赏?”

  李从善一愣,手里举着的酒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留下来?赵匡胤这算是劝降吗?李从善忙对着赵匡胤深深一抱拳:“陛下,臣虽然震撼于此时的美人美景,无奈国主还在朝中等候臣回去复命。多谢陛下抬爱了。”

  赵匡胤哈哈大笑,对李从善的回答不置可否。李从善的心里更加发毛。好在四周的奏乐声又响起,声音很大,掩盖了一切的不寻常。

  赵光义也在一旁作陪,只冷笑看着李从善没有吭声。南汉已经拿下,吴越小国不足为患,只剩下了南唐这块硬骨头。大宋刚经历了南汉的战乱,兵力需要休养调整一段时间,此时不宜出兵南唐。而南唐已经三面都是宋军,不妨先试试文斗,从劝降开始。而劝降,就先从这郑王、李煜的弟弟开始。

  顿了顿,赵光义问着身边跟随的幕僚:“临风馆的画像准备好了吗?”

  幕僚点头,不由低声问道:“其实这出反间计,用在祁正修和林仁肇身上是一样的,而且祁正修身上更好用。为什么大人一定向陛下力荐用在林仁肇那里呢?”北江守将祁正修,南疆守将林仁肇,都不是善茬,而且祁正修比林仁肇难搞,如果这计策用在祁正修身上,一旦生了效,长江防线全面坍塌,不就对南唐立马可取了吗?赵光义每次说起南唐都恨不得立即灭国,可到了节骨眼,却尽捡避重就轻的对付。

  “想不通?”赵光义冷哼。

  幕僚点头:“毕竟祁正修曾经是故太子李弘冀的伴读,关系亲近得不是一点半点,更容易引起李煜的猜疑。”

  赵光义眯起了眼睛,表情是惯常的冷酷,沉声道:“祁正修心思细致沉稳,在李煜那里素来谨小慎微,李煜不会信的。更何况,水师要紧,李煜就算心里有异也不会换人。这个法子,要么不用,要用就要有十足的把握。”

  幕僚似乎有点明白,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赵光义如此思谋,已经不必用幕僚了吧。

  赵光义把手里满满的一樽酒喝了个精光。虽说兵不厌诈,反间计终归不地道。他不能、也不敢用在祁正修身上。祁正修死不死无所谓,这计会害死他那留在金陵当人质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想到这里,赵光义又干尽了一樽。心头才没有刚才那么灼痛。对祁正修,赵光义有个执念,他一定要光明正大地灭了他,把本该属于他的人夺回来。

  第二天上午,赵匡胤亲自带着李从善在宫里参观:“郑王难得来一次宫里,趁此良机,一同游赏宫中园囿,也是乐事。”

  李从善忙拱手道谢。他虽是南唐皇帝的弟弟,但如今南唐和宋朝的地位早已不能同日而语,赵匡胤还这么对他,不由心里感激一番。

  李从善跟着赵匡胤把皇宫游赏了一番,从假山石林,到亭台水榭,到宫中的珍奇宝物,以及禽鸟猛兽,李从善看得兴致盎然。但看了一番后的感觉,依旧是不及南唐半分。南唐宫廷的奢华唯美,天下无双。

  赵匡胤看李从善不说话,还以为他被震慑住了。看时机差不多,带着李从善到了一处楼馆,李从善四下看了看,这里还不错,三面衔水,楼台倒映着极为典雅。李从善颔首笑道:“这个地方好。”说着正要进去。

  赵匡胤忙止住李从善的步子:“换个地方吧。”说着要走到一旁。

  赵匡胤有些刻意的神色反而激发了李从善的兴趣,他索性走到了面南的正屋,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画像,那画像上的人,正目光专注地看着他。

  李从善脚下一个趔趄,怎么会是他?不由问责身旁的赵匡胤:“陛下,这个人……怎么和我朝林大人有几分相似?”

  “哈哈哈!”赵匡胤朗声大笑,笑了很久,才敛了神色对李从善说道:“你的眼力很不错,的确是林仁肇。”

  李从善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问着赵匡胤的声音几分底气不足:“他的画像怎么会在这儿?”

  赵匡胤勾唇笑了笑道:“既然郑王在这里看到了,朕也没什么遮掩的。林大人已经一心归顺了我大宋。连年征战,对百姓涂炭,对军队残酷。所以林大人打算投诚。特意派人送了这幅画像作为信物。”

  李从善的脑子“嗡”的一声,再没了思绪。林仁肇归顺了赵匡胤?反叛大唐?不会,不会。李从善摇头道:“林大人素来忠心耿耿,他不会。”

  赵匡胤笑得意味深长:“林大人对唐忠心,未必对国主忠心。”

  “这是什么意思?”李从善不懂,“对唐忠心不就是对国主忠心吗?”

  赵匡胤哈哈一笑:“那可不一定。”说完俯瞰着李从善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不知道,李弘冀没死吗?”

  李从善不由向后跌了两步,失声问道:“李弘冀?先太子?”

  赵匡胤冷眼看着他:“你说呢?世上有几个李弘冀?”

  李从善立即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传言。当初皇叔李景遂的事情败露,先太子受了惊吓,疯疯癫癫了许久,后来便薨逝了。我亲眼看到他的棺椁下葬,怎么能死而复生?”

  赵匡胤细细打量了李从善几眼,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郑王在皇宫这么多年,依旧心思单纯啊。”顿了顿道,“你只亲眼看到棺椁下葬,又怎么确定棺椁里有人,或者棺椁里就是李弘冀本人呢?可朕却听人说,有人亲眼看见李弘冀出现,就在林仁肇之前驻守的皖口。”

  李从善的脸色有些苍白。当年李弘冀从事发到疯癫,前后不到两个月。虽然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多想,毕竟是规格隆重的下葬。如果李弘冀真的活着,那如今可是大事不好。北线的祁正修自不必说是李弘冀的换命之交,南边又让林仁肇把守,林仁肇曾经和李弘冀一同并肩作战抵抗后周的进攻,虽然不如祁正修那么亲近,也是有过交情的。不像李煜从前没有上过战场,和武将并没有战场上同生共死过的感情。如果真的要谋反,李煜可怎么抵挡?

  赵匡胤看李从善愣着,继续说道:“林仁肇之前和我朝枢密使有过接触,他仍旧支持李弘冀复朝,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如今国主把他调到江西南昌府,正好便于李弘冀在江西先独立举兵,再逐渐攻回金陵。而我朝兵力雄厚,愿意助李弘冀和林大人一臂之力。”

  “那,大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李从善的声音有些紧张得干巴。

  “哈哈哈!”赵匡胤又笑了起来,“问得好。我大宋自然不做亏本的买卖。林仁肇和李弘冀答应,事成之后,将常州润州一带五个州割给大宋。如此一来,我朝和吴越接壤,鱼米之乡,不愁米粮,自然解决了我朝米粮价贵还长期匮乏的状况。”

  李从善这下完全懵了。赵匡胤说得似乎非常有道理。如果李弘冀活着,有祁正修和林仁肇追随,再加上赵匡胤的支持,那么叛乱势必能成功。这么想来,是不是李煜也早有耳闻,只是没有真凭实据?否则祁正修虽是北线大将,李煜却一直用桃娘和他儿子挟制;林仁肇虽然屡有战功,李煜却不肯大行封赏,似乎总有忌惮……原来原因都在这里。只是李煜一定不知道宋朝已经答应助他们一臂之力。他应当赶快回去,把这消息告诉李煜好早做打算。

  李从善干笑了几声道:“这里也看了许久,陛下,不如移步换个地方吧?”

  赵匡胤点点头,带着李从善继续在宫中参观。不多时赵匡胤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行回去。侍从把李从善送出宫,回到了赵匡胤安排的府邸。

  李从善回去后,心跳突得厉害。压抑不住震惊和冲动,李从善立即把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写了书信一字不落地向李煜禀告。书信写好,李从善派了近侍立即偷偷送回南唐宫中,面呈国主李煜。他自己则开始收拾行装,准备等赵匡胤把国书和通关文牒给他便赶回南唐。

  李从善在开封待了一个多月,赵匡胤却像把这事忘了似的。再没有召见他进宫,国书也只字不提。李从善着急,派人前去打探,却始终没有音信。李从善没有办法,只得托人找到了开封府尹赵光义那里。大宋朝廷除了赵匡胤,就是赵光义和赵普最有权威。

  赵光义想了想,派人把李从善请到了开封府。李从善备了厚礼,在侍从的陪同下前来。赵光义在前堂会见了李从善,一番寒暄之后,李从善直奔主题:“此次朝贡的事情已经完毕,按理该早兑换了国书回去。只是不知为何,陛下迟迟不发放国书。不知道是不是政务繁忙把这事忘了,还请府尹大人多在陛下面前提点一二。”

  赵光义唇角扬着笑了,啜了口茶,看着李从善道:“我倒是听说一件事。听闻郑王在游赏宋宫时,误进了临风馆?”

  李从善身子一颤,答着:“是。这……”

  “既然进了临风馆,那想必就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也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是吗?”赵光义的声音阴阴,李从善只觉得赵光义给他一种强大的压迫感,阴冷又瘆然,比赵匡胤还让人胆怯。

  李从善答得几分怯意:“看是看到了,也听陛下说了一些。”

  “既如此,郑王怎么还想着回去呢?”赵光义笑着,眸子却是一片阴翳,“郑王把我朝和林大人的大计都听了去,陛下怎么能让郑王急着回去?”

  李从善终于明白了,全身都泛出一层冷汗,都怪自己瞎窜什么。眼下宋朝要做什么?把自己软禁起来不让回去,还是要杀人灭口?李从善急忙说道:“陛下信任我,我自然也不会负了陛下的一番情意,回去一定不会乱说,还请府尹大人千万在陛下面前帮我澄清啊!”

  赵光义摆了摆手:“明年年初我朝就要出兵了。这个关键时刻不能出差错,还望郑王体谅。不过郑王放心,在我大宋一日,就是我大宋的贵客,衣食住行样样都不会有差池。”

  李从善的腿都软了。这趟朝贡之行,好好的却走成了龙潭虎穴,如今连南唐也回不去。李从善无精打采地回到府邸,却发现宋朝加派了一倍的兵力围住了府邸,李从善就是插翅也难飞了。李从善本想给李煜再去一封密信,禀告宋朝明年年初就要出兵助李弘冀,却发现连书信也看管得严密了起来,所有李从善的侍从都不得离开府邸,李从善只得作罢,暗暗庆幸好在自己之前在宋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第一时间把书信送了回去。

  李煜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上。夕阳的余光洒在了殿门口的台阶,整个大殿除了门口都是昏暗暗的,冬日的风吹在哪里,都是阴森森的。他面前的金漆案几上,摆了两封信。

  一封是林仁肇的奏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宋朝刚灭了南汉,兵力空虚。正是反攻的良机。林仁肇申请自己带兵,去攻打江北被宋军占领的扬州一带。一定能夺下数城。如果成功了自然好,万一兵败了,只说是自己叛乱,灭了他满门,以证明和李煜无关,不会让宋朝迁怒于李煜。如果单看这封奏折,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而另一封是李从善从宋朝秘密送回来的书信。书信上称他在皇宫看到了林仁肇的画像,以及林仁肇、李弘冀的计谋。

  李煜纤长白皙的手指,从一封奏折,缓缓抚上了另一封书信,又返了回来。奏折书信的寒凉,通过手指,渗到了他的心里。

  李弘冀果然活着。之前青羽卫密报紫竹台偶尔有奇怪可疑的身影,他便已经怀疑。紫竹台是李弘冀的别院,除了熟悉那里的李弘冀,没人能躲得过侍卫在里面出入。恰好小桃声称感染了瘟疫,李煜便顺手把小桃安排进了紫竹台。如果李弘冀真的在那里,祁正修一定会出现。

  祁正修出现了,却只是为了承认是孩子的父亲进而保住孩子。李煜借着修缮为名,把紫竹台暗暗上下搜罗了遍,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一度李煜觉得自己是惊慌过度,判断错了。可现在看来,自己还是道行不够。

  林仁肇和李弘冀谋反,那祁正修呢,他没有参与吗?李煜闭上了眼睛,把祁正修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细细在脑中滤了一次,依旧没有头绪。祁正修太滑头,他的不动声色,让李煜无从判断。

  李煜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想着,那种无助的落寞又一次袭了过来。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靠自己去判断这两封信到底哪一封值得自己信赖。李煜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一直到夜深了,还是没有定夺。李煜站了起来,把两封信都塞到了柜子里。

  除夕很快过了,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李从善被宋朝扣押已是不争的事实。李煜多次遣国书向宋朝要人,却次次遭到拒绝。李煜的心渐渐偏到了李从善的书信这边,如果不是因为李从善探到了林仁肇和宋朝勾结的秘密,何至于被扣押不还?

  而林仁肇那边,又传来了青羽卫的密报:“林仁肇已秘密集结了五万兵马,似乎在意图向长江北岸方向进发。”

  李煜的眉头蹙了起来。他是等不及了吗?到长江北岸?他到底要做什么?如果和宋军勾结,在江西南昌府独立更省事,何必要北行?难道要从北面和宋军勾结,那是要直取金陵的意思吗?正在心烦意乱中,又有宦官进来禀报:“陛下,桃司舞在宫外拿着鱼袋求见,说是她的孩子不见了。”

  李煜忙让宦官带小桃进来,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这个节骨眼,孩子不见了?这是下的怎样一盘棋?

  小桃很快跟着宦官进了偏殿,李煜从雕饰华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小桃头发有些蓬乱,整个人形容憔悴,眼睛红肿,和一向从容淡定的桃娘简直判若两人。看到李煜,小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顾不得给李煜行礼,便已经泣不成声:“陛下,寅儿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求陛下帮我。”说着缓缓跪了下去。

  李煜忙把小桃扶了起来,命人给小桃赐座:“怎么会不见呢?你细细说说。”

  小桃抹着眼泪,声音颤得厉害:“自从子介走了之后,寅儿就想他想得厉害。总说要去找他。我哄不住,就和他说子介过年会回来,他就欢喜地等着。除夕过了,子介没有回来,寅儿就整天闷闷不乐。我便又说等天气暖和了带他去找。最近这半个月,他整天和我说天气都这么热了,怎么还不带他走。”小桃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结果昨天一早,我去花月坊办点事情,上午青青就跑来找我,和我说寅儿不见了。只留了个纸条,说他去找爹了。”小桃的心像刀绞似的,寅儿连“爹”都不会写,只写对了上面的“父”字,下面就是画墨团,连祁正修给他雕的小木马也一起带走了。

  李煜皱眉道:“紫竹台那么多的侍卫,他怎么能走出去呢?”

  “我不知道。府里都搜遍了,没有……”小桃哭得几乎要崩溃,紫竹台前前后后那么多的侍卫,看得很紧。她也想不通寅儿是怎么走的。但寅儿向来聪明机灵,如果他真的早盘算着去找祁正修,也不愁有法子。

  “一个才刚五岁的孩子,又能走到哪里去。现在必然还在金陵城里。”李煜马上吩咐下去,“告诉金陵守卫,全城搜查。每家每户都不得放过。出城进城更要搜仔细了。”说完拍了拍小桃的肩,温声说道,“别担心,一定能找到。”说完细细看着小桃,脸色蜡黄,眼睛肿胀,目光涣散,不像是装的。可是怎么会这么巧?就在林仁肇带兵向北的时候,孩子也会不见?

  小桃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对李煜拜谢道:“有了陛下的襄助,寅儿想必也能早日找到。我先回去了,万一有什么消息,也好知道。”说着就要退下。

  李煜忽然伸手握上了小桃的胳膊,声音没有波澜:“不要回去了,就待在宫里吧。有什么消息,守卫一定会第一时间传回宫中。”他不敢放小桃回去。林仁肇有了谋反的苗头,祁正修不知所以,两个挟制祁正修的筹码已经丢了一个,他不敢再丢第二个。

  小桃愣住了,抬眸死死盯着李煜。李煜的眸子侧到了一旁,没有和小桃对视。小桃何等聪明,立即从李煜闪躲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李煜此刻的想法她已经心知肚明。小桃没有说话,只是冲着李煜连连磕着头,直把额头都要磕出血。李煜赶忙紧紧攥着小桃的手,声音几分痛心:“你这是做什么!”

  小桃含泪看着李煜:“我知道陛下担心我会和寅儿一起不见。那样陛下会对子介没了控制。”

  李煜多年的谋算被小桃一句话戳穿,脸上有几分挂不住,面上恢复了严肃之色:“一派胡言!”

  小桃继续含泪盯着李煜:“子介在润州一带已经待了近十年,操练水军,多少次击退宋军偷袭暗仗,如果他有二心,何必等到今天?如果我真的想逃,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跑进宫求陛下帮我找寅儿?”

  李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小桃眼神复杂。小桃继续说道:“也许这其中很多利害关系我不懂。但是南唐已经到了如今的地步,陛下,别再让人心凉了。”说完又继续磕头。

  李煜紧紧钳住了小桃的胳膊,小桃一时动弹不得。过了许久,李煜才缓缓说道:“你走吧。”顿了顿,声音平平,“子介是个有福气的人。”

  小桃声音微颤:“谢陛下。”说完转身快步退了出去。李煜看着小桃的背影,出神了许久。

  金陵的守卫搜查了三天,没有一丝寅儿的踪迹。李煜把青羽卫都出动了五百人,几乎把金陵连城中带郊外的每一块石头缝都翻遍了,也依然没有寅儿的下落。小桃已经连着四天没有合眼,人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整天待在紫竹台,见人就问:“看到我的寅儿了吗?”却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第五天,小桃的耳朵里才传进来下人的议论,说寅儿不见的那天早晨,拉出去的空水车比平常重了些。因为紫竹台原是李弘冀的别院,没有水井。每天一早会有两辆牛车拉着空的水箱到附近甘露泉把一天的用水拉回来。难道寅儿是藏在水车出去的?

  小桃简直要抓狂了,又忙派人到甘露泉附近去找,却把甘露泉都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蛛丝马迹。

  宋朝皇宫里,赵匡胤坐在龙塌上,赵普和赵光义各坐在一边。赵普说道:“听说林仁肇已经到歙州一带了,想来很快就能到淮南。不过也奇怪了,李煜还迟迟没动静。”

  赵匡胤道:“那个呆子,书读得多读傻了,整天办事都犹犹豫豫的。诶,林仁肇为什么要向北而行?难道真的要投诚?哈哈哈!”

  “皇兄多虑了。”赵光义冷笑道,“林仁肇要是想投诚,就不会在江西一带拼死抵抗我朝滋扰了。估计是看到我军刚刚结束对南汉的战争需要调整生息,淮南守备空虚,他准备来夺淮南了。”

  “那可如何是好?”赵匡胤着了急,“水军都在江北排布着。骑兵步兵还没有从南汉一带调回来。林仁肇要是真打来了怎么办?”

  赵普笑道:“陛下,不用着急。南唐的骑兵步兵都不堪一击。到时派几队禁军过去就能把他们消灭干净。而且就算他们攻下了淮南,待我军从南汉全部撤回,再收复淮南不在话下。”

  赵光义想了想道:“既然李煜没有动静,看来我们还是要把戏做足。”说完看着赵匡胤抱拳道,“皇兄,过几天按照行程,林仁肇该到了宣州。不如我带几个随从,去趟宣州,会会林仁肇。到时李煜就该笃定林仁肇叛变了。”

  “不妥。林仁肇此行是带着兵的。你去见他不是自投罗网?”赵匡胤直摇头,“不妥,不妥。”

  “皇兄,”赵光义声音沉笃,“林仁肇是南唐的大将,如果随便派个人过去,显得没有诚意,李煜不会相信。而且此行是秘密赴唐,不能多带兵。我对南唐的地势十分熟悉,到时随机应变,不难脱身。宣州离大宋也近。”

  “臣也觉得可以一试。”赵普出了声,难得地和赵光义意见一致,“现在就差一把火,点着了就好。”

  赵匡胤看赵普也这么说,又细细想了想,最终同意了赵光义的谋划。

  赵光义挑了几个跟随自己多年的精锐侍从,十天后骑马到了江北。又沿着长江一路向西,到了皖口一带守卫相对松懈的地方,偷偷渡了江,到了南唐的地界。不出三天,已经到了宣州。赵光义派侍从出去打听,林仁肇的部队还在路上,约莫还得一天才能到宣州。

  看来是来早了。赵光义没有住在宣州城中显眼的客栈,而是找了处城郊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休息了半日,带了两个随从到了宣州城里,在集市上不疾不徐地看着。

  宣州也是南唐一处繁华的城市,虽然不及金陵,但是街上各种东西琳琅满目,还有街头杂耍,都有不少人在驻足观看。赵光义看到一处有人在跳舞,一个女子穿着桃红的衣裙正在台上旋转,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也有丝扯得疼痛。是啊,又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了。她在做什么?赵光义的思绪飘得有些远。

  忽然“啪”的一声,赵光义一怔,身边的侍从扯住了一个小孩子,怒目道:“小小年纪就做毛贼,敢偷到我家公子身上。找死?!”

  赵光义一摸自己的袖子,刚才想得太入神,竟然银子丢了都没知觉。不禁看了看被随从打了一巴掌的孩子,这个孩子太小了,看身高也就四五岁,怎么能偷东西呢?看穿的,虽然又脏又破,但是还隐约能看出些花纹,不像是穷苦人家的粗布衣服。这孩子被打了一巴掌也不像寻常人哭哭啼啼,而是低着头不吭一声。

  赵光义忍不住有些好奇,声音很平却带着股威严:“把头抬起来。”

  那孩子缓缓抬起了头,小脸脏乎乎的,像只小花猫一块一块的,嘴巴抿得紧紧,只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含着眼泪看着赵光义,又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赵光义说不出为什么,忽然心就扯了一下。有种莫名的熟悉和心疼涌了上来。旁边的侍从又抬起了巴掌:“你瞪谁呢?”

  赵光义下意识地把侍从的胳膊拦了下来,向那孩子伸出了手,声音没一丝波澜:“银子还我。”

  孩子的唇仍然紧紧抿着,把装银子的荷包攥得更紧,向后退了两步。

  赵光义眉头皱起,“嗯”了一声。

  孩子吞了吞口水,说道:“把银子送我,好不好?”顿了顿,又扑棱着摇了摇小脑袋,“把银子借我。”

  赵光义忍不住几分好笑,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不由追问道:“为什么?凭什么?”

  孩子低下了头,嘴里叨叨着:“因为我没有。只有这个才能买吃的。我饿,等我找到我爹,他一定会还给你的。”

  赵光义一怔:“你和你爹走丢了?”忍不住抬手把那孩子乱蓬蓬的头发拂了拂。

  这一问,好像把那孩子的所有伤心事都勾了起来,忽然眼泪就扑簌着掉了下来,越哭越厉害,索性扯着赵光义的袖子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我找不到我爹,也找不到我娘,有坏人欺负我,呜呜,我想我娘……呜呜……我要回家。”

  又一个侍从走了过来,附在赵光义耳边说了几句。赵光义脸色一变,俯下身对孩子说道:“银子我送给你,你自求多福吧。”说着转身就走。

  孩子怔了一下,看赵光义走开。只顿了一下,就立马撒腿追了上去。赵光义的步子迈得很快,急着往客栈赶。孩子也紧紧跑着跟着,路上还摔了个跟头,也毫不在意地爬起来继续跟。

  一旁的侍从在赵光义身边说着:“大人,刚才那个孩子一直跟着我们。”

  赵光义眉头蹙得很紧:“随便他,跟不动了自然不跟了。”

  赵光义走得不算远,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返回了客栈。从歙州一带打探消的侍从回来了,赵光义命人把门窗紧闭。侍从禀告道:“林仁肇带兵改道了。不从宣州这里走,再过两三日就到了常州一带了。只怕会和驻守在常州的祁正修会合。”

  赵光义勾唇冷笑了一声:“那就到常州找他。”

  侍从担心地说着:“可常州有祁正修,那里守备很森严。”

  祁正修?提到这个名字赵光义心中的火气就窜了几丈,咬牙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夹杂着一个男人粗野的骂声,和孩子的哭声:“救命!救命啊!”

  赵光义一愣,声音很熟悉,和刚才那个孩子一样,不由问着另个侍从:“是那个孩子吗?”

  另个推门出去,向外头看了看回答道:“是,那小子还真行,一直追过来了。不过好像有麻烦了,有个男人拽着他要走,一边拽一边打。”

  平日里这种小事,赵光义是根本无暇顾及的。他也没有那么同情心泛滥。如果在开封府,他会命手下去处理。现在在宣州,南唐的地界,更和他无关了。但一想起那孩子那双可怜兮兮的眸子,赵光义心里就有丝不忍。不由几步走出了屋子,一个穿着粗布短衣襟的男人,正用力拖着孩子往出走,还骂骂咧咧。那孩子是吃了秤砣般死死赖在地上,一边赖一边大声喊着救命。赵光义不禁大喝了一声:“住手!”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 父子同行不相识,忠奸莫辨失良臣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三更鼓·桃娘传 终章 (全二册)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