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匆匆而逝。世间百态,在时间的消磨下,许多事从不平到平静,而许多事,仍无法平静。
三年间,祁正修每年都会托人给小桃捎来一盒调好颜色的胭脂膏。有时是陈述,有时是徐锴,小桃颈下的桃花,始终明艳如鲜。也许,这就是幸福的吧。小桃刻意不去想大宋的一切,除了偶尔梦回一身冷汗,或是一脸泪痕,平日里,小桃只有告诫自己,要向前看。自己的未来,在大唐。
乾德二年十月,南唐的皇宫里也不太平。先是皇后的小儿子仲宣殁了,紧接着皇后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李煜伤心不已,辍朝好几天,只守在皇后的寝殿里发呆。宫里的气氛也一片肃穆沉寂。
窅娘和小桃在一处,也没了往日的欢快:“这几天晚上,皇上天天让我过去。”
小桃应着宫里的丧事,也穿了一身素白,只批了件藕色的披帛,给窅娘冲了盏茶疑惑道:“皇上召你,你不开心吗?”依着窅娘的性格,见皇上一面都开心得不得了。
窅娘沉沉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怎么说。皇上让我去,却也不是去他的殿里,而是,去皇后的殿里,还要我跳舞。”窅娘的语气低了下去,眼圈也有些红。
小桃的心一颤,把窅娘拥紧:“皇上只是心里难过。”
窅娘的眼泪落了下来:“你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顿了顿,咬唇道,“就像看一个死人。”
小桃的心一紧,把窅娘拥得更紧。不是窅娘不够好,只是一旦心里走进了一个人,别人再好,也看不见。小桃沉声道:“会过去的。等皇上心情好了,一定能看到你的好。”
窅娘抱着小桃,眼泪不停:“他要我跳霓裳羽衣曲,我怎么会跳呢?那是皇后才会的曲子。他又把曲谱给我,让我学,可我真的不想学,看到曲谱,皇后的脸就在我眼前闪,我真的看不进去……”
小桃的眼圈也有些红,怎么才能学着去做另一个人心里的那个人呢?窅娘哭了半晌,看着小桃道:“皇上如今脾气也差了,昨晚召见我过去,却又有大臣求见。我便回避在了屏风后的内室。好像是说祁大人的事,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桌上的东西都砸了。以前他从没有的。”
小桃的心一惊,忙问道:“祁大人怎么了?”
窅娘摇头:“我听得不太真切,也听不大懂。好像是皇上觉得祁大人不听他的话。我只听得皇上说六月份就召祁大人回京,他也不回,不知道要做什么。”
小桃的手心出了把汗,问道:“皇上还说了什么?最严重的话是什么?”
窅娘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别的没有了。皇上发过脾气后就消气了,吩咐大臣下去,再去好好和祁大人谈谈,便没有别的了,又让我出去跳舞。”
小桃的心缓了缓,既如此,那皇上还没有完全和祁公子崩裂。她不知道皇上和祁公子之间是怎样的利益交换。但是自己在宫里,无疑是一枚牵系着祁公子的棋子。小桃送走了窅娘,心情无法平静。
小桃想找机会见见陈述或是徐锴,问问祁公子的情形。无奈宫门深似海,小桃守在乐署,他们见她容易,她却很难瞅着时间碰到他们。
时近深秋,小桃倚着门看着庭院里满天的繁星,心里却空荡荡的。忽地听到院门口有声音,转过头去,一身淡青色袍子的人正立在门口。小桃定睛一看,忙快步走上前去屈身行礼:“陛下。”李煜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寒玉苑,还是闲着来看排练歌舞。这么大半夜的,还是头一次来。
李煜的步子有些摇晃,进了小桃的屋子,找了一处凳子坐下,胳膊撑在桌上扶着额头。身后远远跟了几个侍卫和宫女。小桃只闻得一股浓重的酒气,忙从一旁倒了一盏茶双手敬了上去:“陛下,喝口茶解解酒。”
李煜伸手握上了茶盏,却也顺势一把拉上了小桃的胳膊,苦笑道:“我想了想,这宫里,我只能来你这了。”
李煜的重瞳在月光和烛光下,深得像看不见底的清潭,小桃不明白为什么他只能来这里。且不说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李煜的后宫又是极充足的,歌姬舞姬乐姬数不胜数,就是小桃知道的,除了窅娘,也还有先皇后周娥皇的妹妹周嘉敏在宫里。皇上怎么说只能来自己这里?小桃把手抽了出来,垂下眸子:“陛下说笑了。”
李煜把茶啜了几口,又抚额坐了许久,才缓缓说道:“这里怕是只有你,才能跳得来霓裳羽衣曲了。”
原来是要看霓裳羽衣曲,小桃舒了口气。只是那曲子是先皇后在世时找到的古谱,又自己重新编了舞,小桃哪里会跳。小桃摇摇头道:“小桃愚笨,霓裳羽衣曲是难得的仙乐,我并不会。”
李煜的眸子划过一道失望,刚才眸子里的神采忽然就黯淡了下去,看得人有些揪心。过了很久,李煜才挥手道:“不管什么,随便跳一个罢。”
小桃无法再推辞,想了想,跳起了冯延巳的《长命女》。那是她曾经和李月娥比试过的曲子,“三愿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只是想见的人,终究见不到。
李煜看得出神,小桃的一身鹅黄,在月下像蟾宫里走出来的仙子,清雅素净,还真有几分周娥皇的神韵,却又比周娥皇灵巧、娇俏一些,上下跃动的功力也更深厚。李煜不禁从袖中拿出常带着的箫,随着小桃的舞步,徐徐吹了起来。
有了李煜的箫伴奏,小桃的舞步更加轻盈,灵动。而乾州的一幕一幕,也随着舞步都窜进了小桃的脑子里。小桃情不自禁随着自己的舞步沉沦在了记忆里。而李煜看到跳得忘情的小桃,也跟着入神,沉陷难自拔。
一曲罢了,李煜笑得很空:“你跳得很好。明天我让人把霓裳羽衣曲的谱子拿来,你练练,跳给我看,好吗?”
小桃哪敢违抗圣命,只得屈膝道:“是。”
李煜似乎很累,挥手对小桃道:“去外面服侍吧。我有些累。先歇着了。”说完也不客气,走到床上和衣而卧。
“哎……”小桃想喊住却欲言又止,她本想说这里是她的卧房,但转念一想,这皇宫哪里不是皇上的,自然他想在哪睡就在哪睡。小桃走上前把被子扯过来给皇上搭上,又把床上的帘幔拉了下来。然后自己退出了房门,睡到了西厢。
第二天小桃起来已是日上三竿,李煜早去上朝了。小桃盥洗完毕,刚要去寒玉苑的前面排练歌舞,窅娘已经跑了进来。看到小桃,窅娘扶着门,指甲几乎都要嵌到门里,却只盯着小桃不吭声。
小桃把窅娘扯进来,笑道:“一大早像个门神似的爬在门上做什么,哟,脸还红嘟嘟的,谁欺负你了?”
小桃一说,窅娘的眼眶都红了。小桃轻笑了一声要抬手去捏窅娘的脸,却被窅娘一把推开,小桃急了:“你倒是怎么了?就这么急赤白脸的?”
窅娘盯着小桃开口道:“昨晚,皇上,皇上是不是宠幸你了?”窅娘把“宠幸”两个字说得很低,说完脸红红的。
小桃差点跳起来:“哪个嘴上吃了砒霜的说这种话?哪里有的事?”
窅娘一愣,看着小桃道:“真的没有?”
“没有!”小桃直皱眉,“这种传闻你怎么也信?昨晚皇上过来,要我跳霓裳羽衣曲,我不会,可皇上喝多了,便歇在这里了。怎么就传成了这个样子?”
窅娘松了口气,咬唇道:“谁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整个宫里都在传皇上昨晚临幸了一个舞姬。传得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小桃怔在了那里,过了许久,冷哼了一声:“我没做过,随她们说什么。”
窅娘想了想,看着小桃有些担忧:“会不会……皇上动了心思?”
“不会!”小桃想想昨晚皇上一副看着她,眸子里失神想着别人的模样,怎么可能会对她动心思?
话音刚落,李煜身边服侍的宦官已经送来了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又送来几本李煜自己填的词,对小桃恭敬道:“陛下吩咐了,姑娘不用急,有时间慢慢练就好。”说完退了出去。
窅娘走上前翻了翻李煜的词,有些怆然道:“皇上都从没有把他填的词赠给我。小桃,皇上只怕真的动了心思。其实,也挺好的,你我以后都能在一处了,也不是坏事,虽然我讨厌接近皇上的女人,可你和别人不同……”
小桃用力戳了窅娘一指头:“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说完小桃蹙着眉头想了半晌,问窅娘道,“宫里很多人都传吗?”
窅娘叹气道:“宫里消息素来走得快,只怕现在连嘉敏姑娘那里都知道了。”
小桃想了想,不由笑了,李煜的计谋,还是太明显了。小桃深看着窅娘道:“你如果信我,就帮我一个忙,五天后,带着嘉敏姑娘在晚上亥时到我这里。但不要说是我请的。”
窅娘点头:“我信。你说的,我就信。”小桃咧咧唇笑了。
接下来的几天晚上,李煜又来了两次,每次都歇在了寒玉苑。小桃便把跟着的侍卫和宫女都唤到了院子里,自己在他们的注视下走到西厢去睡,尽管如此,闲言碎语还是继续传。小桃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第四天,小桃对李煜笑道:“陛下,霓裳羽衣曲我已经编好了。陛下如果有兴致,不妨明晚戌时过来,也好品鉴一番。”
“好。”李煜笑得清澈。
第五天,戌时,李煜来得稍晚了些。带了几个侍卫,依旧守在门口,没有让进来。小桃换了一袭上边是浅黄,下面是紫色和黄色相间的襦裙。发髻是俏丽的倭堕髻。李煜看得一怔,小桃打扮起来,的确非常秀丽。
小桃给李煜端了盏茶,笑道:“陛下的词,我都看过了。尤其是红烛背,绣帏垂,梦长君不知。这句最妙,我就自作主张,在编的舞里化用了这句意境。陛下不要笑话。”
李煜含笑点点头:“能觉得这句好,已经和我心有灵犀了。怎么会笑话?”李煜都有些佩服小桃的灵气,从不识字到如今,变化得太大。
小桃又就着李煜词里的几个问题问了,李煜看小桃对自己的词这么认真,自然也细细和她讲着。小桃看时间差不多,起身对着李煜做了个礼:“陛下,就着月色,小桃这就献丑了。”说完徐徐起身,不慢不急地开始舞着。
小桃的衣裙,黄紫相间,旋转得快了,便瞬间交织在一起,泛起了华彩,五彩缤纷。李煜不禁暗暗叫绝。如今宫里还有孝,禁穿大红彩色。但小桃这两种颜色搭配着,却既出了五彩霓裳的效果,又不犯宫规。真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且,她这套舞,真的好像娥皇。李煜出了神。
一曲眼看就要终了,小桃在旋转中渐渐退后,看着霓裳离自己远去,李煜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小桃的手,忘情地唤着:“娥皇,别走!”
小桃停了下来,看着李煜轻轻道:“陛下,我是小桃。”
李煜紧紧抓着小桃,看着小桃颈上的桃花,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是啊,她不是周娥皇。李煜像被掏空似的,跌坐在了椅子上。
门外的周嘉敏和窅娘看得怔在了那里,窅娘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周嘉敏的脸色惨白,李煜一声忘情的“娥皇”喊得她心紧紧发疼,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却顿了顿,又折了回去。窅娘轻声问道:“我们还进去吗?”周嘉敏没有答话,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窅娘只得跟着一起出去。
李煜那晚没有留在寒玉苑,又回到了周娥皇的寝殿去住。小桃送走了李煜,长吁了一口气。看着手边祁正修送的胭脂膏,不禁苦笑。李煜并没有对她动心思,却任由流言蜚语,不过是想激得祁正修回来。那自己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周嘉敏第二天便遣宫女把小桃叫到了她的殿中。周嘉敏是先皇后周娥皇的亲妹妹,近些年一直在宫里住着。虽然李煜没有给她明确的名分,但是她和李煜的关系,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周嘉敏虽然不是嫔妃,却在众人心里的分量比一般的嫔妃更甚。
小桃也曾远远地见过周嘉敏,虽然不及周娥皇风流婉转,却也娇俏靓丽,自有一番摄人心魄的味道。而周嘉敏也听说过小桃,一个跳舞跳得极好的舞姬,和窅娘不相上下。但她从没把小桃放在心上,一如她没把窅娘放在心上一样。这些女子空有一身技艺,出身卑微低贱,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周嘉敏早已见惯不怪,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从宫里传出李煜宠幸小桃的消息,她也只是置之一笑,直到窅娘告诉她小桃也编了一曲霓裳羽衣曲,她好奇要去看看时,亲眼看到了李煜的痴迷,心就再也无法平静了。李煜对美好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抵抗力,何况是一个刻意模仿她姐姐周娥皇的人,那舞步,那身姿,都是从前她姐姐的动作。这就太可怕了,这个女人心机很深,知道模仿周娥皇就能真正走进李煜的心里。周嘉敏迫不及待要见见小桃。
可是当小桃就那么立在周嘉敏面前时,周嘉敏一肚子的窝火却发不出来。小桃一身浅碧色的衣裙,就像一株静静而立的雨后清荷,不艳不妖,头发松松挽就,整个人施了一层淡淡的脂粉,虽然低眉顺目,但是行动仪态都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淡然而稳妥。这份气质,倒没有一般的小家子气。周嘉敏压了压胸中的闷气,看着小桃道:“很早就听说你舞跳得很好。”
小桃微微屈膝,淡然一笑:“姑娘过奖。口口相传,大多言过其实。”
周嘉敏被小桃一个软拳弹回来,想了想又道:“听闻你也编出了霓裳羽衣曲?”她本想着小桃一定是谦虚一番说是,那她便可责问她是如何窃得先皇后的舞,训斥一顿也能解解心里的气。
小桃轻轻抬眸看了看周嘉敏,果然比远看更加艳丽,年纪又小,即便是想训人,眉眼里压不住火也像朵怒放的蔷薇。终究是年轻,自己从云湾村跑出来的时候,都比她大点呢。小桃浅笑答道:“不是我编的。陛下怀念先皇后,想看霓裳羽衣曲,命我编一套出来,但先皇后乃是瑶池仙台一般的人物,我怎么能学的来呢?只好向看过先皇后跳舞的人逐一打听,逐一请教,把先皇后常用的舞步和动作学了来,又根据谱子把动作揉在一起。所以并不是我编,是我奉旨,整理先皇后的动作舞步罢了。”
小桃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就是模仿的,又把“奉旨”的帽子一扣,周嘉敏一时说不出什么。憋了许久,才半噘着嘴道:“难为你花这么多心思。”继而又问道,“你还准备模仿先皇后的什么舞?”
小桃屈膝一拜:“回姑娘,模仿先皇后是奉旨而行。若是陛下没有旨意,小桃断不敢模仿任一曲舞。”顿了顿,小桃说道,“更何况小桃比先皇后资质差了好远,模仿先皇后更是东施效颦。”
周嘉敏听到周娥皇的名字总是心里刺痛,不由说道:“姐姐出身高贵,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风范,岂是寻常人能学来?何况还是教坊中人。”说到教坊中人,周嘉敏的语气带着几丝轻蔑。
小桃微微笑了:“不论出身如何,都在这宫中相聚了。殊途同归,高贵也是皇宫中片瓦遮身,卑贱也是同个屋檐。一如小桃本是卑微,如今却和姑娘一个屋里说话,还是面对面。想再回宫外的教坊,都难了呢。”小桃的眉梢扬起,一副挑衅的样子,尤其加重了“姑娘”两个字的发音。
周嘉敏果然压不住气,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是啊,纵然她在宫里怎么得意,现在还只是个姑娘的名分,连一个官妓都敢在她跟前嚣张。周嘉敏紧紧盯着小桃,半晌看着小桃冷笑道:“既然你想回宫外的教坊,总不能让你失望。”
小桃笑得轻狂:“那小桃便等着姑娘给我好消息。”说完盈盈拜别了周嘉敏,出了寝殿,松开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手。
教坊时常有人员的流动,除了那些已经挣了名分地位的,其余的人有时被调到花月坊这些地方,有时会调到各个州府设置的楼馆。而其他地方的人也有调到宫中的。周嘉敏便对这些调动上了心,又遣人唤了宫中教坊的主事一番恩威并施,不到一个月,便把小桃混在了要送去南昌府的官妓中,遣出了宫。要送,就送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留在金陵的花月坊周嘉敏都不放心。
小桃被遣出去时,李煜正在金陵城郊准备祭天,离宫十几天。窅娘急得又要哭出来,私下去求了周嘉敏好多次,周嘉敏只冷冷道:“是她自找的。谁能怎样?”再去求见,周嘉敏已经闭门不肯再见。
窅娘给小桃备了许多衣服干粮,依旧是满满的不舍:“这一去,又不知道多久才能见到。等陛下回来,我去求他。”
“千万不要。”小桃紧紧抱上了窅娘,无奈得空洞:“这是我用尽了心思,好容易得来的结果。我不能在宫里再待着了。”
“为什么?”窅娘不解。
为什么……自己是李煜挟制祁公子的一枚棋子,如今李煜想让祁公子回金陵,更是不停用自己做饵,如果祁公子忍不住回来,只怕等待他的会是腥风血雨,绝不可以!小桃苦笑道:“宫里是非太多,我也该避着陛下了。这就是我的命,总想逃开教坊,总不想做官妓,但绕来绕去,除了这条路,我没路可走。”
从金陵到南昌府,路途遥远。同行的都是教坊里的下等官妓,只有小桃一个算是有些身份的。虽然没人知道她就是从前花月坊的当红舞姬,赐了从四品鱼袋,但大家都听到谣传她是被皇上宠幸过的女人,得罪了嘉敏姑娘,才落得如此下场。一路上自然对她好奇,明嘲暗讽,小桃也毫不在乎。
马车白天行着,夜里便在驿馆休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却有一天晚上到的镇上格外热闹。小桃掀开马车的帘子问着外面护送的侍卫:“这是哪里,这么热闹?”
侍卫答道:“这叫安远镇,是三国交界,西边是大唐,东边是吴越,北面是大宋,所以往来的人多。”听到大宋两个字,小桃有些失神,抬起的帘子许久都没有放下去。
吴越王钱弘俶敕建了一座佛塔,上月落成,请了大师的舍利供奉。李煜尚佛,一早特意派了陈述等人来吴越备礼相赠,并送了佛经十卷。赵匡胤对佛塔没什么兴趣,对吴越如今的状况倒是很感兴趣,恰好也趁着这个机会派了使臣带着国礼也赶到吴越凑一份子热闹。
赵光义也和赵匡胤同样感兴趣,但赵匡胤没有派他出使吴越,赵光义便只得由明到暗,随在使臣之后也赶赴吴越。
到了安远镇,已经是日暮,街对面看着过去了几辆马车,有一辆的帘子是开着的,一道浅粉很快地划过,赵光义不知为何,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不由多看了那些马车几眼,刚才开着的帘子此刻却放了下来。
赵光义问着跟着的侍从:“那些是什么人?”
侍从仔细看了看答着:“看护卫的军服,应该是南唐的人。不过是什么就说不好了,兴许是官家的家眷。大人若是紧要,我这就去打探打探。”
南唐两个字,让赵光义的眉头蹙了一下,随即道:“不必了。”顿了下道,“太阳快落山了,赶快赶路吧。到了下个镇子再歇着。”说完打马向前奔去,扬起一路尘土。
小桃马车的帘子被这阵风吹得掀了开来,不由探出头去,只有扬尘的马蹄,和几个在夕阳里的背影,小桃的心无端跳得很快,想再看清楚些,那背影却在夕阳的逆光中成了剪影,小桃看着最前面的一个,心几乎要跳出来,全身的血脉都加快了,几乎要从肌肤中划破而出。只是那马奔得太快,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小桃把帘子放了下来,摇了摇头。哪里有那么巧?一定是眼花了。
当李煜祭天回来时,小桃已经到了南昌府。李煜知道后大怒,他完全想不到,在自己的宫里,还能眼睁睁让小桃走了。可偏偏发出这个命令的是周嘉敏,让他说不得骂不得。他祭天之前已经做好了京城所有的防备,一旦祁正修回来,或是祁正修的同党要救出小桃,他都有应对。可他偏偏漏算了一点,女人的心。
周嘉敏对他哭哭啼啼梨花带雨地数落一番小桃的不是,他便发不出脾气来,只得勾唇苦笑。此时如果去南昌府再把小桃接回来,太过反常,反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疑。李煜想了想,暗暗命二十名青羽卫立即赶往南昌府,盯着小桃的一举一动,一旦有异动,立即告诉他。兴许,小桃在南昌府,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暗地里派了青羽卫,明面上李煜也有大的动作,给小桃重新赐名“怀袖”,御赐小桃为“掌舞”,为教坊掌管舞蹈。教坊内一般分为歌、舞、乐三种,统一都由教坊管理。教坊依据官职高低,有署丞、乐正等等名头,都是朝廷命官。掌舞这个职位是从没有的,李煜特意给小桃设立了这么一个职位,赐了从三品的鱼袋,并且专门由朝廷拨了俸银。
表面上看,小桃得到的优待简直是多少官妓梦寐以求的荣耀。做官妓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亏了。得到了朝廷的封号,朝廷给发俸禄,和朝廷里官员可以比肩。从三品的光环,太难得的殊荣。
但也恰恰是这个封号,再次把小桃圈死了。本来小桃死里逃生,原先花月坊的小桃已经被删除了名册,不复存在。如果不是被李煜拦腰劫走,小桃能得个自由身重新活过。李煜把小桃从太子府带到宫里,虽说一直在掌管乐舞的地方待着,却也并没有下正式的旨意让小桃再入乐籍。而且他承诺祁正修,将来会给小桃赐个封号,再给他们赐婚。
可小桃如今离了金陵,李煜倒是给赐了封号,却赐的是官妓中的封号,还是个官衔不小的封号,把小桃的官妓身份再次落定。祁正修如果想娶小桃,必须要先上书李煜除去小桃的官妓身份,才能做正式的夫妻。
徐锴出京去淮南边营找祁正修的时候,把这事同祁正修讲了。祁正修只是淡淡一点头,勾唇笑笑:“怀袖,亏得陛下一肚子诗文,起了这么刁钻的名字。”
徐锴看着祁正修有些担心:“我也觉得这名字暧昧。而且宫里盛传陛下和桃姑娘的事,难辨真假。我本来想去问问,但还没等我找到机会,桃姑娘已经被发到了南昌府。你真的不去看看桃姑娘吗?”
祁正修手指在桌上轻轻扣着,苦笑道:“陛下不会。”
徐锴摇摇头:“你怎么觉得他不会?我倒觉得他什么都会。他从小到大,一直莺歌燕舞就没断过,整天身边红裳翠盖,但凡有些姿色、才艺的女人,一个都不肯放过。连先皇后的妹妹,自己的小姨子,他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霸占了,他还有什么不敢、不会的?何况是桃姑娘。如今的桃姑娘出落成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打赌,桃姑娘只要在陛下面前跳一支舞,陛下的魂儿就得被勾走。”
祁正修的指头蜷了进去,紧紧攥了一下,又松了开来,勾唇道:“他是有分寸的人。虽然多情,却不淫乱。尤其是关系社稷江山的事,他不会冒险去要个女人。”
“你对他真有信心。”徐锴无奈地叹气道,“你也真是,明明放着一条坦途,偏偏不走。”
祁正修把手边的茶盏放到唇边,笑道:“你倒说说,什么坦途?”
徐锴也把茶一股脑倒进嘴里,道:“你还不知道?!辞官,甚至不用辞官,只把兵权交出去,皇上就能给你万贯家财,再给桃姑娘封个名号,什么夫人,甚至乡主亭主的,你和她这辈子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完,何必较这个劲?”
“陛下让你来,就是当个这么蹩脚的说客?”祁正修眉眼眯起,笑意深然。
徐锴也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回答道:“是,皇上这次派我来,就是当说客劝你的。但这也是我的真心话。何必呢,你看看你,在淮南天天多辛苦。”说着把手里的茶盏磕了磕,“看看你现在喝的是什么茶叶,你家的下人喝的都比这个强百倍。回到金陵,别说茶叶,就是府邸还不是你想要哪处皇上就赐给你哪处。”
祁正修挑眉笑道:“我缺钱吗?”
一句话把徐锴噎在了那里,祁正修最不缺的,只怕就是钱,徐锴缓了缓道:“就算不为你,为了桃姑娘,你也得想想。桃姑娘更可怜,就为了你的执拗,她这辈子就和官妓杠上了。好容易脱身,又被李煜封了个头号官妓当着。只怕你什么时候不依李煜的,这个头衔就摆不脱。就算如今是从三品,没人敢欺负她,可哪个好好的姑娘,愿意背个妓女的头衔?”
徐锴这句话把祁正修问在了那里。祁正修的手抚在茶盏边上,没有吭声,面色却比刚才苍白了许多。半晌,才声音艰涩道:“小桃,是个通透的人,不会在意这些虚扰的东西。”
徐锴嗤了一声,没有回答。过了许久,祁正修看着窗外,声音有些辽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徐锴冷笑了一声:“我以前热血沸腾,激情四溢。可是有用吗?太子死了,所有的都没用了。皇上如今还在用我,却处处防着我。我又有什么必要死磕着非得对他肝脑涂地?他也不领情。还不如过点省心的日子,自己省劲儿,皇上也安心。”
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清冷,祁正修过了半晌徐徐说道:“你尽心竭力,是为了大唐,不是为了谁,更不是为了皇上。”
“可大唐是皇上的大唐。”徐锴很快地反驳道,“说句不忠的话,可能难听。如果有一天大唐真的亡了,李煜也跟着完了。可我们却可以做新朝廷的臣子。所以说,大唐只是李煜的大唐——”
“好了。”祁正修打断了徐锴的话,声音不似以往那么温和,“你的确变了。”
徐锴仿佛自嘲地笑笑:“人都会变。”说完这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祁正修和徐锴对坐着,久久都没有什么言语。
小桃被赐封的事也传到了大宋。赵匡胤对这些花边新闻没什么兴趣,赵光义听到传闻“哦”了一声,紧接着问道:“那被封的舞姬叫什么名字?”
“原名不知道,南唐皇帝给赐了新名字,怀袖。”
赵光义抽了抽嘴角,嗤之以鼻,南唐的人最是妖娆,从李璟到李煜,一味相传地附庸风雅,怀袖?长袖善舞所以怀念?还是怀里抱过那长袖?听着就是倒胃口的酸文假醋,还透着一股子的暧昧,生怕别人不知道这舞姬和皇上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赵光义摆了摆手便没有再理会这事。
南昌府的妓馆,和花月坊无法相比。前后两个院落,地方不小,但是却破败不堪。里面人员混杂,娼妓不分。娼门和歌姬舞姬都混在一起,时常有些找娼门的低等官员冲进来,逮着歌姬舞姬求欢,吓得姑娘们四处躲闪。甚至有些人不是官员,也给几个钱就要找姑娘也没人管。妓馆的管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身体不好,只要有银子收,便凡事都装聋作哑视若无睹。
小桃到了这里,不到一个月已经被骚扰了好几次。好在她是从三品的封赐,亮明身份后也没人再敢乱来。一些歌姬舞姬便央求小桃能不能帮帮她们,被官员凌辱也就罢了,那些乡绅,仗着有几个钱也来揩油,实在无法适应。
小桃看着妓馆的境况实在惨淡,便一咬牙,揣着自己的从三品鱼袋去求见了南昌府的府尹。府尹并没有亲自接见小桃,轻嗤了一声:“什么阿物儿也敢前来求见,真的以为自己是从三品了?”只派了手下的县丞去前厅应接。
小桃看了看县丞的官服,并没有起身,仍旧坐在椅子上,把手里的鱼袋用力往桌上一掷,冷冷道:“今天怀袖是以朝廷从三品的身份来拜见府尹大人,自然有要事相商。如果府尹大人觉得同是从三品,只有文官武将配见大人,小小的教坊职不配的话,怀袖这就给皇上亲自上书,撤了这从三品的鱼袋。”
县丞一听小桃的口气,说得字字在理,又似乎暗示和皇上甚密,传递文书都不用经过别人之手就能亲达。县丞不敢隐瞒,忙回到后院和府尹禀告。
府尹一边皱着眉头不情愿,一边换了官服:“我倒要看看,一个教坊青楼的女子,能说出多大的理来。”
小桃见到府尹,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即不卑不亢地坐下。府尹喝了口茶,也不想多啰唆,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怀袖姑娘来,今日所为何事?”
小桃淡笑道:“怀袖只是来给大人讲两个故事。”
“哦?”府尹哼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姑娘还得讲快些,府衙的事情很多。”
小桃唇角扬起:“第一个故事,保大十一年,扬州官妓晴娘,被扬州司马请去家宴,却被盐商侮辱,晴娘自尽。朝廷下令严办,盐商问斩,扬州司马被贬。”小桃说话的语气有些像祁正修,温温的,但气势又很像赵光义,有种不容人辩驳的底气。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的。但是似乎在一次次和人说话的揣摩中,察觉到这种态度和方式是最容易让人接受,效果也最好的。
南昌府府尹的嘴角不自觉地咧了一下,这是什么故事?真的假的,一个小小的官妓还能惹出这事?
小桃徐徐道:“第二个故事,去年,黄州两名官员争夺一个官妓大打出手,惊动了朝廷,皇上对二人各降三级,罚俸一年。”说罢看着府尹道,“教坊是个卑贱的地方,大人们瞧不上却也离不开的地方。教坊里的姑娘们命薄如纸,人贱如柴,但是来这里的大人们却是非富即贵,都是朝廷的栋梁,如果为了这些事耽误了前程,又是何苦?想来大人也不能免责。毕竟南昌府是大人的地界。”
“你敢如此和本官说话?!”府尹用力哼了一声,看着小桃面色有些涨红,却也不得不承认小桃说得很对。教坊是个官员聚集的地方,出了事谁都不好看。
“怀袖不敢。”小桃的声音淡淡的,“只是如今南昌府的教坊却让怀袖不得不发声。管理混乱,娼妓不分,娼门的姑娘和歌姬舞姬混在一处,来的客人也没了章法,娼是当娼用,妓也当娼用,这不是逼良为娼吗?再者,官员能来,乡绅能来,过几天是不是平头百姓也能来?官妓是暗门子吗,什么人都服侍?这事要是皇上知道了,不知道是怎么的惊天动地呢。”
府尹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认为是个大事,但是小桃之前说的,似乎又在理。几个官妓玩一玩,还能让龙颜震怒?
小桃看府尹不说话,继续说道:“这事看起来不大,我刚才就说过,教坊是个卑贱的地方,但是管理不善,早晚惹出人命官司,到时候就不是一顶乌纱能担待得起了。”
府尹蹙眉想了想,问道:“那依姑娘之见,该怎么办?”声音比之前已经少了许多不敬。小桃的话鞭辟入里,他即便不懂教坊的门道,也听出了利害关系。也不得不佩服小桃的口才。
小桃看着府尹诚恳道:“我既然被陛下钦点了教坊的从三品掌舞,又到了南昌府,自然就要把我分内的事情做好。南昌府的教坊,要改。院落要修整,把娼妓分开,前堂后院都要严格分明。另外进出的人一定要带着官员的鱼袋或是手书,才能入内。所以,怀袖向大人请求的,便是两个,一个是钱,一个是人。”
“怎么说?”府尹进一步问道。
“修整院落的银子,大约要一千两,如果能从府上调拨自然好,若是大人有困难,怀袖自会向朝廷上书,向皇上调些银子来;至于人,妓馆里总要有几个狎司,现在南昌府妓馆里的狎司已经没剩几个了,还要大人帮忙再调配或者招募些。至于狎司的开支,妓馆会负责。”小桃从袖中拿出一张叠着的纸递给府尹。
府尹打开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纸上细细密密的字,早已列好了各项明细款项,有依据有分列,金额数目也是经过对南昌府价钱考察后写的,实在是缜密得挑不出一点毛病,而最让府尹拍案叫绝的,是那纸上的字迹,实在是漂亮,铁画银钩得像个男人的笔法,府尹不由问道:“姑娘是找谁写得这么一纸好字?”
小桃笑笑:“大人过奖了。我这一手字,上不得台面。”
府尹听了,对小桃更加刮目相看。又不舍地把小桃的字看了一遍,对小桃展开了个难得的微笑:“姑娘所需的银两和护卫,过几天自当一一送去。姑娘放心。”不过是区区一千两,要是再让小桃报到朝廷,那也太难看了。
小桃低头又拜谢了一番府尹大人,才不疾不徐地离去。看着小桃的背影,府尹又掂了掂手里的纸,不由勾起了唇角,怪道封从三品呢。
不到十天,府尹给小桃这里派了十名狎司,有两个是从府衙派的,剩余的八个是招募的。而修整院子需要的银子,不论多少,都一律从官中的账上支,不拘于一千两。
小桃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修整。有了花月坊的现成模本,小桃几乎不需要怎么琢磨,便能将院落如何划分区域功能,姑娘们用什么方法管理,全都是一肚子经验。小桃此刻才不由苦笑,虽然自己不愿意做官妓,但还真练就了一身做官妓的本事。
小桃给这里的妓馆起名为“云裳阁”,西侧是娼门,独立院子,独立管理。娼门也分三六九等,一一划价。东侧是妓馆,比西侧大出了三四倍,前堂是演出、吃饭、喝酒的地方,后面两重院落,是过夜、长住的地方。而进出的客人,第一次来,必须要带着鱼袋或是盖了官员行章的手书才能入内。
小桃对歌舞的编排极是尽心,无论是词曲,还是动作,都亲自督导。小桃还另外改良了一番,连续来多少天,便有赠送的绢扇、香囊等等。如此一来,客人更是趋之若鹜。
小桃有时倚着云裳阁的门,都忍不住想笑自己,活脱脱一个红姑附体,便不由咧开唇笑,笑着笑着,眼泪不由地落了下来,直落得心里空空得绞疼。这么些年,从云湾村到金陵到开封再到南昌府,什么都没有长伴着她,除了一身的舞艺,一身官妓的本领。
小桃在云裳阁的威望也极高,姑娘们和狎司自不必说,唯命是从,原先管事的老妇人也落得清闲,凡事不再操心,只躲在后院打打叶子牌得过且过。小桃对姑娘们没什么别的要求,使性子耍脾气都不怕,但是功夫一定要扎实,不论是唱歌,跳舞,乐器,都要拿得出手。这些技艺傍身,走到哪里,都有饭吃。
小桃发现,站在掌事的角度,和原先做姑娘的确有很大不同,原先不善于看人脸色曲意逢迎、讨好俏笑,现在也是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小桃有些无奈于自己的变化。但是有一点,在云裳阁,任何客人不得强迫姑娘做苟且之事。这也让姑娘们心存感激。
小桃在南昌府把妓馆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事传到了李煜耳朵里,不由心生叹服,这样的女人,放到哪里都能像燎原的火似的活出来。
日子过得很快,乾德三年的正月很快到了。南昌府的正月也极是热闹,红袖招的生意也好得很。小桃每天忙到子时才能歇着。回到屋里,捶捶酸疼的腰,看着颈上颜色淡去的桃花,打开盒子,却发现颜料已经用光了。小桃磕了磕盒子,叹了口气。
门口传来一声哈哈大笑:“这送得就叫个巧。”
小桃扭头一看,陈述拿着一个盒子正倚门看着小桃笑得爽朗。小桃一阵惊喜,忙跑了过去:“你怎么说来就突然来了?”
陈述走了进来,把盒子递给小桃:“还不是给你们传递信物。”
小桃的脸一红,打开盒子,果然还是鲜艳如初的胭脂膏。小桃把胭脂膏放到一旁,忙请陈述坐下,又命下人端上茶水点心,细细打问着陈述一路是否顺利。闲聊了半晌,小桃问道:“祁公子还好吗?”
陈述看了小桃一眼,道:“你终于问到主题了。诶,我发现你变了,以前你见我第一句就问他好不好的,怎么今天你和我扯了半天才问?”
有吗?小桃有些发愣,她并没有注意这些。只是觉得祁公子,应该是好着的吧。小桃抿唇笑笑:“如果他不好,你一定早说了。”
“狡辩。”陈述看着小桃撇了撇嘴,“你不像以前对子介那么火热了。是不是变心了?说!”陈述打趣道。
“没有!”小桃下意识地反驳,却紧跟着心一疼,火热?她早过了火热的年龄。而且对祁公子,火热有用吗?还不是让自己等之后就多少年没有音信。她也早已习惯了。小桃笑笑:“我已经这把年纪,还怎么火热?再者,祁公子向你问到过我吗?”
“那不一样。他……”陈述想说,尽管祁正修没向任何人打听过小桃,但他给南昌府尹写过书信交代照拂,否则银子没有下得那么快还不计数目;他也亲自来过南昌府,只不过云裳阁外面熟悉的青羽卫让他只远远地看了几眼便急匆匆赶了回去。陈述很想都说,但是祁正修一再叮嘱他不许说,陈述憋了半天才吐出一句:“他不打听不表示不关心你。”
“你才是狡辩。”小桃笑得淡然,“不过祁公子要事在身,我能明白。能记得给我调制胭脂膏,我已经很感激了。”她这番话说得真诚,陈述一时也无法应答。
小桃给他在后院安排了一处厢房,笑道:“用不用找个姑娘服侍你?”气得陈述直咬牙,小桃笑着跑开了。
乾德三年的南唐,仍然平静。但是对于后蜀和大宋,却不是那么回事。大宋沿着版图的西南方向开始逐步蚕食,前两年吞了荆南、湖南一带后,正月又把荆湖南面的后蜀灭了。后蜀皇帝孟昶和一众嫔妃都被押解到了开封府。由此,南方便只剩了南唐、吴越和南汉。
而乾德三年对于小桃来说,从中秋后的一个中午,也变得不太平静。那天云裳阁来了贵客,是从金陵来的朝中官员,到南昌府办事,顺便到了如今在南昌府名声雷动的云裳阁。来的官员是四品官阶,小桃是从三品的官妓,只差了半阶,不去接待显得太过傲慢。小桃便找了云裳阁里丝竹琵琶最为精通的乐姬给那官员演奏,小桃在一旁陪着聊了半晌。
那官员三十出头,倒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到处搜罗的消息还不少。小桃许久没有回金陵,便也向他打听着金陵的事。
问到窅娘,那官员眼睛发亮:“如今窅娘可不是一般的得宠,自从先皇后去后,宫里再没有善舞之人,窅娘便一枝独秀。皇上还命人打造了金子做的莲花台,让窅娘在上面跳舞呢。我是没那个荣幸亲眼得见,但据见过的人说,简直是凌波仙子一般。”
小桃听了这些,也会心一笑,窅娘幸福,她便安好。随口说道:“皇宫的手笔,素来极尽华美。”尤其是李煜那样的文人雅客,更舍得用钱去营造他喜欢的调调和氛围。
那官员摇头:“也不尽然,还是窅娘得宠。如今大唐每年纳贡支出庞大,皇上已经比从前节俭了不少。就连大宋皇帝的亲弟弟喜获麟儿,皇上备的礼也远不如前几年给大宋郡主的。”
“哦。”小桃随口应了一声,大宋皇帝的亲弟弟?忽然小桃的脸色变得雪白,眼睛里刚才的淡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乎燃烧的灼烫,“哪个亲弟弟?大宋皇帝,不是……有两个弟弟吗?”小桃的声音有些抖。
官员哈哈大笑:“自然是如今的开封府尹,威名四震的赵光义了。那位如今在大宋的风头可不小……”
官员说了什么,小桃再没有听进去一个字,只有“赵光义”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她的心上。他有孩子了,他有孩子了……一刹那,小桃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考,心也跟着停止了跳动。过了很久,小桃才嘶哑着嗓子缓缓问道:“你,你没弄错吗?”
“当然没有了。”那官员喝了一盏酒,“这种事怎么能弄错,尤其那赵光义也够有意思的,第一个儿子,不办酒宴一切从简。连大宋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在宫里给他办的。”
小桃急迫地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官员一愣,“没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姑娘还想知道什么?”
她想知道什么?她的脑子在疯跑,她想知道的太多了,她想知道谁生的,他还有几房姬妾,甚至,他好不好,他所有的一切……可是,这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有什么立场去关心去关注?小桃笑了,却比哭都麻木惆怅:“没,没有了。”
台上的歌姬正在边弹琵琶边唱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小桃听来,分外刺耳。当初似乎有人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地写着这句诗,她记住了。可这一记,还不如不记。如果忘了,是不是心会不这么锥心刺骨地痛?如果忘了,是不是不会全身发抖全身发疼?这句诗,如今听来,就是个笑话,哪有什么情深不移,哪有什么情笃不变,都会变,还是早就都没了?小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肆意。
那官员不明就里,看着有些诧异:“姑娘,怎么了?”
小桃眉眼一挑,颤着声音笑道:“没什么,我开心。”说着站起来,走到外面的前堂喊道:“今天本姑娘有喜事,都放开了喝,我请客,能喝的豁出命喝,是男人就不要藏着掖着。”
外面叫好声一片,到妓馆还能享受免费的酒,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外面立即热闹成了一片。小桃抬腿坐上了最近的一个桌子,一脚盘着,另一只脚在桌下晃着,将桌上的一壶酒冲着自己的嗓子灌了下去,辛辣得通透,连心都跟着撕裂得通透。
那画面,实在很美,颈下一枝红艳桃花的小桃醉卧桌上喝酒的姿态,早已令不少人看得酥倒,只是没人敢造次。小桃一壶酒喝完,跳下了桌子,对众人笑道:“你们慢慢喝,今天我们一起高兴。”说着摇曳着步子,走回了后院。他终于有了孩子,从此,他有了自己完整的家,妻妾,孩子。和她,算是两清了吧?
小桃醉了,连哭带吐,醒了后却病了,三个月下不了床。郎中只说心火郁积,开了方子,小桃也不肯服药,终日无神地躺着发呆。好在兰裳阁走上了正轨,需要操心的事也少了许多。
三个月后,小桃的身体恢复了,但看人的目光更空洞。时不时会出神,要旁人唤好几声才能回过神来。赵光义这个名字,小桃努力地在忘掉,这个人从此和她,应该不会再有瓜葛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乾德五年的春天来得很早。小桃依旧在南昌府,用祁正修捎来的胭脂膏,描画着脖颈上的桃花。祁正修给她来过几封书信,暗暗问她“相思何寄?”她也回过几封信,却始终避重就轻,只谈南昌的生活,没有回答。她的相思,应该无从寄了吧。
此时位于中原地带的大宋,和位于江南的南唐,隔江相对,而南唐的周边,被一点点侵蚀。李煜心里的惶恐,不是一点半点。尤其大宋在攻城略地的时候,打到南唐边境的地方,遇到守备松懈的,就趁机再向南唐的地界推进百十里地,直到到达军事重防的地方才罢手。李煜敢怒不敢言,只得向边界城池的守军节度使再调派兵力做好防守。
祁正修守着北线的水军不肯撤回,李煜派了林仁肇带兵到南线防御边境。林仁肇是名猛将,到了西南边境,只用了三千人,就打退了大宋两万人的袭边。大宋这次公开对战的是后蜀,对南唐只是捎带打一竿子,揩油而已。所以被林仁肇打退也不敢有任何发声,毕竟自己不地道的事在先。
但赵匡胤终究心里有些闷闷不平,林仁肇打退宋军不说,还趁机收回了三十里防线。那三十里防线可不是寻常的三十里荒地,离铁矿很近,那才是赵匡胤真正眼红的地方,也是李煜抵死护卫的地方。好容易吞到肚子里的货再吐出来,那滋味比没吃到还窝火。赵匡胤一气之下,减了给南唐的军盐。
当初后周柴荣攻打南唐,把南唐在长江以北的城池都夺了去,扬州、泰州也在其中。而扬州是盐业重镇,以海陵盐最为规模,大大小小的盐仓不计其数,每年南唐一大半的盐都是从那里出产。当初李璟甘愿用每年数十万的上贡换取海陵盐场,但柴荣坚决不许。把控了盐,就扼住了南唐很大一部分命脉。柴荣只答应每年会给南唐三十万石的军盐。到了大宋赵匡胤,也继续着后周的做法。但是这次在林仁肇那里受的气,让赵匡胤很是不舒爽,便以疆域扩大作为理由,声称大宋的盐也不够用,给南唐的军盐减了十万石。
盐一减少,李煜很快就感到捉襟见肘了,分给各地盐仓的盐跟着骤减。南昌府也受到了影响,老百姓没了盐,时间久了,身体机能紊乱,渐渐虚弱。李煜只得从两方面着手解决,一方面花高价,从吴越买盐;另一方面,从南唐境内再开掘盐城。可这两处,哪里都要钱。而南唐国库空虚,应付大宋的进贡已经捉襟见肘,再支出这笔款项就很费劲了。
南昌府尹动员当地的富商乡绅捐些资费出来,因为离南昌府不远的路安镇已经发现了新的盐池,只要有银子,就可以雇人,造些设备沥盐。南昌府尹在官邸门前放置了捐赠箱,却是放了十多天,里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碎银子。府尹看得直挠头。正在愁眉不展之际,收到了下人递来的拜帖,是小桃求见。府尹忙派人请了进来。
小桃给府尹做了礼之后直截了当说道:“今天来打扰大人,是为捐赠银两沥盐的事,想必大人也很发愁。”
府尹叹气道:“怀袖姑娘说得不错,不瞒姑娘,这些日子来,收到的捐赠款项还不到十两银子,杯水车薪,哪里能够沥盐的耗资呢。”
小桃眸子沉沉:“那些富商和乡绅都有门路,自然不愁盐用。他们哪管别人呢?更别提国家百姓了。”
下人端上茶来,府尹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钱是他们的,我也没有办法从他们手里抢过来。”顿了顿看向小桃道,“怀袖姑娘说刚才为这事来,不知道姑娘有何高见?”
小桃看着府尹淡淡笑笑:“上次大人襄助兴建兰裳阁,还没有什么能报答的。这次掏银子的事,怀袖有个粗陋的法子可以试试,只是希望大人能帮个忙。”
南昌府尹的心腾地跳了起来,自己都没法子的事,这个官妓竟然有办法?急忙问是什么法子,小桃大致说了一番后,府尹频频点头:“怀袖姑娘所需的,我必当竭力协助。”
三天后,南昌的茶园街上,搭起了一座高台,往来的百姓都看到了是座木雕的桃花台,雕工十分精美,但是也很高,快赶上附近最高的三层的悦祥茶楼了。又过了几天,桃花台被围了起来,里面是什么不得而知。
又过了几天,桃花台的外面贴出了一份通知,兰裳阁将于本月十六、十七、十八三天在这里举办群芳宴,欢迎各位赏光。通知很简单,传闻却很复杂。据说这次群芳宴,兰裳阁会演出之前从未演出过的节目,个个精美绝伦;又据说,这些节目也只会在这次群芳宴上演,之后不会再演,可谓孤本绝版;又据说,那位从三品封号的怀袖姑娘,也会有演出。这可就吊足了胃口,小桃在南昌府像个传说一样,大家只传闻她舞得极好,但她从不登台演出,那些被她调教过的舞姬都传言,小桃的舞技是她们从没见过的精妙,但如何精妙,没有客人有幸看过。如今传言说小桃也要在群芳宴上出演,那些富商一早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而更吊胃口的,是那二百两银子一位的价格,这个价格在金陵就罢了,但在南昌府就是天价。普通老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但兰裳阁承诺,物有所值,如果哪位客人觉得不值,观看后可以直接到后台要求退款。
如此一来,就太吸引眼球。还没出演,消息已经像长了翅膀似的,不仅南昌富商知晓,连附近城镇的人也都知晓,不少人专门赶来南昌府观看。反正觉得不好可以退钱。而不去,一来掩不住好奇,二来显得自己没钱似的,丢了身份。所以南昌府但凡有些头脸的,早已约好前去观看,而且以买到第一天门票为荣。不少人还携带家眷亲朋,以显示财力雄厚。尤其有些没有官衔名头的,平日里去兰裳阁都不能,如今有兰裳阁的姑娘出来演出的机会,还不得抓紧。
十六很快到了,戌时还没到,入场宾客已经如流如织。有人发现南昌府尹竟然也在其中,不由会心一笑。
戌时一到,四下静了下来。一曲悠游的采莲曲泛起,有歌,有舞,的确与平常兰裳阁的演出极为不同。歌曲更加精致,不仅有江南小调,也有几首北方高亢的曲子,听着极为新鲜。舞蹈一直是兰裳阁的看家本事,自不必说,比平常更加好看绝伦。而丝竹器乐也是罕见的调式,听得称奇。来的人都非富即贵,按理也听过不少词曲,却对这晚的节目纷纷称奇,都是没听过的。
从戌时到亥时,不到两个时辰的节目眼看着就要结束,虽然歌舞是非常不错,但是要和二百两的价格比起来,还是略有些不值。二百两就看些这种新鲜,也未免太亏了。有几个人已经商量着准备结束后找兰裳阁退钱了。
最后的一个节目,是小桃的舞。场地里面的灯光暗了,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一个天然布景,罩在桃花台上,而月亮旁,一个妖娆的影子,像一株拔地而生的桃花似的,冉冉舒展开来。这个开场,已经让所有人屏住了气息,刚才的议论再也不闻。
那么高的台子,几乎和天上的月亮都接上了。也只有十六的月亮,才会那么大,那么低。出来那么绝妙的视觉效果。随着乐声,小桃开始翩翩起舞,身姿动作自不必说,那是刚才所有舞姬都差了几条街的。最妙的是,小桃就像月宫中的仙子,在月亮的背景之下,每一个动作,都含情几许,让人情不自禁就跟了进去。
乐声越来越急,小桃也越跳越快,灯光渐渐加强,小桃鲜红的衣裙和着颈下的桃花,就像一团盛极怒放的桃树。许多人都不禁提起了心,生怕她从上面掉下来,而小桃跳着跳着,也不见了身影。片刻才发现,她已经从最高的台子不知何时跃到了第二层。又依次向下跃去,而到了最下面的台子。
小桃一边逐层向下飞舞,一边书写着两边的长幅,待到小桃到了最下面台子的时候,两侧三层楼高的长幅上也已经是小桃的字,一副对联,铁画银钩的大字。众人不禁叫绝,许久才像从梦里醒来似的,叫好声鼓掌声几乎要把暗夜冲破。别人的表演只是表演,而小桃的表演从开始就像揪住心似的,让看的人也亲临其境。
刚才还想着退钱的人,此时也再不吭声,这种舞技,别说是南唐,走遍天下也再难看到。谁有在那么高的高台上跳舞的能耐,谁又能像仙子般飞跃得不露痕迹,关键还有一手好字?
看着底下情绪高涨的人群,小桃笑道:“怀袖字迹粗陋,登不得大雅,如果哪位客官想要,可以买回去。”众人一听,纷纷开口,不到一炷香,价格已经从十两银子涨到了一千两,最后由一位姓周的乡绅以三千两的价格夺得,还为打败了别人兴奋不已。
小桃缓缓又开了口:“今晚多谢各位大人的捧场,大家一定很好奇,兰裳阁为什么要办群芳宴。”底下静了下来,小桃微微笑道,“大人们一定都知道,如今百姓吃盐困难,不少地方已经有人因为缺盐得病,甚至死去。兰裳阁里虽然都是一众女流,但是也有家人,有亲人,也许也在受着盐患的苦恼。纵然不比众位大人举足轻重,但也想尽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所以今晚出演的所有收入,以及怀袖方才那幅字的赏钱,都会交给府尹大人,供路安镇新的盐池沥盐用。”
说完,小桃对一旁的下人说道:“去问问大人们,有没有要退银子的。”下人应声走了下去,从每一个人的身边经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提退银子的事。方才是惊诧于小桃的舞蹈,而现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些不自在。一群女人,尤其是一群可以说身份最为低贱的女人,都在为百姓出力,他们又有何脸面提退银子的事?只是这事除了劈头带给他们震惊之外,也有不少疑惑。
散场之后,难免有人会打听着银子是否真的给了府尹,是否真的用于沥盐。但也的确有人亲眼看到银子被封了起来送到了南昌府尹的官邸,连夜运到了路安镇。而南昌府尹的官邸第二天就贴出了告示,写明了哪些人捐赠了多少银子,都将载存在府志的卷宗里,日后将免除赋税、劳役等。
这一番举动,便实打实地印证了兰裳阁的群芳宴实则是义演筹款沥盐。前来观看的人更多了,甚至二百一位已经满员,观看后仍然有人打赏银子。
三天的演出,一共筹集了二十万两银子,有南昌本地的,也有附近城镇的,甚至也有人没有看上演出也捐了银子。全部运到了路安镇用于沥盐。
第三天结束,祁正修在悦祥茶楼喝完了最后一盅茶,准备结账离去。店主不由问道:“公子怎么不进去看?”看眼前这人的来头和气度,绝不是付不起二百两银子的人。可是自从十六开始,三天了,每天就只在戌时过来,点一壶茶,在这个靠窗的位置看着里面的演出。可问题是,悦祥茶楼虽然很近,除了能最后看到怀袖姑娘的舞,别人的节目也看不到啊。
祁正修淡淡一笑,付了茶钱后,一身白衣翩然离去。这个位置,离那三层的桃花台最近。万一她失足滑了下去,这里可以最快地腾跃过去接上她。祁正修回头望了望守在演出台楼外的青羽卫,打马远去。
有人把这事上报给了李煜,李煜久久没有说话。谁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呢?李煜下旨将小桃晋为正三品司舞。除了赐鱼袋,还赐了晋封的金册,这是南唐前所未有的殊荣,金册更是第一人。除此之外,还赏赐了一件宫廷御制的桃红色丝绸襦裙,南唐建国来从未有过的殊荣。
几个月后,路安镇的沥盐见得了成效,南昌府的百姓户户领到了新盐。市井里都流传着怀袖姑娘和兰裳阁筹钱沥盐的传说,传说里她们容貌倾国,心地善良。而怀袖姑娘颈下的那支桃花更为世人津津乐道。老百姓对心存感激的人,最是不吝啬他们的赞美。在他们的传言里,有着鲜红桃花胎记的小桃就是桃仙的化身,什么怀袖的他们记不住,都喊她桃娘。李煜赐封后,有人更尊敬亲切地唤她桃娘娘,反正是宫里来的。
还有文人雅客戏称当时南唐的两大舞姬,北方有窅娘,南方有桃娘。窅娘是皇上的没法惦记,但桃娘就不同了。兰裳阁的客人越来越多,许多人慕名而去。也有人不惜千金,只求小桃一幅字的。只是大家都是仰慕,却也没人敢动非分的念头。一来小桃的威望是明摆着,不仅是皇上御赐,百姓也都交口称赞;二来南昌府尹和小桃经过沥盐的事以后,交往也不少,甚至府尹家席,小桃都是座上宾。在南昌府的地界,没人敢动小桃的歪念头。
有次兰裳阁的人出去买东西,回来带给小桃一幅四联的年画,笑着道:“姑娘,你看看这是谁?”
小桃拿过来看了看,每一联都画了一个女子,体态轻盈,相貌端庄美丽,都是在跳舞的姿态。共同点是每个女子的脖颈下都有一枝桃花。明摆着画的是她,小桃的心不由悠悠一荡,笑道:“画的比我都好看。”
旁边的人笑道:“如今不少人家都喜欢买了姑娘的画像贴在家里呢,都说有姑娘这样又貌美又心善的贵人保佑着,家宅都安宁。”
小桃不由勾唇笑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尽一点绵薄之力,就能得到百姓这么大的回馈。官妓是个卑微的身份,是官员的玩物,能够自保已经不易。小桃从没想过,自己能在官妓这条道路上走出这么柳暗花明的一村,不仅得到御赐封赏,还能解一方之困。是自己把官妓看低了。不经历也永远体会不到,人可以这么活着,被很多人需要,被很多人感激。这是小桃从没尝过的滋味,很开心,甚至有一点点小自豪。
小桃想到了云湾村,那里的人应该也缺盐。由于盐是政府专营,小桃特意去找南昌府尹当面请求。府尹自然不会驳了小桃,命人去路安镇的盐池将新盐装了一车,找人暗暗给云湾村送去。
之所以不能明着送,是由于各个地区的盐是由朝廷统一配给着。云湾村不归南昌府管辖,便不能由南昌府越过朝廷,直接馈赠或是买卖盐。送盐的几个衙役都穿着便装,没有穿官服,只说是桃姑娘送的。在云湾村说怀袖,没人知道是谁,但说到桃姑娘,便没人不知道。
衙役从云湾村回来,给小桃带了一串樟木珠子,只说是一位族长托他们带给小桃的。小桃看着珠子,怔了一下,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很浓的香味。云湾村里树木很多,樟树、桃树、柳树……但是樟树在云湾村里的地位很神圣,是村里的“神树”,不能随意砍伐。村头一棵据说千年的樟树更被绑上了许多红绸,谁家有什么心愿,都会在樟树上系一条红绸,跪着对樟树许愿。可如今,却砍了樟树做了串珠子给了小桃。这是十分珍贵的心意,虽无言,也早胜过千言万语。
小桃顿时明白了云湾村如今一定也非常缺盐,否则不会砍了神圣的樟树来感谢她,小桃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把樟木珠串放到了箱子底。她舍不得戴,也不能戴。从云湾村走出来的她,无法心安理得戴着神木的串。
北方有窅娘,南方有桃娘的名气,不仅在南唐盛行,也传到了吴越,传到了大宋,甚至传到了赵光义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