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守口如瓶求生路,疑窦丛生两心离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21,569

  小桃听到脚步声,抬眸看了看,麻木而机械地出了一声:“老夫人。”

  杜老夫人“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紧接着说道:“事已至此,别的就不说了,我且有几个问题问你。”看小桃呆呆的没有反应,杜老夫人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夜到底出了什么事?本来不是已经把孩子保住了吗?怎么突然又没了?”

  孩子……小桃的心像滴血一样,这两个字锥得她的心痛得几乎呼吸不上来,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她的肚子里还没有成形,就没了。小桃只觉得全身像浸在冰凉的水里,没有一处能喘息上来的缝隙,整个人脑子都是木的,杜老夫人的问题她木然地重复着:“怎么没了……怎么没了呢……”

  杜老夫人不耐烦地咳了两声:“我在问你,怎么没了?是突然没了,还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小桃的记忆再次被掀开,洪流翻滚,她不想回忆的疼痛再一次撕裂,那两个按着她的妇人,像铁塔一样用力灌到她嘴里药的赵匡胤……小桃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幽幽地盯着杜老夫人,她是赵匡胤的娘,她竟然问孩子是怎么没的?

  杜老夫人被她看得几分不自在,低头看了看自己皱起了眉头:“放肆!我在问你话,你不回答,这么死盯着我做什么?”

  小桃的眼前飞出几百幅画面,有夜里白袍的,有梦里闪躲的,而最清晰的莫过于梦里闪着大眼睛的孩子,小桃把身子蜷缩了起来,把头深深埋进了膝盖里,不想再看任何人,只有嗓子里压低的呜咽声,和抽动的肩膀,能看得出她在哭,只是那声音,凄凉得像夜半的鬼魅。

  杜老夫人嘴角向上勾了勾,她实在看不了这副样子,兰姑心里发酸,坐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小桃的肩,劝解道:“桃姑娘,老夫人也知道你心里难过,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节哀吧。要是那夜病情突然不好了,那也是天意,就不说了;要是有人对你做了手脚,你快告诉老夫人,老夫人好给你做主啊。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就什么指望都没了。啊?”

  兰姑最后的几句话让小桃的肩膀一震,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老夫人会给她做主吗?小桃抬起了头,泪眼中全是迷茫,竭力平息了会儿,看着老夫人问得疑惑:“老夫人真的可以做主?”

  杜老夫人蹙眉没有说话,兰姑拢了拢小桃肩上的乱发温声道:“老夫人是一家之主,又那么在意你的孩子,当然会做主了。你忘了那晚是老夫人一再帮你保着孩子的?”

  小桃缓缓止住了哭声,定了定,紧紧看着杜老夫人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晚到了凌晨,是赵匡胤大人进来,还带了下人,对我灌了一碗药,孩子……”

  “啊?”兰姑轻呼了一声,捂住了嘴,看向了杜老夫人。杜老夫人的身子晃了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斜靠在了桌子旁。兰姑赶紧起身把杜老夫人扶好,着急地喊了一声,“老夫人!”

  杜老夫人摆了摆手,死死瞪着小桃:“你说的可是真话?没有半句虚假?”

  小桃也紧紧回看着杜老夫人,字字清晰:“我如果有半句谎言,让我不得好死。”

  杜老夫人和小桃就这么相互看着,兰姑赶忙把门口候着的下人都撵了出去,自己也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杜老夫人看着小桃已经气若游丝的身体,却唯独一双眼睛清明中还带着认真的倔强。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就觉得山下郎中的表现前后很不一样,之前信心满满,又说什么家传的安胎秘方,又说伤情不是很重,已经有了把握,怎么第二天又那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只怕匡胤那晚下山就把郎中也打点过了。没准连那药,都是找那郎中配的,否则那晚他哪有时间那么快地准备好药?

  杜老夫人的手心里紧紧捏出了一把汗,匡胤容不下小桃她知道,甚至打算用符雪婵借刀杀人她也知道,可他亲自下手,甚至骗她要回去却又折回来,这些心机阴狠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些胆寒。尽管看到这个女人和那白袍男人在一起他们都恨,但匡胤能下了这个手,也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只是他这么做要是被匡义知道了,兄弟两会不会为了这事反目成仇?想想匡义的性格,曾经为了这个贱人是会拼命的,杜老夫人不敢往下想了。不能让匡义知道,想到这里,杜老夫人抬起头,却正迎上了小桃清亮的目光,杜老夫人甩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在了小桃的脸上。

  小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就是一愣,也顾不上捂脸,只是看着杜老夫人不解,又气又急地全身微微发抖。

  杜老夫人的声音有些阴森:“好个大胆的贱妇!自己做的好事,现在竟然要诬陷匡胤。我告诉你,匡胤那晚不到寅时就走了,他要回开封准备第二天去蜀地,我亲眼看着他走,还有一众下人,一众士兵都看到了。你竟然撒这种弥天大谎,你安的什么心?”

  小桃愣在了那里,赵匡胤走了?可那晚明明就是赵匡胤啊,她不可能看错,更不可能记错。小桃咬了咬唇,仍旧看着杜老夫人倔强地说道:“我没有撒谎!”

  杜老夫人反手又是一掌,由于心急,这掌更重:“贱妓,你和唐人勾搭成奸在先,又在这寺庙的清净之地仍然不忘做苟且之事,事发被人撞破,孩子不保,你怕匡义回来怪罪,就想出这种恶毒的借口来保全自己,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

  看着杜老夫人指着自己大骂得气急败坏,小桃的心被这些话一句句地凌迟,百口莫辩让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解释,只是一个劲喃喃地说着:“我没有,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杜老夫人指着小桃道:“孩子没了,你又是如此淫乱不堪,按着家法我不需要等匡义回来,就能把你沉湖处置了。但我一个吃斋念佛的人,下不了这个手。你就最好闭上你的嘴,断了你那恶毒的心思,等着匡义回来处置。你可明白?”

  小桃噤了声,杜老夫人的意思,她再糊涂也该明白了,如果还说是赵匡胤做的,她就剩死路一条。如果她识相,兴许还能活到赵匡义回来。小桃咬唇看了杜老夫人许久,但杜老夫人始终凌厉地盯着她,没有一丝妥协和退让。小桃无奈地勾了勾唇,低低说道:“明白。小桃是半夜状况突然不好的,没见过任何人。”

  杜老夫人面色缓和了些,看着小桃冷声道:“既然你现在和我这么说,那你就要记得,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么说。”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只是步子有些不稳。看杜老夫人出来,兰姑忙上前扶着。杜老夫人的声音很阴寒:“方才她的那些胡言乱语,不得让任何人传出去。”

  兰姑点头,她不相信一向爽朗利落的赵匡胤会下这种狠手,但她也不相信刚经历了失子之痛的小桃会撒这种谎。到底该信谁,兰姑迷茫了。

  杜老夫人躺在床上思忖着小桃的话,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安。匡义对这个女人的情意非同一般,她实在没有把握小桃不会说出是匡胤做的,更没把握匡义就不会相信小桃。那要不要顺水推舟,反正小桃刚没了孩子身体弱,说是失了孩子大出血没了也不会有人怀疑吧?杜老夫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以前她顶多是袖手旁观,如今让她亲自下手结果一个人,还是下不去手。

  杜老夫人有些懊悔,早知道就不该去请开封府安和堂的老郎中,就依着匡胤的计策用山下那个郎中的药,也许现在小桃早就没了。只怪自己一心想着孩子还有一丝希望保住,错过了机会。杜老夫人就这么反复度量着,权衡着最合适的办法。

  小桃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的横梁。事情来得太快,太复杂。人心原来真的可以如此歹毒,如此不分是非黑白。只因为她是唐人,她是官妓,她就是淫贱的。不管真相是什么,都是她的错,她的孽。甚至都不肯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而如今,为了活命,连谁要了她孩子的命,她也不敢说。小桃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这样,他们就会给她一条活路吗?

  杜老夫人想了一夜,还是不放心。留着小桃,匡义就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何况这样淫贱混乱的女人的确早该除去才能家宅安宁。杜老夫人打定了主意,把兰姑喊了进来。

  兰姑起了个大早,给小桃炖了点滋补身体的鸡汤。她是从心底里心疼那个丫头。她不信那么个白袍子的男人一闪就是苟且,而且如果两人有私,怎么还会让小桃动了胎气?只是连她这个下人都能看懂的道理,聪敏又世故的老夫人和大人却看不懂。也不知道他们是被什么遮蔽了眼睛?难道只因为小桃是唐人,又曾经被迫做过官妓?兰姑想不通,也管不了主家的事情,只能尽自己一点力量安顿好小桃。

  兰姑刚把鸡汤送到小桃的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叫回了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被她一身的饭味儿叮了一下,问道:“大清早的做什么去了?”

  兰姑如实禀告着:“给桃姑娘炖了点吃的。”

  杜老夫人眉头皱了一下,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只看着兰姑淡淡道:“吩咐下去,把山下那个郎中再请上来。”那个郎中是个好打点的,只要给了银子,必然能用。

  “是。”兰姑有些疑惑,怎么又要请那个郎中?但也没敢多问,照着杜老夫人的吩咐安顿了下去。

  不多时郎中请来了,给小桃切脉诊治了一番后,却并没有当着小桃说什么,而是进了杜老夫人的屋里商量着。杜老夫人更是连兰姑都屏退了出去,屋里没有留任何人服侍。过了半晌,郎中走了,杜老夫人拿着方子交给兰姑吩咐照方抓药,给小桃调理身子。

  兰姑舒了口气,老夫人总算是在意桃姑娘的命了。她都担心照这么不管不顾下去,桃姑娘的身子都该废了,忙满心欢喜地照着杜老夫人的吩咐去抓药。

  小桃昏昏沉沉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这几天的事倒像是一辈子最难熬的记忆,反复不停地在她脑海里上演着。她有时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做梦,还是醒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夹着门进来的寒风让小桃身上一凛,清醒了过来,这不是梦,连做梦都梦不到这么凄凉的状况呢。兰姑端着一碗药喜滋滋地走了进来:“桃姑娘,快喝了吧。这可是老夫人发慈悲找郎中给你瞧了后开的方子。”说着把药端到了小桃的身边。

  小桃下意识地接了过来,看着黑乎乎得药汤就是一阵反胃,不由得又想起赵匡胤的那碗药,手抖了起来。

  兰姑扶着小桃的手:“姑娘,喝了吧,不喝身体怎么能好呢?”

  喝了就能好?谁说药就是救命的呢?小桃以前也单纯地以为,药是救命,可如今才知道,药也可以要命的!小桃木然地问了一句:“是杜老夫人吩咐你抓的药吗?”

  兰姑点点头:“老夫人一番好意。我亲自跟着去抓的,就怕下人们不利索弄错。”

  小桃凄然笑笑:“你对我的心意,我知道的,谢谢。”转而道,“药有些烫,先放一会儿,我待会喝完了喊你。”

  兰姑点头:“也好。我还要给老夫人送碗汤去,待会就来你这里。”说着转身出去。

  小桃拿起那碗药,苦笑了一声,这是药?还是毒?她如今再不敢相信任何人,大周的每一个人都让她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她已经用孩子的命给自己的愚蠢做了代价,她不要再赔上自己的命。想着杜老夫人阴森森盯着她让她不许说赵匡胤来过的事,小桃就是一个寒噤。只怕这药,不喝还活得长些。

  小桃挣扎着站起身来,端着那碗药,挪到了桌边,把药倒进了花盆里,用剩余的几滴蘸在唇上润了润,把碗放到了桌上,又蹒跚着挪回了床上。

  不多时,兰姑走了进来,看着空碗问道:“姑娘把药喝了?”

  小桃抹了抹嘴,勉强勾唇道:“喝了。”

  兰姑看了看小桃唇上的药渍,也放了心,又嘱咐了小桃几句,拿着碗走了出去。屋门关上,小桃无力地瘫在了床上,眼泪滑了下来,这个世道,是不是只有用谎话伪装起来,用虚情假意包裹起来,才活得下去?

  杜老夫人看兰姑回来,把手里的佛珠用力攥了一下,声音有些紧张:“她喝了?”

  “喝了。”兰姑答着。

  杜老夫人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吧,照着郎中说的,这药一下子要不了命,但是每天服用,亏了气血,和大出血后自然而亡没什么差别。本来她就是因为私通才失了孩子的,如今这样也是活该。杜老夫人竭力平息着自己忐忑的心思。

  赵匡胤派人去询问郎中小桃的情况,本来由于杜老夫人找了安和堂的老郎中坏了事有些担忧,后来却又听得杜老夫人找先前的郎中开了药,不禁叹道老夫人也不愧是历练过的,便放心地赶赴后蜀。

  十多天过去了,小桃整天卧床不起,脸色惨白,杜老夫人也看不出小桃的身体如何,但是一点也没有气竭而亡的迹象。杜老夫人有些不踏实,忙又把郎中找了来。

  郎中给小桃把脉之后,蹙着眉头没有说话,到了杜老夫人的屋里,才低声说道:“如今,那姑娘的身体不但没任何损伤,反而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怎么会?”杜老夫人诧异,“她每天都喝你开的那药啊。”

  “不可能。”郎中摇头,“任何人喝了那药都会气血阴亏,气竭而亡。不会像她那么脉象平稳。”顿了顿问道,“你们亲眼看到她喝了吗?”

  杜老夫人语塞,谁还整天盯着她喝药啊?只道她病恹恹的会不计较什么药都喝下去,谁知道竟然还藏着这么机敏的心眼。杜老夫人攥了攥手心,她真是小瞧那个官妓的心机了。也是,她若是没心机怎么会把匡义整得服服帖帖?杜老夫人心里对小桃更加厌弃。

  郎中想了想道:“要是想快,我再开服方子,喝了就能暴毙而亡,但是会露出痕迹。”

  杜老夫人心里有些混乱:“你先把方子开了,至于怎么用,我再想想。”

  郎中低头把方子写好,递给杜老夫人:“这个方子,可比之前的值钱。”

  杜老夫人皱了下眉,又拿出两锭银子递给郎中,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郎中拿着银子满意地出去,杜老夫人捏着那张要命的方子,心里极为忐忑,到底是去抓药,还是不抓?正犹豫着,兰姑进来禀告事情,杜老夫人不由问道:“你是每天服侍叶氏喝药的,可亲眼看见她喝了?”

  兰姑一愣,她倒是没有亲眼看见,每次小桃都说要晾凉了喝,即便她端去是温温的,她也要等一会儿。如今看杜老夫人这么问,不觉反问道:“她没喝?”

  杜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郎中说看她的脉象,压根就没喝。”

  兰姑脑子一懵,有些气浮道:“我去问她。”说完转身小步跑了出去,到了小桃的房门口,也没顾得上敲门,就推门进去,“桃姑娘,我倒问问你,我每天给你的药,你都喝了吗?”

  小桃被兰姑的问题问得怔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眸子。兰姑长长叹了口气:“难怪她们都说唐人狡诈,我还不信。你连我都信不过。”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小桃的手紧紧攥住了被子,她狡诈吗?她如果狡诈,怎么会没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被人步步算计?只因为她是唐人,就连自保也成了狡诈?是不是打上唐人的烙印,在这大周做什么都是错的?除了奉上自己的命?!

  杜老夫人犹豫了两天,这两天小桃的日子也不好过,如今连兰姑也懒得去照拂她,每天只有几个粗使的下人端些简单的斋饭给她吃,小桃的身体本来也不利索,更是体虚气衰。

  到了第三天,杜老夫人正捏着方子准备痛下决心,门外却传来了下人快跑进来的禀告声:“老夫人,赵大人回来了。”

  “哪个赵大人?”杜老夫人心里一惊,把手里的方子攥紧了。

  “匡义大人。”下人说道。杜老夫人慌忙把手里的方子扔到了炭火盆里。整了整衣襟,刚走出房门,一身戎装的赵匡义已经大步走了进来,看到杜老夫人就是一拜:“儿子回来了。”

  杜老夫人赶忙把赵匡义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一起进了屋子:“不是说要两个月吗?怎么提前了十多天?”

  赵匡义答着:“修缮很快,所以提前了。”谒陵结束,赵匡义便随着小皇帝一起回到了开封,他的心情很矛盾,说不想回,却很想迫切地看看小桃,有了孩子的小桃;可说想回,他又有些怕见到小桃。就这么纠结矛盾着,还是来了宁远寺。

  杜老夫人询问了赵匡义几句行程的事,看赵匡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心一横,索性先发制人:“匡义,匡胤给你去信了吧,叶氏有孕了。”

  赵匡义点点头,眉头蹙了一下,看着杜老夫人嘴角扯了扯:“我知道。”

  杜老夫人说道:“还有个消息,一直没有敢告诉你。本想过几天给你去书信,但没想到你提前回来。”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孩子,没了。”

  赵匡义一愣:“什么?”他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老夫人叹了口气,沉沉看着赵匡义道:“孩子没了。”

  赵匡义的脸瞬间成了灰白色,手里握着的茶盏裂成了碎片,和着手上的血,看着触目惊心。赵匡义紧紧盯着杜老夫人,声音清冷:“没了?”紧接着下意识地问道,“那桃宜呢?”

  杜老夫人看着心疼,忙把赵匡义的手掰了开来,用帕子把碎瓷片轻轻拂去,语气焦急:“她很好。你这是做什么?虽说孩子没了是很难过,但哪里就值得你这样了?你都不知道……”杜老夫人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只是吩咐兰姑拿些止血的创伤药来。

  赵匡义听着杜老夫人吞吞吐吐的神色更加起疑着急,反手紧紧攥着杜老夫人的手,声音像一柄清寒磨光的剑逼了过来:“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杜老夫人犹豫了一下,待兰姑把创伤药拿来,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屋里只剩母子二人,杜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对叶氏,我本来也是怜惜的,一来她一个唐人孤身来到大周,势必处处不适应;二来你喜欢的人,我自会分外关照。所以来这宁远寺,也带着她,就怕她和孩子出什么意外。可谁知道,怎么防,也防不住她自己啊。”于是杜老夫人把那晚快要躺下睡觉,被院子里的动静惊醒,追到后院却看到她和一个白袍男子拉拉扯扯,那男子和小桃的动作亲昵不堪,有伤风化。看到来了人那男子便先逃了,而且功夫极好,一众人都没追上。而小桃就这么动了胎气,孩子没了。

  杜老夫人说得很缓慢,尤其说到小桃和白袍男子举止不雅的地方,更是唉声叹气,几度欲言又止,捂着头直皱眉,赵匡义的拳攥了起来,额上的青筋跳突得厉害,面色更加难看。杜老夫人擦了擦眼角,声音有些微颤:“匡义,娘年纪大了,你爹也去了。如今只盼着家宅和睦,能多抱几个孙子就是福分。匡胤已经让我放心了,只有你,娘真的是既担心,又心疼啊。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和叶氏在外面受罪,也罢,如今我们也接受了叶氏,她又给赵家添了后,可她……唉!匡胤当时就急了,他说那穿白袍子的是个唐人。叶氏怎么和唐人还有瓜葛?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复杂?”

  赵匡义的头开始发晕,杜老夫人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白袍子的?唐人?祁正修又来了。赵匡义只觉得自己的心让摘了出去,血淋淋的,却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是空得厉害,空得都有些慌乱,空得让他头脑一片空白。

  赵匡义伸手扶上了头,头痛得要炸裂,杜老夫人看赵匡义痛苦的神情,忙止住了话,起身抚摸着赵匡义的头,焦急不堪:“匡义,怎么了?不要吓我。”

  赵匡义抬手摇了摇,挤出几个字:“我没事。”顿了顿问道,“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杜老夫人长叹道:“众目睽睽,大家都看到了。宁远寺的僧人都看到了。真是丢脸丢到了家。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动了胎气,当时叶氏就不行了,找了郎中来,也不甚乐观。针灸汤药都试过,本来稍稍有些起色,到了后半夜却突然恶化了,孩子彻底没了。”

  杜老夫人捂着胸口,眼角泛潮:“我那么用力想保住这个孩子,但还是不行。这是你的第一个子嗣啊。本来是有起色的……”

  赵匡义的眉头皱得更紧:“没有旁人进去过吗?”

  杜老夫人的心一突,摇头道:“匡胤急着回开封要一早带兵去蜀地,郎中刚来他便走了。叶氏的屋外,我派了许多下人看守,绝不会有差错。只是那叶氏自从孩子没了后,不知是心里有愧,还是神智混乱,一会说有人给她灌药了,一会又说她自己不想要孩子,乱七八糟的也不知哪句是真。”

  不想要孩子?赵匡义的心里一疼,出了一层薄汗。

  屋里寂静一片,杜老夫人的话音落了后便是一片沉默,好像静寂夜里深巷般死沉。过了许久,杜老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这孩子和赵家无缘。你和叶氏在一起也那么久,也没个一男半女。偏偏刚有了孩子,又发生这种事。”

  杜老夫人最后这句话让赵匡义的心结又绷了起来。是啊,好容易有的孩子。一个好容易在小桃和祁正修见面后就有了的孩子,却又这么巧不巧的,没了。杜老夫人的话都不重,却像一记记闷棍,敲得赵匡义心头一阵阵滴血般的颤抖。那是他的亲娘,从小到大疼爱他的娘,对别人的话他会质疑几分,可对娘的话,他不会质疑。赵匡义没了思绪,没了理智,只觉得心里像有一千匹马在狂奔,太多的疑惑,太多的不甘。赵匡义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冲着屋外大步走去。杜老夫人一急,也忙跟了出去。

  赵匡义不知道小桃住哪间屋子,踹开两间后都不是,第三次把门用力踹开,一脸苍白的小桃被突然破门而入的阳光晃得有些刺眼,用手挡了挡直刺过来的光线,看到了立在门口一身戎装的赵匡义。小桃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再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

  赵匡义看到床上斜靠着的小桃,一脸的憔悴与苍白,赵匡义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不是已经空了吗?怎么看到她,还是疼得这么厉害?

  赵匡义步子都有些不稳,反手把门用力关上,一步,一步走到了小桃的身边,盯着面前的女人,心都在抽着凉气。过了许久,才缓缓地张了口,声音都有些嘶哑:“桃宜。”面色却是铁青的严肃。

  小桃勾了勾唇,看着赵匡义,心里翻江倒海,如果是以前,她应该会扑在他的怀里号啕大哭,把她的委屈都哭出来。可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忽然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只是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在揣度,他在想什么?老夫人应该已经和他说了很多事吧?一定是添油加醋,甚至颠倒事实,他会信吗?小桃的手紧紧攥着被子,都有些出汗,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赵匡义看着沉默的小桃,她的冷静、淡然出乎他的意料,她对孩子的失去无动于衷吗?还是有人已经安抚好了她?赵匡义的声音有些冰冷而生硬:“你是不是应该有话要和我说?”

  小桃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应该已经有人和你讲过了,孩子没了。”

  赵匡义的心狠狠一疼,不由抬手掐上了小桃的下巴,手背上的青筋都在跳突:“我要听你说一遍。”

  小桃用力挣了一下,全身都喘着粗气,如今动一动,就像抽空似的需要好大的力气。她挣不脱赵匡义的力气,只好看着赵匡义喘息道:“我不想说。放开我,好难受。”

  “难受?”赵匡义顺着床俯下了身子,“现在知道难受,当初去见祁正修的时候,难受吗?还是迫不及待?”

  小桃的心狠狠颤了一下,那个白袍子的,怎么会是祁正修?如果是祁公子,怎么会伤她?小桃微微摇头,冷笑看着赵匡义:“穿白袍子的,就是祁正修?你也曾穿过白袍子。”

  赵匡义听到白袍子三个就是一阵疼痛,那是他倾尽了全力,倾尽了所有的尊严,去扮演一个他最不愿意扮演的人,可小桃如今竟狠狠用这个刺了过来,赵匡义手里的力气更重了,笑得有些阴鸷:“你说得对,我穿过。那是我做过最蠢的事。”是不是自己付出的真心太多了,以至于在她的心里,不仅是蠢,而且是廉价?廉价到他的心就可以被随意地践踏?

  赵匡义的话让小桃一愣,身上像拂过一层寒气,他后悔了?看着赵匡义眸子里痛苦的神色,小桃的心里百转纠结,咬了咬唇道:“你心里已经有结论了,还要我说什么?我没话可说。”顿了顿,本想再补一句,等他心情平复后再细说。

  却没等她开口,赵匡义的话已经像利剑一般刺了过来:“你不想说?好,我只问你一句。”顿了顿,赵匡义看着小桃问道,“是我的孩子吗?”

  小桃怔住了,她想过赵匡义会问的千百种问题,却唯独没想到,他会怀疑是谁的孩子?小桃的头像被重锤锤了一下,愣在那里,紧紧看着赵匡义,赵匡义看着她的神色有些微微的紧张,看来她真的很不确定这个答案。

  小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肆意,笑得喘息不上。难怪孩子会没有,孩子的存在就是个笑话。赵匡义看着忽然发笑的小桃,心也跟着一抽一紧。笑了许久,小桃缓缓止住了笑,盯着赵匡义从头细细看了一遍,闭上了眼睛,半晌,对赵匡义淡淡说道:“送我回南唐吧。”

  小桃的这句话宛如火上浇油,把赵匡义心里所有的疼痛和戾气一把点燃,赵匡义盯着小桃声音冰冷:“再说一次。”

  “送我回南唐。”小桃也冷冷地重复,没有再看赵匡义。她忽然觉得好冷,从心里向外地发寒。在这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大周,所有的人都对她充满了怀疑,充满了抵触,只有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小桃是依靠着赵匡义的温度,才能在这个充满觊觎和荆棘的地方活下去。可如今,连这一点温度,也成了反攻她的刀戈,那她为什么还要留在大周?就为了看他们一个个的脸色?这里也不是她的家,她是唐人,她的家,在大唐。

  “很好。”赵匡义的心像被烈火焚噬般灼疼,她还是要走。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一个人,甚至奉上自己的命,可最后却落了这么个下场。

  赵匡义伸手紧紧捏上小桃的肩,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眸中是小桃从未见过的疼痛:“你没心。”过了半晌,赵匡义眼中的疼痛散去,转而罩上了一层冰冷的严酷,“是我对你一直的纵容,让你觉得你想怎样,我都会没有底线地容忍,是不是?回南唐?”赵匡义的声音嘶哑,“去找祁正修是吗?孩子是他的是吗?所以他来要带着你走?所以孩子没了你看着我无动于衷?”

  好严密的逻辑,小桃顿时觉得自己百口莫辩。赵匡义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小桃的心凌迟了一遍,小桃从脚底开始冰凉,紧紧抱着膝,身子都在抖,看着赵匡义眸子都是碎裂。这个世界,真是可笑。既然不信她,又何必让她怀上他的孩子?

  赵匡义声音发紧:“告诉我,是不是?嗯?”

  小桃咬着唇,脸色发白,看着赵匡义笑得惨然:“是啊,你们不都说是吗?我说不是有用吗……”话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贱人!”赵匡义听到“是”字,全身气血都涌了上来,只想下意识地把那个“是”字打回去。却在“啪”地一掌过后,看着小桃惨白的脸,再也伸不出手去。

  小桃怔了一下,继而是剜心刺骨的痛。她这辈子,挨过不少的巴掌,谁让她身份低贱,是个人都有权利打她?可是,这是最疼的一个,嘴里还有甜腥的味道。小桃看着赵匡义目光变得锋利,却勾唇笑了:“在你们周人眼里,唐人不都是贱人吗?何况我不仅是唐人,还是唐人里的官妓,更是淫贱不堪。所以我很贱,我贱到躺在你身边想着别的男人,贱到见了别人就要迫不及待地苟且,贱到怀了别人的孩子还赖在你头上……”小桃越说越快,到了后面几乎是在低声地嘶吼,直说得自己全身颤抖,眼泪不止。

  赵匡义也微微抖着,小桃的每一句话都狠狠抽在了他心上,他一拳砸在墙上,低吼着:“够了!”他不想再听了,他怕他忍不住杀了她。

  小桃用力咬着唇,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止不住眼泪肆意。过了半晌,小桃抹了抹眼泪,轻声说道:“所以,就把我这个淫贱的唐人,送回唐地吧。”

  赵匡义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小桃,木然地笑了笑:“想都不要想。”

  小桃的心疼了一下,转而看着赵匡义道:“为什么?我没有正式许了公子做妾,为什么不能回我的家?”

  赵匡义捏上了小桃的下巴,笑得阴冷:“你的家?”赵匡义勾起的唇角里是小桃没有见过的冷漠和冰寒,“做我赵匡义的女人一天,就一辈子是我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在我的府里。”赵匡义把手收了回来,没有再看小桃,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门,冷冷吩咐着下人:“把她看好了。如果不见了,你们自己找个地方了断。”

  冬日的阳光打在了赵匡义的背上,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拉出了他长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够了,他受够了。他拼尽了自己的一切,想走进她的心里,却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如今,她耗干了他的所有热情,要回唐地,去找祁正修吗?他没有那么大方。她把他的感情揉捏了一番又甩开,那么他偏要把她留在身边,没有灵魂的躯壳,他也要定了。

  只是那个孩子……想到孩子,赵匡义只觉得全身发寒,像有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着他。赵匡义头痛得厉害,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定定坐了许久,闭上眼就是各种纷扰的画面,让他的心也跟着疼痛,甚至比头还痛。

  杜老夫人看赵匡义把自己关着不出来,不由担心,命兰姑给赵匡义送茶过去。兰姑看着赵匡义的憔悴极是心疼:“别为难自己了,喝茶吧。”

  赵匡义伸手接过茶盏,神情有些木然地问道:“那晚,你也在吗?”看兰姑愕然的样子,补了一句,“是有白袍子的男人吗?”

  兰姑点点头:“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唉,唐人狡诈,用了真心,她也是块捂不过来的石头啊。”兰姑是看着赵匡义长大的,赵匡义对兰姑也一直尊重亲近。如今兰姑的话让赵匡义的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又被狠狠戳了一刀,以至于疼得麻木。

  赵匡义只觉得再想下去只会窒息,索性起身走到杜老夫人的房里,商议着何时回开封府的事。毕竟宁远寺不能一直住着。杜老夫人看着形容枯槁的儿子,心也跟着阵阵发疼。之前看他去找叶氏,会担心他听了叶氏的话和匡胤分崩;如今听下人说他让看着叶氏,便知道他和叶氏情分已断。

  杜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开封随时都能回去。但是回去怎么办呢?”顿了顿,问道,“叶氏呢?也带回去吗?”

  赵匡义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带。”

  杜老夫人温声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她和那个白袍子的唐人拉拉扯扯,我却看得清楚。我们赵家是仁厚之家,做不出酷刑惩处的事情。那不如把她送回唐地呢?也省得不干不净,坏了门庭。”

  杜老夫人的话让赵匡义的心扯来扯去地痛,却仍然铁青着脸道:“那不可能。我不会放走她。”

  杜老夫人看赵匡义语气坚决,也不便再提送走小桃的事,只好拍着赵匡义的肩道,“家还是得有个家的样子。你之前为了叶氏弄得乌七八糟,把雪婵气回娘家不闻不问,魏王大怒,如今在朝中和匡胤处处作对。雪婵已经娶了,人家也没犯什么过错,你不能休妻。纵然你不能像宠叶氏那么宠她……”

  赵匡义听杜老夫人口中不停说着小桃,每听一次,心就跟着绞疼一下,不由沉声道:“别再提她!”

  杜老夫人一愣,是别提谁?雪婵还是叶氏?想了想心下明了,对赵匡义继续道:“躲避也不是长久之计,还是一家人都住在一起吧。雪婵如果嫁了别人,兴许现在每天可以抱着孩子,和夫君恩爱非常。可她现在过的什么日子?她又错在哪呢?你都能容得下失节的叶氏,怎么就容不下雪婵?”

  杜老夫人的话字字锥心,赵匡义本就心情混乱,更是被这番话搅得疼痛刺骨,逃避似的一挥手:“您说怎样就怎样吧。”说着转身出去吩咐下人,准备收拾东西回到开封。一切安排妥帖,赵匡义骑马回到了军营,只有那里,似乎才能让他的心喘息几分。

  杜老夫人带着一众人回到了开封,既然赵匡义说她可以决断,杜老夫人便把小桃安排进了之前赵匡义和符雪婵的府邸,那里是先皇钦赐的大宅,住着宽敞。后院有一处独立的小院静淑苑,杜老夫人把小桃安置在了那里。

  杜老夫人再三叮嘱着符雪婵,如今小桃失宠,正是她和赵匡义修补情感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握,重新开始。不要再横生枝节。符雪婵没有吭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符雪婵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赵匡义了,她怨恨过,愤怒过。可一年多的冷落也磨了她许多的棱角。她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挟制不住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却是她的天,没了他,她的日子并不好过。符雪婵竭力压制了心底所有的不快,一切能重新开始吗?

  赵匡义晚上回来,先到了之前和小桃在一起的府第,看到清冷的门庭才意识到母亲应该把小桃安排回了另一处府邸,毕竟那里才是他正儿八经,经过先皇钦赐的“赵府”。赵匡义转身打马又向着那里奔去,只是越靠近,心里越有种说不出的压力。到了门口,把马交给下人,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刚走到后宅,一身浅红的符雪婵已经对着他盈盈走了过来,离他还有几步的时候,符雪婵顿住了步子。赵匡义看符雪婵不动,心里疑惑,只继续向前走着。他哪里知道,符雪婵心里早已经翻江倒海。

  赵匡义走到了符雪婵跟前,符雪婵眼角泛潮,声音微微有些颤:“许久不见。”

  赵匡义有些尴尬,只客气地淡淡勾了勾唇:“进去吧,外面冷。”说完继续在前面大步走着。

  情感天平的不对等,往往就是如此,一方心里早已经波涛翻滚,逐浪滔天,而另一方还只是细雨微风,甚至毫无知觉。

  屋里点着蜡烛,照得四壁亮堂。符雪婵跟着赵匡义走进去,看着坐下的赵匡义,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不想过分殷切让他看低了自己,又不敢言辞酸刻让他心生芥蒂。半晌,也尽量做出客气的语气:“还没吃饭吧?让下人把饭菜端上来?”

  赵匡义点点头:“好。辛苦了。”

  符雪婵忙命人去端饭菜,看着赵匡义试探着问道:“叶氏,也一同来吃吗?”她倒想看看,如今的叶氏,在赵匡义心里是个什么地位。

  赵匡义的心跳了一下,随即摆摆手:“算了。按规矩来。”按规矩,小桃的身份便是不够资格上饭桌吃饭的。

  符雪婵听了这句心里砰地轻松了许多,看来叶氏是真失了宠,不由心里舒爽。赵匡义顿了下问道:“把她安排到哪了?”

  符雪婵刚松下的心又是一陡:“静淑苑。”静淑苑在府邸的后院偏西,绕过池塘和假山,隐在一片竹林后,极为荒凉偏僻。符雪婵的语气又有些硬,颇带嘲讽道:“不合适吗?”

  赵匡义却并没有注意符雪婵的语气,只是淡淡道:“就那里吧。很好。”

  符雪婵的心这下全舒展了开来。风水轮流转,看来谁也不能恃宠一辈子啊。那叶氏才风光了一年如今就落得住静淑苑的下场,真是痛快。符雪婵脸上添了笑意,下人端了晚饭上来,符雪婵便和赵匡义坐在圆桌对侧,一同吃着晚饭,虽然有一搭没一搭说不了几句话,却也是这几年来难得的和平相处的时光。只是符雪婵小心翼翼,而赵匡义心不在焉。

  饭后赵匡义便去了书房,符雪婵在屋里等了半宿,却只等到下人过来禀告之赵匡义要在书房就寝的消息。符雪婵的心一凛,咬了咬牙提着裙子走进了书房。

  赵匡义已经脱了外袍,看到推门而入的符雪婵一愣,又把外袍披上了,淡淡问道:“没有睡?”

  符雪婵把下人遣了下去,屋里只有她和赵匡义,符雪婵把门关上,定定看着赵匡义,以前的她,心气高傲,可是一年多的消磨,让她彻底清醒了。当赵匡义带着小桃音讯全无的时候,她第一次体会到了恐惧的滋味。原来有一种正妻,叫弃妇。她恨,她怨,她恨不得把赵匡义和叶小桃揪出来统统凌迟,但她不能。原来嫁了人,就真的夫为天了。

  这次赵匡义回来,娘劝过她,杜老夫人劝过她,都劝她要学着改善和赵匡义的关系,她嘴上犟着没有吭声,但心里却已经在犹豫。她想了很久,也想了许多。从她和赵匡义第一次见面想到她们婚后,想到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赵匡义是个比她还骨头硬的人。于是她咬牙鼓着勇气来了,她豁出去了自己所有的矜持和高贵,来到了赵匡义的书房,想试试如果她能放低姿态,是不是真的能改善?

  符雪婵看着赵匡义,声音很轻:“睡不着,来看看你。”

  赵匡义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句,顿了顿说道:“不早了,去睡吧。我让下人送你过去。”说着就要向门口走去。

  符雪婵一抬手,拽住了赵匡义的袖子,声音由于微微紧张而有些打战:“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赵匡义的身子一僵,站在了原地,声音很平:“你说。”

  符雪婵犹豫了许久,艰难地开了口:“以前,我……”她本想像娘教她的那样,说自己做得不甚妥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哪有不妥帖?半晌,吐出了一句话,“以后,我会尽力做好。你也要以国事家事为重,朝廷,府里,都缺不得你。”

  赵匡义听符雪婵说完,很短的一句话也说得很费力,而且说完脸也红了。可见让她说句软和的话真是不容易。赵匡义也有些动容,拍了拍符雪婵的肩,温声道:“我知道了。”

  符雪婵的肩触到赵匡义的温度,心里不由一跳,靠得赵匡义更近了些,符雪婵伸手牵上了赵匡义的手:“书房太冷,还是回卧房吧。”

  赵匡义的脑子木了一下,跟着符雪婵回到了卧房。下人们识相地纷纷退出去,屋里灯烛摇曳着昏昧的光,符雪婵把自己的外袍解了下去,却没有躺上床,只是定定看着赵匡义,似乎在等着什么。

  赵匡义自然知道她等着什么,抬手抚上了符雪婵的肩,符雪婵闭上了眼睛,赵匡义有些木然地解着她中衣的带子,眼前却不停地闪过小桃的眼睛,天真的,俏笑的,幽怨的……赵匡义闭上了眼睛,用力把符雪婵的衣服解开,把她抱上了床。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有义务也有责任,要一个嫡出的孩子的。起码,这个孩子一定是他的,而不用怀疑到底是谁的。赵匡义的心忽然又扯得疼了起来,抚上符雪婵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下去。挣扎了许久,缓缓对符雪婵说道:“今天太累了。”说完把手放了下去,转过了身子。

  符雪婵刚腾起如火的热情,就这么被一瓢水浇得凉得彻底,却也没有办法,她总不能自己硬去索取。符雪婵也转过了身。这一夜,两人都是辗转反侧,谁也睡不着,各自想着心事。

  天已经蒙蒙亮,赵匡义还是无眠,索性坐了起来,符雪婵也跟着起来,吩咐下人进来服侍赵匡义盥洗。赵匡义整好装束,本想着直接骑马去军营里,却看了看已经升起的太阳,走到前院又折了回去,到了静淑苑。

  小桃身边只有两个服侍的下人,一个五十多的妇人,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锦儿,原本都是府里粗使的,昨天杜老夫人把小桃安顿在这里时随手指了两个。这两个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甚尽心。小桃唤几声打水端饭,都要等许久才能来。

  静淑苑里太安静了,安静得闻不到一丝人气,小桃更是一夜难眠,所有的事像噩梦一样让她喘息不上,天没亮便已经起床,却怎么喊也没有下人过来服侍。直到天亮,锦儿才揉着眼过来给小桃打了一盆盥洗的水。

  小桃把手伸进去,水凉得就是一哆嗦,本来就不利索的身子又淅淅沥沥渗了不少血出来。小桃不禁问道:“能兑些热的吗?”

  锦儿乜了小桃一眼冷笑道:“有水就不错了。”说完转身出去,嘀嘀咕咕的话也落进了小桃的耳朵里,“真当自己是二夫人呢,大人昨晚都在夫人房里睡了,还这么拎不清。”

  小桃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赵匡义和符雪婵和好了?不由又摇头笑自己傻气,人家本就是夫妻,怎么恩爱都不为过,不是吗?小桃咬着牙就着冷水把脸擦了擦,挪到桌前,倒了一盏茶,也是凉的,渴得实在厉害,也顾不得冷热一股脑喝了进去。

  刚放下茶盏,赵匡义迈步走了进来。小桃怔了一下,赵匡义不是昨晚和符雪婵恩爱非常吗?一早又来做什么?小桃冷冷扫了赵匡义一眼,没有做礼,没有吭声,转身回到了床上,靠在床头直视着前方。

  看着清冷的小桃,赵匡义没来由一阵火气窜了上来,自己真是昏了头了,一大早跑来看她的脸色,不由走了两步到了小桃的床边,伸手抻在帘幔旁的床架上,一脸凉意地俯瞰着小桃。

  小桃没有抬眸,静静说道:“我要休息了。大人回夫人那里去吧。”

  赵匡义的拳微微攥紧了,昨夜他对符雪婵的无心无力已经让他够恼火了,他如今连和另外一个女人同房都做不到,她竟然还是这个样子?而更让赵匡义惊讶的是,尽管他生气、愤怒,但是看到一袭素衣的小桃,他仍然有种莫名的冲动。赵匡义苦笑了一声:“你想让我回去?”

  小桃的目光依然很空:“随你。”

  赵匡义转过了身,把桌上的茶盏抬手扫了下去,瓷片在地上碎开迸溅到四处,屋外等着服侍的下人都是一惊。赵匡义的声音寒凉:“那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赵匡义出去便派了一队侍卫紧紧守在了静淑苑的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去,只许服侍的下人来回送些吃喝。吩咐后就上马去了营里。

  符雪婵还在屋里,贴身侍婢瑶琴便已经喜滋滋进来禀告:“小姐,那叶氏真的失了宠呢,大人一早过去就是一阵脾气,把茶盏都摔了。”

  符雪婵听了不由唇角一扬,她也有今天?忍不住问着瑶琴:“你细说说。”瑶琴便把听来的赵匡义一早过去怎么摔茶盏,怎么吩咐人看着小桃都细细说给符雪婵听。

  符雪婵仍意犹未尽,问道:“还有吗?”

  瑶琴想了想道:“没了。哦,对了,连带服侍叶氏的下人也跟着倒霉,都被大人骂了出去,换了两个大丫头。”顿了顿,瑶琴说道:“没想到叶氏失宠还不及旁人呢,大人都不肯放她出来,就那么关起来了。”

  符雪婵心里一阵熨帖,也不由感慨男人的心,说变就变。当初爱了个轰轰烈烈,最后也落得横眉冷对。符雪婵心情大好,吩咐瑶琴拿出几匹珍藏的绸缎,请了开封府有名的师傅过来量了身子做新装。女为悦己者容,符雪婵终于有了心情打扮自己。

  那晚赵匡义却在军营里没有回来,符雪婵心里有些失落。后面的日子,赵匡义隔三岔五地会回来住一夜,却总是吃过饭倒头便呼呼大睡。对符雪婵也是客套礼貌有余,亲热温存不足。符雪婵有时刻意想亲近一番,却刚碰到赵匡义,就被他不露痕迹地躲了开来。即便偶尔拍拍符雪婵的手和肩,也只是客气般地意思一下,符雪婵感觉不到一丝的情动和热诚。

  赵匡义每次回来,都必然会去静淑苑,只是每次皱着眉头进去,铁青着脸出来。有时控制不住情绪还会大发脾气,静淑苑的下人跟着遭殃,杯盘碗盏、花草器具都跟着一通遭殃。府里的人都知道静淑苑那位不得宠,却也纳闷一向沉稳的大人怎么偏偏对那位有发不完的火。

  符雪婵起初看到赵匡义对小桃的态度,还有些沾沾自喜。但时间长了,心里却渐渐不是滋味。一天晚上,赵匡义又从静淑苑青着脸回来,正好是晚饭的时候,符雪婵很清晰地看到了赵匡义额角跳突的青筋,微微发颤的手,连拿筷子都有些不稳,烛影落在赵匡义的侧面,整个人都有几分萧索的落寞。那一瞬,符雪婵的心忽然很疼,她羡慕小桃,小桃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把赵匡义气成这个样子。在他身上,不仅是生气,还有一种滋味,是“伤心”。而这个“伤心”,却不是别人能做到的。

  符雪婵也不禁几分落寞,紧盯着赵匡义道:“大人又何必为了不值得生气的人生气?”

  赵匡义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应答。符雪婵顿了顿,又说道:“今天我本想着帮你收拾书房,却不留神把你最钟爱的琉璃镇纸打碎了。”那个琉璃镇纸伴随了赵匡义很多年。

  赵匡义“嗯”了一声,面色没一丝改变:“碎了就碎了吧。再买一个就是了。”

  符雪婵的心有些烦躁,又道:“前天娘的身子不好,我回去探望,顺便和爹聊了几句,谈到二哥,听爹的意思,似乎朝中不少人对他都有些微词。”符雪婵所说的二哥,是指赵匡义的二哥赵匡胤。

  赵匡义问道:“那魏王是什么意思?”

  符雪婵试探着说道:“自然也是有些看法的。依我之见,还不如让二哥和爹主动多些来往。”

  赵匡义冷哼了一声,缓缓道:“这些事,你还是少操心。”说完继续夹着菜,也没有什么表情。

  符雪婵咬了咬牙,又说道:“叶氏——”刚吐了两个字,赵匡义夹菜的手就是一颤,符雪婵继续道,“叶氏那里也不知道下人服侍得妥帖与否,眼看到了腊月,炭火、冬衣够不够?”说完看着赵匡义阴晴不定的面孔笑道,“你如果不待见她,索性就苛刻些,让她遭点罪,也好让她知道得宠的好处。”

  话还没有说完,赵匡义已经眉头紧锁,猛地把筷子用力一放,看着符雪婵的神情便是严肃得发青:“她的事,不消你费心思。”

  “话不是这么说。”符雪婵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帕子揪扯着,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我夫妻一场,你的不痛快就是我的不痛快,既然叶氏不知道让你开心,那我就有义务教导她。你说呢?”

  赵匡义伸手钳住了符雪婵的胳膊,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做好你自己。叶氏那里,你一丝念头都别动。”

  符雪婵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来,她受够了。符雪婵看着赵匡义冷笑道:“你终于生气了?我还以为你对我都发不起脾气来呢。我摔了你心爱的镇纸你不生气,我胡乱说朝廷之事你也不生气,怎么我只说了一句叶氏你就生气了?看来只有叶氏能惹了你的火气。”赵匡义看着符雪婵勾了勾唇际,没有吭声。

  符雪婵不知自己哪来的气,竟然气得全身发抖:“这些天来,我努力地伏低做小讨好你,我学着温柔,学着和顺,可最后全是没用,全是白搭。我做的一切,还抵不上一个和人私通给你扣绿帽子甚至还怀了野种的女人在你心里的分……”

  话没说完,符雪婵只觉得自己气都要喘息不上来了。赵匡义的手紧紧掐上了她的脖子,那个她说什么都没太大反应的男人,给了她最大的反应,赵匡义的眸子里闪过刀锋一般的寒栗,声音不大,却很沉:“不想死,就不要乱说话。”

  符雪婵看着赵匡义眼睛瞪得老大,一口气都喘不上,憋得脸都青紫。赵匡义猛地松开了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符雪婵跌在了地上,不停地连喘带咳,瑶琴在外间听到动静赶忙进来给符雪婵又是倒水又是捶背,一脸的痛惜:“小姐,好好地怎么又吵了?”符雪婵的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抱着瑶琴大声哭了出来。她憋了太久,太难受。

  瑶琴方才在外间也断断续续听到几句,此时一边轻轻抚拍着符雪婵的背一边说道:“小姐,又是何苦呢,大人不对你发脾气不是好事吗?怎么你倒怪怨他了?难道非要让他像对叶氏那么对你才好吗?”

  “你不懂!你不懂!”符雪婵哭得直打战。瑶琴怎么会懂?只有心里在意了,才会生气,才会伤心。赵匡义对她不生气好脾气只是因为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过她。只有在她提及叶氏的时候,才能触动他心底的那根弦。凭什么,到底凭什么啊?符雪婵哭着问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宁肯放一个对他不忠的女人,都不放我?男人不是最容不得这个么?”瑶琴抚着符雪婵,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叶氏的事她也有所耳闻,但她更不懂这些男女的情事。

  赵匡义一怒之下又回到了军营。符雪婵哭过之后,忍不住冲到静淑苑想去看看小桃。她没有办法奈何赵匡义,用小桃出出气也是好的。却被守值的侍卫挡在了门口:“大人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符雪婵冷声喝道:“放肆,这是赵府,连我也不能入内?”

  侍卫一抱拳:“对不起夫人,大人有令在先。任何人不得入内,包括您。”

  符雪婵后退了几步,此刻她才发现,她本来引以为乐的“圈禁”,竟然也是种保护。令她这个赵府的女主人,对一个妾不妾婢不婢的女人无可奈何。符雪婵不知道怎么回的卧房,想了想又命人把之前服侍小桃的下人喊来,那两个老夫人和小丫头,符雪婵厉声问道:“我只问你们,大人为什么把你们赶出了静淑苑?”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老妇人还弄不清状况遮遮掩掩:“许是大人找到了更合适的。”

  “说实话!”符雪婵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尖利。

  小丫头一哆嗦,抢着交代道:“都怪我们服侍不妥帖。大人摔茶杯的时候发现茶水是冷的,骂我们连壶热茶都不会烧还能做什么,就撵了出来。”

  符雪婵彻底寒凉了起来,从脚底,到四肢,到心。她以为叶氏失了宠,却没有料到她在赵匡义心里扎得那么深。这叫失宠?还是变相的恩爱?

  符雪婵胡乱地把下人打发了出去,伏在床上再次哭得全身颤抖。只是这次却少了眼泪,多了怒火。瑶琴守在一边,也不知怎么安慰。

  符雪婵眼神有些空洞:“为什么赵匡义会那么在意她?到底她哪里好?出身低贱,长得一般,小家子气,还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她到底哪里好?”

  瑶琴叹了口气道:“该不会是个妖吧,听说男人要是被妖迷了眼,就什么都分不清。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了。就是让他死他也乐的呢。”

  符雪婵一愣,妖?她自幼读书,很少听说过妖狐鬼怪的传说,听瑶琴这么一说,倒像抓上了救命稻草,是啊,人怎么能比得上妖的法力?

  人心往往在最脆弱的时候,容易相信怪力乱神的说法,以给自己的彷徨无助找个出口,抑或给自己的无能为力找个借口。而对于此时的符雪婵,小桃是“妖”的这个说法,显然能解开她的许多心结,更能解释为什么出身高贵姿容不逊的她,怎么也敌不过看似平凡的小桃,因为她是妖,她有妖术。

  这个想法虽说是瑶琴无意提出的,但在符雪婵的心里,却是一点点发酵放大起来。起初还只是半信半疑,却连着几天做噩梦,梦里全是一身妖气的小桃披着头发冲她狞笑。醒来就是一身冷汗。符雪婵越想越怕,找了些野狐鬼怪的传说来看,越看越陷在其中不能自拔。

  什么海上方士,什么妖狐报恩,什么蛇精惑主……看得她心惊肉跳,不由吩咐瑶琴出去找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来府里一趟,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鬼怪。

  瑶琴一直随着符雪婵在侯门大院,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道士,又向府里年长的下人们打听,有那平日活泛的,便毛遂自荐帮着去找。开封城里以给人看宅护院、趋吉避凶为业的人并不少,下人找了个和自己熟络的,约了时间去府里。那道士自然向下人仔细打听了府里的情况,以及到底为什么要兴这事。探问清楚了底细,心中有了谱。

  过了几天,那道士如约到了赵匡义的府上,符雪婵一脸殷切地同他客套了几句,正准备切入主题,那道士一伸手:“夫人先别讲,让贫道来猜猜夫人的为难事。”

  符雪婵连连点头。道士绕着符雪婵转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又伸手掐算了一番,看了看天象四周,盯着符雪婵道:“夫人面色发青,阴气甚靡,坎位空虚,莫不是闺闱失和?”

  符雪婵心里一喜,这道士还真有些本事,一下就说中了关键。忙点头应是,把道士请到了客堂,命下人拿出极品的贡茶招待。屏退了四下,对道士说道:“法师说的极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道士微微笑道:“大人不常回家?回家也是横眉冷对,看夫人这里处处不入眼,却对旁人百般宠爱?”

  符雪婵听了心里一疼,尽管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就是事实,低低叹了口气道:“正是这样。”顿了顿不由好奇问道,“法师怎么知道?”

  道士又掐指算了算道:“这府里的阴气已经过盛,方才在宅子外几里之处已经看到黑云缭绕。再进来一看便已经知道。府里有些异于寻常的东西在。”

  符雪婵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异于寻常?”

  “一股浊气在来回环绕。这种浊气不是阳间常人的气息,倒更像是南方树木花草的精怪之气。冒昧地问一句,府里有南方人吧?”道士问道。

  符雪婵点头:“有几个唐人。”

  “唉!难怪。”道士叹气道,“唐地战乱,不少人死于非命,阴气太重,连带着花草树木都得了阴气,成精作怪。府上现在已经不是散流之气,而是聚集成形,迷乱心智。就是寻常说的妖气。大人就是被这妖气迷惑,才会和夫人闺闱失和。”

  符雪婵听得一阵一阵的心惊,南唐,花草树木,妖气,可不就是小桃吗?真的是妖?符雪婵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那怎么办?”

  道士沉吟片刻:“办法倒是有,只是如今那浊气成了气候,要想驱散,得耗费不少内力,也得耗费不少法力——”

  符雪婵忙点头:“那是自然,只要能除了妖,无论多少银子,我都能出的。”

  道士板下了脸:“夫人此言差矣,贫道不是为了钱财,只是请神敬献,祭坛做法,都是要礼数周全的。”

  “知道,那是自然。”符雪婵面上有了几分惭色,生怕玷污了神灵。赶忙吩咐瑶琴进来,给道士封了一份赏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神明的尊重,还请法师尽快开坛做法,祛除妖气。”

  道士点头,伸手指着院子里许多盆景摆件的摆放都有问题,符雪婵赶忙命下人按照道士的卦位重新对物件摆位,直折腾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阳气最旺。道士开始开坛做法。又是酒又是水又是火地舞弄了一番,下人们也都跑过来看热闹。道士指着小桃所住的静淑苑的位置大喊妖气重,直泼了半盆的鸡血,又让跟随的小道士们念了两个时辰的咒才算了事。

  符雪婵还不放心,又让道士在府里的各处贴了符,尤其是静淑苑的外头更是满满贴上了大大小小的符咒。

  小桃这些日子一直在静淑苑静养着。换了下人,服侍得很尽心。但小桃没有一晚上能睡好,闭上眼睛就是孩子哭泣的声音,旁人咒骂的声音。小桃不知道自己血痕斑斑的身心,该怎么休养。

  这天下午,听到外面的动静,小桃不由问着:“出了什么事?”

  服侍小桃的两个大丫头一个叫宝珠,一个叫书玉,书玉更大一些,性子也更温和些,回答小桃道:“没什么,许是夫人身子不爽利,找了道士做法呢。”

  “做法?”小桃有些好奇,“做了这么久?”又侧耳仔细听了听道,“怎么还有人哭的声音?”

  书玉给小桃递了盏茶笑道:“姑娘快别疑心重了,哪有什么哭声。无非是活人心里不太平,倒把这些事情的缘由都推给了神鬼。”

  小桃听书玉说得有理,是啊,都是活人心里有鬼。却也不由心里一动,自己那个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到了那边有没有人照料。不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说话还是很虚弱:“扶我去门口看看,那道士做完法,能不能请进来,给我们也做一做?”

  一旁的宝珠正在擦拭梅瓶,宝珠年纪小又心直口快,听到小桃这么说不由插话道:“姑娘快别自找不痛快了。我们还做?人家夫人做法就是做我们呢。”

  书玉给了宝珠一个眼色,嗔道:“瞎说什么。干活还堵不住你的嘴。”

  小桃一愣:“做我们?什么意思?”看着又要阻止宝珠的书玉,伸手拦道,“书玉,你不要管,让宝珠说。”

  宝珠看小桃要听,索性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地上,愤愤道:“不知道哪个黑了心的出的劳什子主意,请了这么个满嘴胡言乱语的道士。非说府里有妖气,还是唐人带来的,现在府里那几个从唐地来的下人,都被泼了一身鸡血,贴上乱七八糟的符在外面跪着呢,那道士还用蘸了水的桃木剑去砍,有几个身上都被砍得血淋淋的。真是看都不忍心看。什么破道士,我看就是个江湖骗子。”

  小桃刚站起的身子,又“砰”地跌回了床上,不禁喃喃道:“唐人?”外面的哭声,夹杂着念咒的声音,又传了进来,似乎比刚才还要清晰,小桃的眼圈红了,“她们要除的唐人,是我,又何苦拿别人作践?”

  书玉忙抚着小桃的背说道:“姑娘别多心,哪是说你。许是那道士胡乱扯的。夫人就信了。大家小姐没听过这种江湖话,最容易乱信。”

  宝珠撇撇嘴道:“姑娘以为我们这里能好到哪里去?只是门口有大人的侍卫守着,那道士才进不来。即便这样,门口都快让鸡血淹了,符贴得到处都是。让人怎么活。”

  书玉喝道:“好了!怎么就活不下你?赶快手脚麻利些去干活。仔细大人回来撵你出去。”宝珠鼓着嘴继续擦着梅瓶。

  小桃挪着身子走到了门口,推开了门,书玉走过来道:“姑娘,外面风大,别出去了。”

  小桃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往院子里走着,风里扑面来的都是香烛的味道,还有一丝丝血腥味。有人在哭,有人在哀号,有人在念咒,还有击打的声音,求饶的声音……小桃都辨识不清,只有隐隐的几句“妖生南方,草木俱涅……”传到了耳朵里。妖生南方?!小桃靠着院里的枯树闭上了眼睛,周人都说唐人至贱,唐人至淫,如今,唐人连人都不算了?小桃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回家,好想。

  符雪婵看着被击打得血痕斑斑的唐人,还是不解恨。唐人该死,可最该死的那个,她却偏偏动不了。道士看着符雪婵道:“夫人,这一番做法,情况必然改善。三天后,我再来给夫人做一次法,妖气就可消除。”

  符雪婵连连点头,这几乎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给了道士重重的封赏,符雪婵满心期待着三天后的到来。到时叶氏的妖气除了,她就再也没法迷惑赵匡义了。

  第二天晚上,赵匡义却突然回来了。看到府里贴得七七八八的符就是一愣,不禁大步走到了静淑苑,门口的石门墩上还有泼洒的已经干了的血渍。心就是一颤,忙快步走进了小桃的卧房,一把推开冲了进去。

继续阅读:第二十三章 妖生南方心不净,血泪凝噎别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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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桃娘传 终章 (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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