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回到了花月坊。这次的归来,是带着皇上掌管花月坊的口谕,和教坊舞姬的调度权回来的。现在的主事月娘,不敢再对小桃有所怠慢,把从前的桃苑重新修整安顿一番,又给小桃配了服侍的丫头。先前的秀菊已经重病而亡,月娘特意把连翘又拨给了小桃,只当是旧人好用。
小桃一回来便和月娘谈过,她要对花月坊重新变革。并且把她的想法和月娘一一说来,月娘听了由衷地佩服,不知道小桃哪来的那些妙想,自然对小桃的提议极为赞同。
花月坊里的姑娘都是以花命名,之前每位姑娘的花鼓被抬了出来,但不再是人人都放,而是只放九面。名头最响的九个姑娘才有资格把自己的花鼓摆出。哪位官爷要是想点哪个姑娘的节目,便去击打她的花鼓,一次二十两银子。
而且花月坊还制作了一个单子,上面列着可以选择点的节目。有歌舞,有乐器,却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个月都会出两个新节目,把不受欢迎的旧节目替掉。于是,什么“长歌当舞” “娇娘出岫” “醉里卧兰棠”……光看名字便遐想无限,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的节目单出世了。引得很多达官显贵都来花月坊,以先一睹为快为荣。
而每月的十六到十八,花月坊会在秦淮河边搭一处场子,每晚一场演出。这演出不再受官员的身份限制,但凡肯出银子,就能进入观看。二百两一位的价格,对金陵的显贵来说,不算大价钱。
小桃想推出新人,自己便很少去出演,只是训练舞姬。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慕名而来,指名要点小桃的舞蹈。小桃偶尔也会出去演出一曲,却不会再跳《长命女》。
小桃时常会去教坊看看新来的姑娘,有没有资质不错的,可以带回花月坊调教出来。这一天又到了教坊,听说来了几个罪臣的家眷,小桃便在教坊管事的陪同下,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几个衣衫不整的女眷被关在一处露天的栅栏里,小桃对那处栅栏并不陌生,以前她也被关过。几个年纪大的女人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戳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子的头:“你就是个扫把星,自从你生下来,家里就没一天好过的。先克死你那个短命的娘,又害你爹犯事,早知道就该先把你捏死,一家子也不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
小桃的眉头一皱,细细打量着那个女孩子,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比那些大人还镇静些,只是窝在那里,任凭那些人戳她也丝毫不动,但脸上却全是悲凉入骨的神色。难得她小小的年纪这么懂事,没有号啕大哭。小桃对教坊管事的问道:“那个女孩子是哪来的?”
管事的答道:“原是怀庆镇的一户外乡人,她爹和人争执,杀了人之后跑了,偏偏杀的又是户有权势的,一家子都跟着遭殃了,除了一个早年离家的哥哥没有音讯外,其余的都在这了。”
小桃“哦”了一声,对管事的说道:“把那个女孩子喊过来,我问问她。”
不多时,一身脏乎乎,头发也乱蓬蓬的女孩子被带到了小桃跟前,嘴唇抿得很紧,只是一双黑而亮的眸子惊慌地看着小桃。
小桃淡淡笑着:“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女孩子缓了缓神色,低声回答着:“姓樊,家里人都叫我小寒,九岁了。”
“小寒?是小寒节气的小寒?”小桃好奇地问道。
小寒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不是小寒,我是寒衣节生的,都这么喊。”
小桃摇了摇头,难怪她们说她是扫把星,寒衣节生的在常人看来是不吉利的。小桃看着这个叫小寒的女孩,不由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便生出一抹怜惜的味道,对管事说道:“把这个女孩给我吧,我带回去。”
管事的自然同意。小桃把小寒带回了花月坊,取名叫青青。
青青年纪还小,小桃不舍得她去学技艺受苦,而青青对唱歌跳舞乐器之类没有一样有兴趣,小桃便留着她跟在自己身边服侍。有了青青贴身服侍,连翘更是连面都见不着。只有在小桃这里有客人来访的时候,才会做些端茶倒水抛头露脸的事。
朝廷里时常会有大臣对小桃慕名而来,有的清谈半晌,有的向小桃要几幅字,还有的来点一两首曲子。陈述有时也来找小桃磨磨牙。只有在这些人来的时候,素来瞧不见影儿的连翘会穿戴整齐,过来递茶。小桃看着皱眉。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偏偏她又是这个样子,丢自己的脸不说,还打小桃的脸。
这天沈同也来到花月坊,向小桃细细询问了当初窅娘从大宋离开的事情。沈同当初在大宋换取国书关文不甚顺利,待回到南唐,已经比窅娘和小桃晚了十多天。偏生连翘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鲜亮的杏黄衣裙,隔着二里地都看得到。沈同年纪一大把,也不由多瞅了她两眼。连翘更加肆无忌惮冲着沈同眉来眼去。
待沈同离去之后,小桃实在忍无可忍,冷着脸对连翘说道:“我知道你心大,一心想傍高枝。但凡事都要有个规矩,不能任由使着手段乱来。”
连翘满不在乎地眉目扫着地,当初小桃在花月坊里的落魄样子她都见过,如今才得了脸几天就装蒜。连翘压根没拿小桃当回事。在她的记忆里,小桃是软弱的。
小桃看连翘仍然一副死性不改的模样,淡淡吩咐着下人:“连翘姑娘以后不必在我这里服侍。她是想出人头地的人,到造琴阁去吧。”
连翘的脸黯了下来,造琴阁是花月坊东北角一处最为荒凉的地方,也是花月坊里难得的僻静之处,专门为表演器乐的姑娘制作琵琶、琴瑟等乐器。花月坊里摆弄丝竹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人,乐器坏掉重做是常事,即便平日,调音、换弦、补漆的事也应接不暇。对别人还好,对连翘这个不甘寂寞的人来说,那儿简直是地狱,除了拿着乐器进进出出的下人,再也见不到半个旁人。连翘不由对小桃咬唇说道:“姑娘也太狠心,我和姑娘相识多年……”
小桃厉声打断连翘:“正是当年惯了你的毛病,现在才变本加厉。先学会做人,再去争宠!”说完不给连翘任何争辩的机会,疾言厉色地吩咐道,“拖下去!”
连翘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几个身形健硕的狎司拖到了造琴阁。青青看得目瞪口呆,她不知道温婉的桃娘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从此再也不敢有一分怠慢之心。花月坊里的其他姑娘也都敬服了小桃,只是除了冰兰。
小桃对花月坊整改后的第一个月便初见成效,到了第二个月,每天的流水已经动辄过千两。李煜大喜,又给小桃赐了象牙金丝编制的鱼袋,一枚“桃娘制事”的行章,有了这枚章,不仅是花月坊,就是教坊舞姬的事,也有资格全权处断。小桃的荣宠,惊羡了不少人。舞姬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几世难得。
为了表示心意,李煜还不时地赏赐些宫中精致的玩意,镂雕的白玉折扇,青玉片金丝枕,诗词集子,又或是稀罕的水果吃食。有了皇上的赏赐,不仅小桃的地位,连花月坊的地位也跟着上升了不少,更涌来了许多从别的州府前来见识的。
月娘也落得省心,只帮着小桃做些闲杂的事,凡是大事都去找小桃商量请示。礼部侍郎家里要摆寿宴,该派哪些个姑娘过去她心里没谱,便走到桃苑。一进门,就看到桌上摆着的新鲜西域蜜瓜,不由笑道:“姑娘吃了吗?我昨天就吃了,甜得紧。”
小桃摇摇头:“没吃。最近天热了,吃什么都没胃口。”说完懒懒地靠着床榻欠了欠身,“我就不起来了,你别介意。”
月娘笑着:“快别,难得你歇一会儿。如今也是跟着姑娘沾光,才吃得上皇上御赐的西域蜜瓜。”看小桃懒懒的,月娘便自言自语说开去,“要说也是祁大人的功劳,把犯边的匪徒消灭了,皇上才会心情好想着赏赐我们。”
小桃浅浅笑了笑。前几天听说有大宋的水军在长江上巡查,还在南唐的军事重地采石矶停留了许久,祁正修没有丝毫留情就把水军打沉了。由于是在南唐的地界发生的摩擦,而大宋的水军也没有穿兵服,宋帝赵匡胤便称是大宋的流窜匪徒,并不是正规军队,以此来掩饰犯边的事实。李煜便也装糊涂不再追究,只是又去了国书声称这番误打误撞,让百姓的负担更重。赵匡胤又减了一年的朝贡权当补偿。
这消息传到了南唐,百姓都兴高采烈,这么多年,光打败仗了。这次虽然是剿灭的“匪徒”,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宋军,都欢快不已。小桃也很开心,南唐胜了,减了朝贡,百姓的负担也能轻一点了。
小桃看着月娘勾唇道:“既然你喜欢吃,就都吃了吧。我实在没胃口。”也真是奇了怪,以前她还很喜欢吃蜜瓜干,现在竟问着味儿就反胃。
月娘拿起一块递到小桃面前:“吃一块就开胃了。东西就是这样,闻着没吃着香……”
话还没说完,小桃的鼻子里窜进了一股蜜瓜的味道,一时没忍住,侧过头干呕了起来。
月娘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诶哟,这是怎么了,不是中暑吧,我去找郎中过来瞧瞧。”
小桃忙一把扯住月娘的袖子,脸色有些苍白:“不必了,我歇歇就好。郎中来了也不济事。”
看小桃神色倦怠,月娘也不好再坚持,忙招呼下人过来把房间清理了,赶紧说了侍郎家里寿宴的事。小桃喘了几口粗气,对月娘说道:“礼部侍郎喜欢听琵琶,你派夏葵和红竹去吧。其余的器乐歌舞,随便找几个还拿得出手的配着就好,不必顶尖的。”月娘得了示下,赶紧出去张罗。
小桃卧在塌边,心情再难平静,一颗心像在水井里似的,时上时下。这种感觉,很熟悉,对于已经有过一次身孕的她,很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只是前阵子太忙,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现在琢磨琢磨,月事两个月没来,那便是了。
小桃的眼圈都有些潮,又一个他的孩子,很意外,却来得很欣喜。她以为孩子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痛,她以为这一生她再没机会和他有血脉相连。可如今,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小桃抚着自己的肚子,思绪又飘到了那个江边之夜,那晚你侬我侬的良人良宵。
还没有高兴多久,青青进来禀告又有一位大人要拜会桃娘。小桃才猛地从刚才的欣喜中恢复了冷静。只顾了高兴,却没有去想现实有多少艰难的事。教坊是严格禁止官妓产子的。所有的姑娘都会揉用凝香不孕丸,甚至再加上事后汤药去双保险。而万一哪个官妓成了漏网之鱼怀了孩子,也一定会被教坊严令打掉。自己的这个孩子又怎么能幸免?想到这里,小桃的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从感受到这个生命,她没有生过一丝不要的念头。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不能!
小桃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写了一幅字,交给青青道:“你把这幅字交给刚才那位大人,只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去迎接。让其他姑娘好好服侍。”
青青接过字幅出去后,小桃无力地靠在了床上。怎么办?怎么才能保住这个孩子?心里仿佛有一千匹烈马在奔腾,小桃的心跳得极快。逃出教坊吗?可逃到哪里?或者离开金陵到南昌府或是其他僻静的州府避开人们的眼睛?还是找个教坊的闲职?……一晚上小桃想了不下几百种方法,却哪种都很忐忑渺茫。
直到第二天一早,一夜未眠的小桃还是没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花月坊里的舞姬还等着她去教舞。小桃咬着牙起了身,去到了后院。别人的眼里,小桃没什么不同,依旧是神采飞扬。可小桃不再去教动作,只是口述,绝不示范。
小桃这次怀孕很快就显怀,不到三个月小腹就已经微微隆起,加上时间正好是从春到夏,衣衫单薄,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小桃无奈,除了时刻忍着想吐的冲动,从柜子里找出一块白布,把小腹裹了起来,也不敢裹太紧,外面又罩了两层厚厚的外披才遮得住些微臃肿的身形。
小桃不太敢随意走动,也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可是盛夏马上就要来了,随着肚子的一天天胀大,再不想个办法出来,就只能成为刀俎上的鱼肉,无力反抗了。
赵光义回到了大宋。陆续派出的探子回来向他禀告着,那位桃娘已经安然到了金陵,如今在花月坊里掌事。据说她长袖善舞,据说她名声赫赫,据说她经营有道把花月坊办得银子如流水,据说她很得李煜赏识时常有御赐……每一个消息都让他的心先舒缓一下,却随之揪了起来。他的人,他想不顾一切地把她拽到他身边,看着她,守着她。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不顾赵匡胤的愤怒,不顾南唐的抗议,更不顾祁正修的威胁,任何代价都不惜,只要把她留在身边。可惜,她不愿意,她要躲开。赵光义不知道南唐究竟是什么吸引着小桃,是故土的情愫?还是祁正修李煜?还是花月坊的生活?她在南唐的确活得风生水起,可是那些重要吗?到底他在她心里算什么?他想不通,也猜不透。只是想起她拉着他跳进江里会心痛,为他跳《长命女》会心痛,在地上写他的字会心痛,这些痛埋得久了,摧得他身形憔悴。她是他的,这辈子是,永远都是!赵光义把拳攥紧了。
前阵子赵匡胤想刺探南唐水军的兵力派了几百人扮作匪徒去江上巡查,结果吃了败仗,赵匡胤极不甘心。如今每天退朝后和赵光义及赵普等都在商讨攻灭南唐从哪入手的事。赵匡胤的野心是一统天下,而统一天下,北方由契丹支持的北汉暂时先不能动,南方的南汉、吴越不在话下,早晚的事。最挠头的就是占据长江之险的南唐,天险加上强硬的水军,对于擅长骑马步兵的大宋来说,无疑是块硬骨头。之前在后周柴荣时期,攻打南唐长江以北的疆土还算好,陆战多,水战少。而南唐现在江北州府尽失,只剩下长江南岸。要攻南唐必先渡江。
赵光义对别的地方不甚上心,但南唐,他要定了。商量了几天后,赵光义提议从皖口、常州、润州三个地方着手。皖口是西线,常州是东线,这两个地方探测清楚兵力后,都可以修筑水军防事作为进攻的据点。而润州和扬州隔江相对,宋军已经占据了扬州,在扬州进攻最为便捷。
赵匡胤当即拍板,先以皖口为试点,增加江面巡查的宋军,探测地形,修筑军事要防。赵匡胤很有信心:“料想南唐也抵挡不住三处夹击,这次再去探探风,一旦得利,就大规模地派出水军征战。”
赵光义微微点头,无论把常州或润州作为突破口,都离金陵不远了。
盛夏六月,开封还是清风徐来,金陵已经赤日炎炎。小桃只得整日把自己关在桃苑,轻易不肯出门。只到了夜间才出去走走,不免有人暗暗传她生了病。
月娘看小桃脸色泛黄,身形臃肿,不住地劝着:“还是请个郎中看看吧,有病不能硬扛。前几日红竹咳嗽不上心,硬是咳出了血,这下害怕了,只当自己没救了。可巧赶上了个越州游医,几服药下去,如今就见好了。所以有病还是得看。”
越州游医?小桃的心一动,急忙说道:“那游医还在吗?快请来看看。”
月娘看小桃松了口,面露喜色:“在,在,这几天还来给红竹看病呢。你若是同意,我这就派人去请。”说着赶忙走了出去。
不到一个时辰,背着布囊的霍仲在下人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小桃隔着帘子看着外面的人形,心里就是一酸。多年不见,竟然在这里又重逢了。
小桃吩咐下人都出去,连贴身侍奉的青青也被小桃嘱咐守在门口,不得让任何人进来。小桃轻轻拨开帘子,走了出去,看着霍仲咬唇道:“霍大夫,还记得我吗?”说完眼睛竟然有点潮。
霍仲眯着眼睛就着屋里昏昏的光线看了看,呵呵笑道:“几年不见,姑娘的变化很大。不细看,还真的险些认不出。”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桃苦笑道,“不过这么多年,每次见你,身子都不好。如今气色更浮了。”
小桃忙请霍仲坐下,说道:“霍大夫身体可好?这些年还是一直四处云游,行医救人吗?”
霍仲摆了摆手:“老了,走不动了。以前一年有十个月在外面,还非得去些险要的地方,探探有什么稀罕的药材。如今一年最多只有半年在外了,还只去些繁华平坦的地方。现在只要能瞅些稀罕的病情,也算值得了。”边说边看着小桃笑道,“姑娘的病全好了吧?当初还差了一针,却阴差阳错地再没了机缘。”
小桃勾唇笑笑:“差不多吧。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想不起来的,也许也不该记起。”
“哈哈哈。”霍仲朗声笑道,“姑娘这个说法好,豁达。人不怕得病,就怕心病难治。姑娘还像我们当初第一次见时似的,聪明通透。”
小桃听了心里一动,站起身来,冲着霍仲便是一拜,低声道:“既然与霍大夫相识多年,还请霍大夫救我。”
霍仲赶忙把小桃扶了起来,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有什么事姑娘尽管说。”
小桃缓缓又坐了下去,伸出一只手递给霍仲道:“您帮我把把脉,便什么都知道了。”
霍仲卷起袖子,伸手搭上小桃的胳膊,只切了几下,眉头便已经皱起,看着小桃欲言又止:“姑娘,这……”顿了顿又道,“可是真的?”
小桃点点头,咬唇低声道:“所以要大夫救我?”
霍仲又细细给小桃两只胳膊都切过脉后,面露忧色:“姑娘,你之前是否已经有过滑胎的经历?”看小桃点头,便说道,“所以姑娘的身子外面看着强实,内则空虚。这一次如果再把孩子滑掉,以后就很难再要孩子了。姑娘还是三思。”霍仲明白花月坊是什么地方,这里的姑娘都是官妓,自然不敢要孩子。
霍仲话音刚落,小桃就急忙说道:“霍大夫误会了。我不是要滑掉孩子,我是要保住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生下他。”
看霍仲一脸惊讶,小桃低声说道:“花月坊自然容不得我生下孩子,只怕有人知道风吹草动就会上报教坊或是太常寺找我的麻烦。所以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不知道是否可行,还要霍大夫帮我。”
霍仲没有犹豫便说道:“姑娘请说。”
“有没有什么药,让我服了或是用了之后,能有瘟疫的症状?但是不会伤及孩子。这样就可以上报教坊把我隔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待孩子生下,一切的责罚我都能受,只求他能平安生下。”小桃看着霍仲,目光尽是哀请之色。
霍仲微微眯起了眼睛,仔细想了想,过了半晌说道:“我一时半会还想不起来。是有服了像瘟疫的药,但都会影响到胎儿。所以我需要回去查查古方,找个合适的,再来找你。”
小桃一阵欣喜,眼圈红红又要下拜,被霍仲扶住道:“姑娘可别折煞我了。我必当尽心竭力。”
霍仲走后,月娘急匆匆跑来问着小桃:“怎样?那郎中还行吧?怎么说?”
小桃看着月娘神色凄凄:“郎中是神医,但正是神医,才看出我的病不同寻常,不好治,说是过两天再来。”
小桃的话把月娘唬得一跳:“别吓我。到底行不行?要不要禀告皇上派御医过来?”
“那倒不必。待过两日郎中再来怎么说。”小桃勉强笑笑。
两天后,霍仲又来到花月坊。小桃依旧把人支了出去。霍仲拿出一个方形的盒子递给小桃道:“这里是配好的药。主药是一种在南方生的董棕粉末,擦在身上会起红斑,很痒。还掺了稻粉和草灰,可以把董棕的作用只隔在皮肤外面,不会进到体内伤及胎儿。用的时候,在身上先擦一层脂粉再涂抹这药,薄薄的一层即可。”
小桃捧着药,对着霍仲重重地叩拜了下去:“霍大夫救命之恩,小桃没齿难忘。”
“要谢也不必谢我,该谢……”霍仲不由地冒出一句,又收住了口,笑笑道,“姑娘保重身子要紧。若是真的能脱身,也是霍仲的功德一件。”
霍仲走后的第三天,小桃全身都起了红点,用力挠去就成了一块一块的红斑。整个人肿了许多。月娘吓得大惊失色,什么也顾不得赶忙去禀报教坊,教坊又没敢耽搁去请了御医。御医也不敢碰小桃,看了一番后,声音有些抖:“像是染了疫病,但一时看不出是哪种。”
御医没敢多待,疫病是传染的,临走前嘱咐月娘赶紧把小桃安顿好,免得传染别人。便急忙赶回宫里,禀告了李煜。
偌大的桃苑,除了青青再没人敢踏进去半步。甚至桃苑外几丈都没人敢涉足。只有青青跑进跑出,侍奉小桃尽心。
疫病不是小事。李煜得到禀报后,忙派兵去把小桃接到了金陵城南郊的紫竹台隔了起来防止传染。紫竹台是故太子李弘冀的别院,原先的排场很大,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但自从李弘冀故去,先帝李璟没有再把紫竹台赏给别人,只派了几个侍卫看守着。近十年过去,紫竹台渐渐荒凉了下来。外间的房屋早已倒塌破败,只有后院还有一处稍微整齐些的楼阁,并外间一座假山,曲径回廊连着一处水榭。
李煜情急之下也只想到了这里,虽说破败了些,到底还是处独立的院子,也离金陵市区有段距离。瘟疫不同别的病,若是别的毛病,李煜便是把小桃接进宫里休养也不妨事;但疫病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可以毁一座城,甚至一个国。若是教坊里别的歌姬舞姬得了疫病,早就被赐死再用火焚尸好除掉病源。但得病的是小桃,是百姓称颂的桃娘,李煜不忍,也不能那样对待她。只好安顿在紫竹台,命御医定当诊治好,否则革职论处。
被派来的御医虽说都是经验丰富,但也个个战战兢兢,革职很吓人,但要是不留神沾染上了,搭上一条命就不值得了。何况这是夏天,最容易传染。命和前途比起来,毕竟命要紧。所以御医用巾子把自己的口鼻捂严实了,只是撩起小桃的袍子看了看胳膊,又看了看脸和脖颈上的红斑,搭着厚厚的巾子在小桃的胳膊上诊脉,小桃不时地咳嗽两声,又转身动动,吓得御医面红心跳,根本感触不清小桃的脉搏,只是应付着:“看脉象还好,再观察几天。”便匆匆而去。出去后随意开个方子,青青派人拿了药,回来煎好给小桃端去。小桃趁青青不注意全倒在了花盆里。
紫竹台只有青青陪着小桃,还有两个花月坊派来的粗使下人在外间服侍。一来是怕传染,二来小桃也不许她们近身,所以下人也从不进到小桃住的那片楼阁中。另外便是守在别苑外面的侍卫,有原先的还有李煜新派来的。
小桃刚住进紫竹台,还有些不适应。先太子李弘冀喜好奢华,这里即便是别苑,也处处可见金光宝气的装饰,床头,桌椅,门窗,无一不是。其实在奢华的这个特质上,李煜和李弘冀如出一辙,只是李煜文雅些,奢华得颇有内涵,而李弘冀粗放些,更喜欢金光艳照。
小桃不免叹道:“住在这里,真是太奢靡了,觉都睡不好。”
青青听了,脸色有些变了,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看着小桃:“姑娘也睡不好?我也睡不好。”
“你小小年纪有什么心事还睡不好?”小桃看着青青好笑。
“不是心事。”青青吞了吞口水看着小桃道,“姑娘不觉得,晚上,尤其是后半夜,有时会有脚步声吗?”
“有吗?”小桃没有感觉。她自从搬离了花月坊就浑身舒泰,加上胎儿在腹中疲累,常常是想睡觉,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如果青青真的听到,那就有点意思了。小桃看着青青细细问道,“你确定吗?真的听到了声音?”
青青点点头,看着小桃说道:“这几天我想说也不敢说,怕吓着姑娘。但的确是,从我们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有。那晚我认床,一夜没睡。到了后半夜,四处静悄悄的,就听到好像有脚步声在头跟前走动似的。睁开眼又看不见人,吓得我赶快把被子蒙上了眼。那声音后来就没了。”
青青说得具体,小桃听得心扑通扑通直跳:“是一个人的脚步?重吗?”
青青想了想道:“不止一个人。像好几个,不重,但也不轻,就在身边头顶似的。”青青有些哆嗦,怯怯地看着小桃,“姑娘,会不会闹鬼……”
鬼?小桃勾唇笑了,她从不信有鬼。如果有鬼神,为什么她的娘,她的孩子,都去得那么决绝,不给她一丝盼头?如果是鬼倒好了,鬼没有人可怕。只怕是人,才会生出无数的恶毒。小桃思忖了一番,又问:“会不会是夜里巡查的侍卫?”
青青摇头:“不是,侍卫巡查不会到内院。而且他们的脚步都好重,一步能踩出个大坑似的。”
青青的比喻逗得小桃扑哧一笑,拍拍青青的肩:“好了,别疑神疑鬼了。自己吓自己。”但心里却有些踟蹰。
小桃夜里竭力撑着不睡,想听听是否有动静。却是一晚上也没听到一丝声响,到了黎明时实在撑不住才睡得香甜。
过了几天,小桃身上的斑点褪下。每天前来问诊的御医也松了口气,忙着向李煜禀告了这一好消息,疫病得到了控制,只要继续服药,便可痊愈。李煜派了宫里的宦官前来问候,并赐了些吃食衣服,并人参、雪莲等珍奇的药材。
小桃手书了一封信给李煜,一则感谢皇恩浩荡,二则表示自己身体已经好转,也不必麻烦御医每天都来,有异样会派人去请御医。但身体仍然虚弱,想在紫竹台休养一阵子,待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回花月坊。
小桃一手漂亮的行楷早已让李煜看得心飘神荡,直看了三遍才开始琢磨信里的内容。看完后内容的冲击远远比不上字的冲击,便也心不在焉对捎信回来的宦官吩咐道:“一切依桃娘的意思,身体好了就好。”宦官忙又把李煜的口谕传了下去。御医得到圣谕不必天天去紫竹台,都松了一口气。
紫竹台内院只有青青和小桃,不用怕御医动辄装模作样的号脉,小桃的心情轻松了许多。随着带来的衣服布匹,小桃剪裁开,开始缝制小衣服,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青青看到好奇,不由问着:“姑娘在给谁做衣服?”青青终究年纪小,对小桃隆起的小腹和小衣服还没有概念。
小桃不觉微微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别问,也别和任何人说。”那笑容里,全是甜意。
好容易从盛夏转凉,小桃熬过了那一身一身出汗的季节,肚子也越发明显,小桃有时抚着肚子,感觉着那一点一点生长的生命。她甚至能想象到孩子的小手,小脚,小脑袋会是什么样子。衣服缝了许多,有短袄短裙,小斗篷大氅,外披中衣,甚至襁褓都缝了不少,不同花色、不同厚度。
时至中秋,宫里给小桃传来了口谕。皇上要出城祭祀,顺道会来看望小桃的病情。看着前来传话的宦官,小桃的脑子就是一木,皇上要来?!小桃只看着宦官的嘴一张一合,什么也听不进去。
由于小桃声称自己还没有痊愈,所以和宦官之间隔着一层纱帘,好容易待宦官说完,小桃冲青青使了个眼色,青青给宦官塞了锭银子。小桃竭力平静地问着宦官:“皇上怎么想起来这里了?我的病还没有好利索,实在怕惊扰了龙体。可怎么担待。”
宦官嘿嘿一笑:“陛下对司舞甚是挂念。前阵子若不是为国事忧心,早来探望您了。这次恰好祭祀路过,陛下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来这里。”
小桃嘴角尴尬地抽了抽,如此看来,李煜是非来不可了。只是他为什么要来?她并不觉得她和李煜的交情到了他要亲自来探望的地步,她也不认为一个正三品司舞的级别抑或是百姓赋予的“桃娘”称呼是他来看她的理由。
小桃想不明白,却心绪再也难安。宦官来了可以用纱帘挡着,但李煜来了总不能也挡着。被他看到如今这个身形,该怎么解释?怎么交代?他又会怎么对待她的孩子?想到这些,小桃的心就跳突不停,又焦灼又慌乱,连着几夜都睡不着。
而到了第五天的夜里,小桃也仍然神思恍惚,琢磨着应对的办法。却在似睡非睡之间,听到了几声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近,好像就在身边,闭上眼睛,似乎就有人在周围。小桃猛地睁开了眼,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几道清冷的月光透过纱窗像银练似的洒了进来。小桃闭上眼,那脚步声仍然在,很清晰,有时远,有时近,近的时候就在身侧。小桃的心揪了起来,轻轻喊了几声:“青青!青青!”
青青睡在外间,没有应答。窗前“哗”地掠过一道黑影,小桃立即坐了起来,披上衣服走了出去,青青在外间睡得很香,今夜看来她没听到声音。小桃站在门口听了听,方才在屋里很清晰的脚步声在这里弱了。
小桃试着往外走了走,越走越弱,正打算回去,刚顿住步子,那脚步声又渐渐清晰了起来,好像就在周围。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像在缓缓踱步。小桃四下看了看,像中了魔怔似的不由又往前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背后被人拍了一下。
小桃惊得一怔,回过了神,紧紧攥紧了拳头,却是一句熟悉的声音在她身边温温响起:“夜深,别再乱走了,仔细着凉。”
小桃站在原地,看着对面月色下白色衣冠的祁正修,在朦胧的夜月交织的光晕下,越发像从天上飘下的仙人似的。小桃不禁莞尔一笑:“原来是你,吓我一跳。”
几个月不见,祁正修似乎瘦了些,更加销骨飘逸,看着小桃的眼眸温柔而深邃,上下打量了番小桃道:“身子重,走路要小心。”
小桃顺着祁正修的目光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脸微微发烫。一时没有可以接的话,两个人相对站着,祁正修狭长的眸子深深看着小桃,小桃只垂着眼眸看着地,瞬间的静默,却似乎又有隐隐的脚步声。
小桃的心跳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猛地抬起头:“公子,周围是不是有人?”说着转身向四周看去,准备顺着自己最初的方向向前继续走。
却被祁正修一把抓住了胳膊:“更深露重,回去吧。”
“公子。”小桃有些犹豫,“这脚步声已经很久了,一定是有人在附近。今天正好公子在,何不去看个究竟。”说着执意又要往前走。
祁正修的手像钳子似的紧紧攥着小桃,脸上的笑意淡去:“你先回去,我去看就好。你如今这样,身子也不方便。”说完不由分说,用力抓着小桃向屋里走去。
“可……”小桃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祁正修牵着,几步走回了屋里。外间睡的青青被惊醒了,赶忙起来穿好衣服进去端茶倒水。
蜡烛点了起来,照得满屋都是一片绯红。窗纱外偶尔有柳叶拂过,扫来了阵阵微风。祁正修没有再出去,屋里静静的,小桃站在窗下,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公子请坐。”
祁正修没有坐,只是俯身看着小桃,就那么静静地,沉沉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小桃抚了抚自己的小腹,一时心里各种滋味,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有些慌乱,为什么慌?却也说不上来。似乎对祁正修有种莫名的内疚。她一直以为她是爱他的,从云湾村的如痴如狂,到金陵,到濠州……她一直活在他的影子下,为他和何之棠的婚事焦心,为他的受伤难过,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可是,事情往往让人始料不及。她现在竟然怀着别人的孩子站在他面前。小桃的心提着,很怕祁正修会问她一些戳心的问题,她回答不来。
祁正修的心情很复杂,当初他听闻小桃得了怪病许久都不肯出门,便猜到她是有为难的事。金陵又没有个能信得过的郎中,思来想去,他只有派人去找霍仲,霍仲曾经和小桃打过几次交道,小桃对他应该是信得过的。
霍仲从金陵离开后向他复命,他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果然小桃是有了身孕。知道消息的那一天,他对着茫茫无际的长江,坐了一夜,姿势都没有动过一丝。
不过小桃终于还是聪明了,懂得用计趋利避害。只是近来又听闻李煜要在祭祀的时候来紫竹台探望小桃,那小桃该如何遮掩?他终究是不放心,从润州赶了过来,只是一到这里,便看到了夜里急匆匆向前走的小桃。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祁正修温声问道:“听说陛下要来了,你可有什么对策?”
小桃舒了口气,还好他没问别的,便答道:“没有。”顿了顿道,“实在不行,便对皇上坦明实情,以求宽恕。陛下仁厚,应当不会把我逼上绝路。”
祁正修微微蹙眉,说道:“但是,你该如何向陛下禀明实情呢?陛下现在对宋帝赵匡胤处处忍让示好,生怕一时疏漏被赵匡胤抓到把柄生事。孩子一旦生下便更容易被赵匡胤发现。我想陛下不会冒险。”
小桃的脸色变得惨白,心也狠狠揪扯起来。是啊,李煜一定会问孩子是谁的,她该怎么回答?小桃的心百转纠结,又细细揣摩祁正修话里的意思,却不由脸腾地红了,从祁正修的话中,他已经知道孩子是谁的了,这让小桃更加臊得慌。小桃咬唇低头问着:“那,公子,可有什么办法?”
微风吹得小桃的发丝有些乱,祁正修抬起手想把小桃的乱发拢一拢,却是手刚抬起,又僵在了空中,最后还是收了回去。看着小桃淡淡笑着:“你不必担心。等他来了,我自有办法。”
“等他来了?”小桃的眼睛瞪大了,“公子不是一直躲着陛下不肯进京吗?如果等陛下来了,公子会不会没法离开金陵?”小桃的脑子乱哄哄的,李煜是想着法子让祁正修回金陵交兵权的啊,“不行,公子不能被陛下发现。公子还是赶紧走吧。”
看着小桃在地上来回焦躁地走着,自言自语。祁正修伸手压上了小桃的肩,声音柔得动情:“你心里,是在乎我的,是吗?”
“我……”小桃刚想解释,祁正修又笑道:“不过已经晚了,李煜用不了多久就会来了。刚才进这里的时候,我已经看到了附近的青羽卫。”
难道李煜说要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引出祁正修?不应该啊,李煜并不知道自己怀了身孕,如果自己没怀身孕,即便他来自己也是安全的,又怎么能引出祁公子?小桃越想越糊涂,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就是祁公子来了,李煜也要来了。
“好了,别一脸焦灼。”祁正修把小桃扶到椅子上,眸中含笑,“让我再给你描一下花色吧。如今你不能再用之前的颜料,对胎儿不好。这是我新调制的胭脂膏。”祁正修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打了开来,一股淡淡的香味已经飘过。
祁正修从小桃的梳妆台上拿起笔,站在了小桃旁边。小桃坐着,把衣领向下拽了拽,如今她的身形有些臃肿,衣服并不宽松。拽了也没反应,小桃索性把外袍脱了,只穿着抹胸襦裙,搭了一间纱质的外披在胳膊上。
祁正修看着小桃白皙如玉的胳膊,眸中的柔色更加浓郁,都说美人如玉,玉本是温润沁人的,可偏偏眼前的如玉美人,却是灼得人心疼。他只能在梦里去梦,灼疼了,便醒了。
小桃低着头,祁正修站在她身边,用笔蘸了盒子里的胭脂膏,一点一点,专注地给小桃描着。这次的配方是他特意和霍仲研究尝试了好多次,霍仲懂医理,才能帮他调制出又鲜艳,又能对胎儿无害的胭脂膏。祁正修温声道:“为了孩子,也只能用这个,这个比之前那个的不足,是颜色掉得快,只怕你一个月就要补一次色……”
祁正修的话音刚落,门“砰”地被人用力推了开来。一脸慌张的青青跟着跑了进来:“姑娘,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就冲进来了……”却是话音刚落,也面红耳赤地僵在了原地。
屋里的场景,实在是香艳至极。一室的旖旎烛光,一身白衣像谪仙的公子,正低头给桃娘身上画着艳丽的桃花。桃娘的外袍都脱了,露着白皙如瓷的脖颈,头发像墨玉一般倾泻在肩上,真是美艳得晃眼。而最让人挪不开眼的,是那个公子满眼的深情,好像在描画一件世上难得的稀世珍宝,那份认真,那份呵护,那份小心。
小桃顺着声音看向了门口,一身黑袍的赵光义,正像铁塔一样立在门口,只是眉眼冷得像能射出利剑来。小桃的心猛地“砰砰”跳了起来,他来了!小桃几乎是没什么意识地站了起来,痴痴地向着赵光义走了过去。
赵光义看着站起来的小桃,隆起的小腹,拳头攥了起来,难怪刚才他在门外听到他说“为了孩子”,赵光义的唇角勾了起来,没有看小桃,只是直直地盯着祁正修,猛地冲祁正修抡拳就挥了过去。赵光义心里所有的愤怒,像火山一样随着拳头狠狠地砸向了祁正修。
祁正修侧着身子微微一闪躲了过去,冲赵光义温温一笑:“你有胆子来这里,就不怕回不去吗?”
赵光义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又飞起一脚踢向了祁正修的胸口,祁正修又向旁边一闪,胳膊碰到了旁边的桌子,忽然血顺着白色的袖子流了下来,晕染在衣服上分外刺眼。
小桃脑子轰的一声,快步走了过去,对赵光义喊道:“住手,赵廷宜,你住手!”
赵光义停住了动作,回头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小桃,眸子全是碎裂的疼痛,又倔强地拼成了寒光锋利的刺人,看着小桃冷笑道:“这就是你逃回来做的事?”
小桃咬咬唇,指着门口大声喊道:“是,我不想看见你,赵廷宜,你走!你立刻走!”
赵光义一把钳住了小桃的胳膊,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再说一次。”
小桃深深吸了一口气,贪婪地在赵光义的脸上拼命看了几眼,用力咬牙切齿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咬咬牙,又吐出一个字,“走!”李煜马上要来,小桃恨不得立即把赵光义轰出去。
小桃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剑在赵光义的心上狠狠刺了进去,赵光义的脑子一片混沌,整个人都像被火点着了似的灼得疼痛,每一寸都疼得他锥心刺骨。赵光义紧紧抓着小桃的胳膊,手里不觉力气加重,小桃疼得直抽冷气。赵光义皱眉盯着小桃,声音竭力维持平稳:“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小桃微颤着挣扎:“你我已经毫无瓜葛,我想怎么样是我的自由。我愿意和谁一起就和谁一起,有什么必要向你解释?”
赵光义的眸子一碎,随即是锋利的冰冷:“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
小桃的心被狠狠地刺着疼痛,赵光义的话让她全身从头到脚“唰”地涌过一层激流,小桃的眼前模糊了,眼泪不觉盈了出来,赵光义总是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让她心神动荡,忽而上天,忽而入地。
感觉着小桃的颤抖,看着小桃泫然欲泣的神色,赵光义的手微微松了劲儿,盯着小桃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顿了顿笃定说道,“现在就和我回去,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
小桃的全身又是一战,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听懂了话似的忽然微微动了一下,小桃下意识地忙用另一只手捂上了小腹,刚才被赵光义几句话搅得混乱的情绪稍微理智了些。小桃用力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再看向赵光义已经是清冷的厌弃:“和你回去?我为什么和你回去?当初如果不是你穿了祁公子的白袍子欺瞒我,我怎么会跟着你到乾州,到越州,回云湾村?是你乘人之危,又何苦自作多情?我被你圈禁在开封府中,受着百般煎熬,没有一天开心,没有一天快乐,好容易回了金陵,你却还苦苦相逼,用窅娘要挟,我拉你跳水,不过是报答你当年带我寻医问药,最终治好我疯癫之症的恩情。”
“如今你我已经恩怨两清,我守着我爱的人,怀着我的孩子,过得很好。你为什么还要来打扰我的清静?你能不能放过我,让我好好地生活?求你了,走吧,别再打扰我了好不好?”小桃说完最后几句,几乎掏空自己的身子,只觉得脑子是空的,心是空的,空得生疼,疼得像撕开一样。
小桃这一番话把赵光义彻底打倒了,赵光义不可相信地在小桃的脸上逡巡了一周,这张让他做梦都在惦念的脸,此刻的清冷无情,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小桃的话每句都像钉子一样,生生扎进了他的心里,扎得他疼得全身颤抖。赵光义的手在抖着,想说话,却发现嘴抖得张不开。过了好久,才用力挤出几个字:“你不后悔?”
小桃闭上了眼睛:“句句实情,无可后悔。走吧,赶快走!”
赵光义的唇角勾了上去,清俊的眉目里是绝望的凄寒,赵光义冷冷笑了两声,又笑了两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看了看小桃隆起的肚子,又回头看了看深情看着小桃的祁正修,白色的袍子,哈哈,这个世界,真他妈疯了。他赵光义用了十二年的时间,画了一个“零”。
赵光义僵着身子向门口缓缓走去,小桃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眼泪早已经涌了出来,小桃咬着唇,任眼泪流得满脸,没有抽泣一声。
赵光义走到了门口,侧着脸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那么可笑,都是那么无力。赵光义没有再看小桃,大步走了出去。
小桃所有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脚下一软,向地上出溜了下去。祁正修眼疾手快,一个大步冲上去把小桃抱进了怀里。小桃终于忍不住,抱着祁正修的胳膊哭了起来。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涌了出来,小桃只觉得心像被一把锋利的小刀来回割锯着,疼得好紧。
祁正修抱着小桃,身子僵得一动不动。心也随着小桃的眼泪,灼得生疼。越疼,把小桃抱得越紧。如果当初,他勇敢一些,用心一些,会不会不用像现在这样,看着她为别人流泪而肝肠寸断?
哭了很久,小桃才平息了些情绪,直起了身子,垂眸说道:“不好意思,让公子见笑了。”
他会笑她吗?祁正修淡淡说道:“先坐着吧,别动了胎气。”说完扶着小桃坐到了椅子上。小桃冲外面喊了一嗓子:“青青,进来收拾一下。”
在门外守着的青青早已被屋里的动静惊得心惊胆战,好容易一个男人出去,听到小桃的吩咐,青青进来把刚才打斗中弄得凌乱的桌椅重新布排好,地上的碎片扫了出去,又给祁正修和小桃重新倒了两盏茶过来。
小桃这才看着祁正修的袖子忙问道:“公子的胳膊是方才弄伤了了吗?”说着把祁正修的袖子撩了起来,“伤得哪里?重不重?”
祁正修按住了袖子,淡笑着摇头:“不要紧。”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受伤了。
小桃还想再问,门外匆匆跑进来两个侍卫:“陛下驾到!”小桃赶忙站了起来,和祁正修对视了一眼,整了整衣襟立在门口等着接驾。
不多时,几个宦官宫女在前面提着灯笼,李煜在后面缓缓走了进来。小桃和祁正修跪下来给李煜行了大礼。
李煜笑得澄澈:“深夜来访,希望没有惊了桃司舞的觉。”顿了顿才像猛地发现祁正修似的,惊讶地说道,“子介,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润州吗?”
小桃的心抽了一抽,李煜如果不知道祁正修在这里,怎么会专门半夜来访?这戏做得也是逼真得很。
祁正修拱手揖身道:“回禀陛下,是臣疏于职守了。”
李煜朗声笑了笑,走进了屋里,吩咐跟着的宦官宫女都先下去。李煜面东而坐,爽朗道:“许久没有见桃司舞,更是很久没有看到子介,让他们都下去,我们好好聊一聊。”
青青斟上茶来,李煜啜了一口看着祁正修道:“子介,最近水师怎么样?宋人分三路犯我北线,可要严加防守。”
祁正修回道:“润州一带,与宋人的扬州只一江之隔。但扬州商贸繁集,宋人无法派遣大量兵力交战。所以润州只留了一部分兵力较弱的水师看护,重点的兵力派到了常州,那里东临吴越,北对宋地,只怕吴越和宋勾结起来以那里作为突破点。那里水面宽阔,万一交战起来,阵法极为重要。不仅要派精兵良将,更要排布出最适合我们水军体力和优势的阵法。我军水师比起宋军,优势是灵巧,而且熟悉水战。但缺点是没有宋军体魄刚猛。所以阵法是关键。”祁正修刻意强调阵法的重要,暗指他训练出的水军换了将领便没有作战优势。
李煜笑得依旧清朗。李煜最大的特点便是不论心里想什么,面上总能露出一个澄澈明净的笑,似乎心底无一丝杂尘。祁正修继续道:“至于皖口,臣想陛下定有更为高明的安排。”
祁正修拒绝出兵去皖口,却把话说得婉转入耳,李煜听着极为熨帖。祁正修真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人,可这么完美的人,李煜心里从未踏实过。李煜点头笑道:“皖口一带,派林仁肇去怎么样?”说完看着祁正修的表情。
祁正修没有一丝不妥,沉笑道:“甚好。陛下圣明。”
李煜交代了国事,这才开始问私事:“子介怎么会来到这里?”说完转头看了看小桃,愣住了。小桃隆起的腹部让他还是吃了一惊。他知道小桃得了疫病,却不知道是珠胎暗结,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头,“桃司舞,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得了疫病吗?”
小桃急忙跪倒:“回陛下,疫病已经痊愈。不过……”小桃没有说下去。
李煜的眸子有些冷:“桃司舞,你素来行为有度。在宫中恪守规矩,在南昌府为民献舞,百姓敬重你,朕也很赞赏你。但你,”顿了顿说道,“你应该知道,按照我朝律例,你目前的职位和身份,是不能生子的。这如果传出去,教坊的脸面,你自己的脸面,都要放到哪?”
小桃面红耳赤,再次向李煜拜道:“奴婢知罪。恳求陛下,容奴婢生下孩子,奴婢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李煜叹了口气:“朕再问你,孩子是谁的?”
小桃想了想咬唇道:“是奴婢酒后失德,被客人……”
祁正修此时对着李煜跪了下去,长拜之后打断小桃道:“陛下,是臣酒后失德,一时情难自禁,和桃司舞私尝禁果。”
“哦?”李煜淡淡笑了,“祁大人更是张弛有控,不是容易情绪失控的人啊。”
祁正修迎上了李煜的笑,声音虽温和却很笃定:“臣与桃司舞多年情分,臣未娶,她未嫁,经历了诸多波折如今却天各一方。上次桃司舞去救窅娘才与臣难得一见,一时控制不住情愫,还望陛下见谅。”
李煜看了看祁正修,又看了看小桃。一个白衣翩翩,容颜出尘;一个艳如桃李,娇若春花。的确是很般配的一对。而且一个是挥斥方遒、平定天下的重臣,一个是百姓敬爱、舞技卓越的佳人,都是一样的温润淡然、行为有度,让人无法有半点挑剔之词。这两个人相爱,不足为奇。更何况祁正修对桃娘的心,他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只是,这两个人都属于不好拿捏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温和柔顺,内里却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一个比一个摸不透。如今祁正修坦承孩子是他的,李煜倒要多想想。
李煜笑道:“祁大人行事素来思忖周详,可你明知桃司舞是正三品教坊职位,又如何能不顾她的身份安危而鲁莽呢?”
小桃手心的汗都湿漉漉的,祁正修对着李煜又拜了一拜,声音深沉:“臣也只是凡夫俗子,情之所至,逃脱不开。陛下定能体谅。”一句情之所至,说得小桃和李煜都是心里一颤。李煜自己就是个情种,情之所至的滋味尝尽,听到祁正修这么说,沉默了下去。
看李煜沉默不语,祁正修又道:“臣也知桃司舞身份特殊,孩子生下后,臣会带入臣府中抚养。臣至今尚未有一子,如生下是男孩则为长子,臣恳请陛下准许由长子袭了臣的爵位。”
小桃一怔,南唐的大臣有爵位的并不多。只有少数功勋卓著的人才会得到皇帝赏赐的爵位,爵位可以世袭,由自己的若干子嗣中选定一人继承。一方面有个荣誉的名头,再者还有爵位的俸禄可以拿。也就是说继承了爵位的子嗣,即便自己再无能,没有在朝廷上混个一官半职,也照样有爵位的俸禄银子拿。祁正修的爵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而祁家最早获得爵位的是祁正修的祖父,曾帮助南唐高皇帝李昪打下疆土,才得了这个封赏。
传到祁正修这一辈,小桃零星也在花月坊听人议论过,祁正修当年能够继承这个爵位来之不易。由于祁正修的父亲除了正妻外还有几个姬妾,祁正修的两个哥哥争斗得极为惨烈,最后惹出事端,爵位才由年纪最小的祁正修继承了。这么多年,小桃从不过问祁正修的家事,之前是不知道,后来是没机会,再后来,便是没了过问的理由和心情。可如今他为了救腹中的孩子,竟然能舍得这来之不易的爵位,小桃的心里不是不震动的。
李煜的眸子挑起,不由追问了一句:“包括德兴一地,也由长子继承?”祁正修家的爵位极为特殊,除了寻常俸禄,高皇帝李昪为了感念当年祁正修祖父的救命之恩,还赏赐了德兴一地作为封地,尽享封地的税收。祁家也是诸大臣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有封地的。但祁家的封地尤其让人眼红,因为德兴有铜矿,是铸钱的原料。高皇帝李昪为了让祁家历代衣食无忧特意给了这块封地。所以祁家守着钱袋子,几代都非常富有,爵位争斗也异常激烈。
祁正修没有一丝忧郁,笃定答道:“是,陛下。”
李煜不禁哈哈大笑,看着小桃道:“桃司舞,你好福气,祁大人是送了你一座金山啊。”
小桃一愣,她并不知道德兴的封地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祁公子是从不缺银子的。从他随便出手,便是三千两买她的春月开始,她就了解一二。
而李煜却有些无奈,德兴的封地,他早就想收回。如今国库空虚,又得向宋朝纳贡,又得向吴越一带买盐,需要钱的地方太多。虽说祁正修也为买盐向朝廷捐了不少银子,但如果能把整个封地拿过来,钱不就全是朝廷的了?只是祁正修手里握着水军,又是个不可或缺的重臣,李煜也只能是叹气,不敢有所行动。如今连封地也肯给桃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必然是他的孩子无疑了。
李煜微微颔首道:“桃司舞腹中的孩子既是祁大人的血脉,虽有礼法,但祁家的命脉不容疏忽。祁大人就在这里安心陪着桃司舞,过些日子再回去吧。”
小桃忙说道:“陛下,奴婢身体安然,无需劳烦祁大人。前方战事要紧,还请让祁大人速速回去。”李煜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收了祁正修的兵权让他就留在这儿。小桃不傻,能听得出来。
祁正修却淡淡笑着拍了拍小桃的手,随之回道:“一切听凭陛下吩咐。”
李煜笑道:“战事要紧,亲人也要紧。即便到了前方,思念骨肉也难以全心打仗。不妨先歇息一阵子。”说完吩咐宫女宦官进来,说道,“时候不早了,朕先回去。”说完起身而去。
小桃和祁正修送走了李煜,小桃看着祁正修几分负疚:“多谢公子,才保住了孩子的命。只是让公子白白担了污名……”
话没说完,已经被祁正修打断:“小桃,不要说这些。”屋里静了下来,外面传来了来回巡查的脚步声,青青喘着粗气跑回来:“姑娘,外面,多了好多兵。”
小桃沉默不语,这些兵,是李煜派来看守着祁正修的。他到底要做什么?若说从前要夺祁正修的兵权还好解释,可眼下宋朝犯边,正是用将的时刻,李煜还会这么不分轻重缓急吗?小桃不解。
但祁正修反而像无所谓似的,窗外的微风扑朔,祁正修喝了一口茶道:“好久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休息,也好久没和你细细聊聊。难得的机会,不要再浪费了。”
小桃无奈地笑笑:“公子心系前方战事却因为小桃被困在此,公子坦然,小桃怎么能坦然?”
祁正修勾唇浅笑道:“不用担心,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好。”
“公子怎么知道?”小桃好奇问道。李煜这一阵子可没谱,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这么圈着祁正修一辈子。
“陛下如果真的想让我从此远离水军,安心归隐,便会给你脱了乐籍,赐予你我婚配。但他根本没有提给你脱籍的事,而且前方战事吃紧,过些日子还会让我回去,而把你留在金陵挟制我。如今,又多了一个筹码。”祁正修扫了一眼小桃的肚子,不禁苦笑,“只怕眼前,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引出别人。”
小桃不好意思地低头抚上了肚子,却仍搞不懂:“引出别人?别人是谁?”
祁正修没有再说话,啜了口茶,过了很久,才温声说道:“小桃,不管怎样是掩人耳目也好,假戏真做也罢,以后,只要我还在一天,便会善待你和孩子一天。”
小桃的脸红了,咬唇说道:“方才只是在陛下面前那么说而已。公子终究要娶妻生子,即便腹中胎儿是男孩,也不能去世袭公子的爵位和封地。我只盼着他平安、健康长大,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祁正修微微笑了:“已经说了的话,就作数的。”看着脸红垂眸的小桃,祁正修的心思飘得有些远,十二年过去,他终究把一个愿意割腕放血救他的小桃,变成了面前这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吧?祁正修不禁把手覆在了小桃的手上。
小桃坐在他旁边正在出神,赵光义方才那么气汹汹地走了,会不会遇上南唐的军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全地回到宋地?千万别再出岔子。猛地被祁正修一碰,慌忙抬起头来,却迎上了祁正修温柔如水的眼眸。小桃下意识地把手猛地抽走了,却又觉得太唐突,只好转移话题:“青青,拿些创伤药过来,帮公子敷药。”
祁正修却没有退缩,仍然那么温和地、细致地看着小桃,青青把药盒拿来,小桃手忙脚乱地把祁正修的袖子撩起,用温水擦净,把药粉洒了上去用巾子裹好。忽然肚子里的胎儿动了一下,小桃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祁正修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着。
小桃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孩子,动了一下。”
祁正修有些好奇,从那日到现在,也不过才五个月多,难道就能动了?孩子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存在。不由细细看了看小桃的肚子,却看不出哪里在动。不由问着小桃:“我可不可以,碰一下?”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知道有人想感觉它表演似的,又用力地动了动,小桃不由展眉笑了出来,牵上祁正修的手放到了肚子右侧,一边专注地感觉着,一边入情地说着:“就这里,你看,是不是在动?”
祁正修的手放了上去,一个微弱的力量在触着他的掌心。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的感觉。祁正修感受着那软软又萌动的力量,忽然像有什么倏地把他的心融化了。这么多年,他忙于战事、斗争、权谋,心早已被锤炼得麻木而坚硬。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他的心怦怦地微动,随着那小生命的力量,他从脚底,到四肢,都涌出一股暖流。而烛火下的小桃,唇角扬着,是他从没见过的美。小桃的模样,他见过娇俏的,欢快的,羞涩的,含情的,却没见过现在这种温柔得化开,又带着一股坚强的力量。
如果说祁正修这一生,有过一刹的后悔自己的人生本不该这么过,也许便是此刻。如果这人、这孩子,都是他的,就是世上最大的幸福了吧。祁正修淡淡一笑,不舍地把手放了下去,对小桃柔声道:“他很有劲儿,会是个男孩儿吧。”
小桃也柔声应着:“我希望是个男孩。那样就不会像我,一辈子命运由不得自己。”
祁正修的心一颤,轻轻叹了口气。男孩的命运又何尝由得了自己?只希望等孩子生下,大唐能迎来和平,在盛世里,终归命运可以自由一些。
祁正修在紫竹台待了半个月。李煜不仅在外面增加了许多守卫,在内里也添了侍卫、宫女等人服侍。还派人对紫竹台进行了一番修整。从前的断井残垣、破旧楼台都焕然一新。
青青欢喜得四处跑去玩,小桃也有时随着一起出去走走。而祁正修除了每天练练身手之外,便一直在小桃卧房旁边的一处楼阁呆着,有时和小桃聊聊天,有时是看书,有时是出神。青青有时对小桃念叨着:“那位公子好奇怪,他每天关在阁楼里不闷吗?”
小桃轻笑,逗着青青:“那你要不要去问问他闷不闷?”
青青脸一红:“我才不要,我不敢。”
“你怕什么?公子那么温和,还能吃了你不成?”小桃继续逗着。
青青憋了半天,才低声说着:“公子,公子太好看了,我不敢和他说话。”逗得小桃哈哈大笑。
宋军分开三处对南唐挑衅,主要是试探三处南唐的兵力。如今祁正修不在,水军不知如何应对,副将命令先暂缓出兵,一切等祁正修回来再说。而宋军看南唐军队没有反应,更加放肆。有些江面狭窄看守薄弱的地方甚至已经被宋军攻了进来,对沿边的村庄抢夺劫掠,又烧又抢一顿之后,乘船又跑回宋地。而且一次比一次猖狂,来的军队也一次比一次多。
李煜被边境接二连三的战报扰得头疼,而祁正修这里也没有任何进展,只好把战报猛地摔到桌上,皱眉道:“赶快去紫竹台,传我的口谕,让祁正修速去常州备战!”
李煜的口谕是半夜到的。听到动静,小桃忙披着衣服起来,一头长发也来不及挽就,鞋也没来得及穿便忙出了房门,不知道是什么急事。待知道是让祁正修出战,才松下了心。
祁正修接到圣谕后要马上出发,小桃不由向前迈了两步,焦灼道:“公子,何必急在一时,让下人们去备些干粮,好歹带在路上。”说着又忙吩咐下人,“快去为公子备些干粮。”
祁正修很想立即上马就走,可看到小桃殷殷的目光,还是不忍。他很怕和小桃分别,每次分别,都让他心中一丝一丝地不忍、担忧,所以他更喜欢不辞而别。祁正修走到小桃旁边,忍不住又抬手放在了小桃的肚子右侧,那偶尔传来的律动,让他更加不舍。许久,看着小桃温温说道:“照顾好自己。有事就写书信给我。”
小桃点头:“公子在前方,要注意安全。”
“好。”祁正修的目光像夜幕下如华的月色般柔和,“如果生了,一定告诉我。”这时才看到小桃的长裙下露出的脚,忙一个大步上去,把小桃横抱在了怀里,低声斥怪道,“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小桃有些尴尬:“刚才听到夜半急令,有些害怕。放我下来就好。”
祁正修却直把小桃抱得更紧,从屋外到屋里也不过百步的距离,祁正修走得很慢,把小桃抱得很紧,俯下脸便能感觉到小桃的呼吸。让他再任性一次,一次就好。一如多年前竹林的那夜,任性一回。
三更鼓?桃娘传
终章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