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风雪故人迎车马,黄袍加身天下易
文安初心忆故人2018-07-04 17:3217,523

  小桃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马车又继续向前赶路了。小桃擦掉眼泪,偶尔挑起马车的帘子看着外面的树木村庄都从她身边向后飞奔,心里一片空落。前方马上就是大唐的地界了,使臣也有几分欢欣,吩咐打马快走,却忽然愣住了。

  就在大唐和大周交界的地方,立着几驾马车,后面还有几十个随从。像是在等什么人。看着高头大马和装饰考究的马车,不像是寻常人家。看着他们的马车靠近,最前面的一驾马车的帘子掀开,走出来一个人。

  使臣急忙命令车夫把队伍停下,定睛一看,最前面走出来的是一个白衣白袍的公子,披着一件青色的大氅,使臣赶忙从马车里走出来,对着来人拱手道:“祁大人。”

  小桃感到队伍停下,也把马车的帘子掀开,却愣在了那里。那幅景象,实在很慑人心魄。一袭白衣的祁正修,头发束在青玉冠中,面色温和,正定定而清雅地立在风中,呼呼的北风卷着地上的黄沙还夹着雪粒,都没有办法遮挡他的光华。他的那袭白,扬起的衣袂,让这一切都变得恍如无物,只看得到那一身的干净。他还是好干净,小桃的心揪了起来,他怎么会来?小桃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恨不得用那件黑披风把自己整个裹起来。如今的自己,哪里还有一丝一毫能看?

  祁正修向后看了一眼,也对使臣拱了拱手:“一路辛苦。”

  使臣有些好奇:“大人这是?”

  祁正修的声音很温,却很笃定:“我来接你们。”

  使臣看了看祁正修带的队伍,没有旌旗、没有仪仗,可见不是奉皇上的旨来接,那便是祁正修自己来接。说的是接他们,只怕要接的是后头马车那位。看来那个官妓信里说的没错,果然祁正修和她有交情,还不浅。使臣会意地一笑:“大人请便。”

  祁正修没有客气,冲使臣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后面,掀开了小桃的帘子,却只看到一双惊慌的眸子,又仔细一看,祁正修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酸酸的。他甚至很难把眼前这个苍白憔悴枯槁的女人,和清秀可人的小桃联系在一起。过了半晌,祁正修才竭力控制着声音不抖,淡笑道:“小桃,我来接你。”

  小桃的表情很纠结,不安、忐忑、又有丝渴望、有丝激动,最后混合成了一个很复杂的微笑:“谢谢。”

  一句谢谢,让祁正修心里不是滋味,知道她要回来,无论是什么天气、什么情形,他都会来接她。可一句谢谢似乎拉开了很多距离。祁正修面上却依然微笑:“坐到我的马车里吧,里面有炭火。暖和些。”

  “我不冷,不必了。”小桃又往后缩了缩。

  “走吧。你这里地方小,放不下炭火盆。”祁正修温声道,“难道让我和你一起坐在这里?”

  “不,不。”小桃怎么能让祁正修和她一起坐着这冰冷的马车里。看祁正修坚持,小桃只好站起了身,抱着自己的小包裹,走下了马车,随着祁正修走到了他的马车里。

  祁正修对使臣笑道:“等到了金陵,我自会让桃姑娘随你一处。陛下会有旨意。”

  使臣拱手道:“是。”

  祁正修的马车很大,坐三四个人都绰绰有余。小桃上去后不久,祁正修也跟了上来。两人各坐在马车的一边,里面的确很暖和,小桃的手脚渐渐舒缓了过来,没有那么僵硬了。祁正修仔细打量了小桃许久,小桃却侧过脸没有敢与祁正修对视。

  半晌,祁正修轻声问道:“你,还好吗?”问了这句却又后悔,她的全身上下,哪里写着一个“好”字。没有等小桃回答,祁正修又说道,“一路劳顿,歇一会吧。等有精神了再聊。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

  祁正修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小桃的心“砰”地一跳,我们以后会有很多时间,好美的一句话。小桃却有种说不出的空落,匆匆扫了一眼祁正修,很快地答道:“好。我先歇会儿。”说完靠在了马车的一侧,闭上了眼睛。

  马车里暖意融融,小桃的心虽然忐忑,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安宁。起码这里,不会再有伤害。这里是大唐的地界,这里有祁公子,是不是一切,都能静好?大周已经远了,不知道赵匡义什么时候回开封,他看到自己不见,会不会很急?又想这些做什么?!小桃拼命把那身黑色阴霾的赵匡义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偷偷眯眼看了一眼白衣的祁正修,看了白衣的祁正修,就不会想黑衣的赵匡义了。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小桃看得有些累,头也昏昏沉沉的,很快迷糊地睡了过去。

  马车里有些热,小桃的斗篷渐渐滑了下去,祁正修把斗篷捡了起来,准备给小桃搭上,却忽然看到了小桃敞开的衣领下的那团黑色。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一般冰寒。祁正修用力闭上了眼睛。这个女人都遭遇了些什么?

  祁正修把斗篷给小桃搭上,伸手轻轻握上了小桃的手,他问自己,能不能以后护着她安然?却依然回答不出来。马车颠了一下,小桃的手顺势从祁正修的手里滑了出去,缩进了袖子里。

  祁正修苦笑了一下,坐在了马车对面,看着炭火盆,思绪飘忽得有些远。

  马车行了一天一夜,小桃似乎很累,一路上都在睡,偶尔醒来,也是和祁正修随意地聊几句。小桃问祁正修当初是怎么从悬崖下逃命的,陈述徐锴可好,窅娘好不好……把一圈人都问候遍了,小桃才安心。小桃本来还想问问大小姐何之棠好不好,却没有问出口。何之棠的消息,她还是从别人的嘴里打听吧。

  行到金陵,小桃坐回了使臣的马车。马车行到官邸,使臣进宫面见皇上李璟,禀告着这次出使大周的一系列事情,包括进贡回礼的事。最后说到小桃的事,李璟顿了顿道:“既然是大周朝廷亲自拟旨送回,又曾在赵匡义的府里,这样吧,还是回教坊,但是赐从四品的鱼袋行走,再赐一处独门院子。”

  李璟准备先好好安抚着,以后等弄清楚到底什么门道再做打算。大周皇帝下旨送回,既不能随意免了官妓的身份,却也无法薄待。

  小桃又回到了花月坊,只是她从没有想过自己能跻身于有身份的官妓一列。从四品的鱼袋,从四品的品阶,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在教坊里,她便是响当当的人物了。不止花月坊,整个教坊都知道有这么一位皇上钦赐鱼袋、得了官阶的官妓。

  小桃的独门小院在花月坊后院里,原本是一处教习歌舞的地方,特意收拾整理出来给小桃用。

  红姑依然是花月坊上三堂的管事,小桃回来的那天,她带着几个花月坊当红的官妓亲自到三里外的牌楼口去接,却看着一身青灰的小桃,惊得眼珠子都险些掉出来。她以为皇上钦赐了品阶,起码国色天香容貌非凡,却是这么个瘦瘦巴巴,面容枯槁的女人,而当这女人走近后,她更加震惊得发现,原来是个故人。世事难料,这真是她做花月坊掌事多少年都没有的奇遇。

  红姑有些尴尬,毕竟当初她对小桃是严苛极了的,让她失身于钱弘仪、把她发配去当营妓也是自己干的,可如今她哪里还敢得罪小桃,只好赔笑道:“水莲,原来是你,太巧了。当初就看出你不是一般的人……”

  小桃看着红姑,往昔的噩梦在她恢复记忆后不止一次浮上心头,她笑不出来,只是木然地问道:“如今,我有没有资格不叫水莲?”

  红姑的脸一红,当初小桃嫌水莲难听,她曾嘲讽将来她成了当红花魁的一天才有资格提改名的事,可如今,她虽没有成花魁,却是带着官帽子来了。红姑讪讪笑道:“自然,自然,姑娘想叫什么,都随姑娘。”

  小桃淡淡道:“我叫小桃。”说着走在了前面。跟在红姑身后的姑娘,她仔细都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何之棠,不由问道,“大小姐……哦,不,采樱姑娘呢?”

  红姑答着:“前阵子被七皇子接出去了。”七皇子接出去,便不用在花月坊里迎来送往,想来也是好事。小桃便也没有再问。

  回到花月坊,小桃住进了专门给她安排的小院里,门口挂了个木牌“桃苑”。红姑安排了两个丫头秀菊和连翘服侍。小桃只觉得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害怕,担忧,惊惧,伤心……是不是都暂时远离了她?这里没有呼啸的北风,没有鹅毛般飘洒的大雪,也没有她听不清晰口音的话,一切都熟悉而安宁。小桃每天便只在房间里待着睡觉、休息,休息好了发呆,有时写写字,却是写完字就开始叹气,叹气后又是垂泪,整个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赵匡义在河阳带着士兵留意着河朔三镇魏王兵力的动静,一直没有异动,赵匡义也稍稍放了心。临近除夕,赵匡义惦记着开封,不知道赵府准备怎么过年,不知道她还好不好?赵匡义给赵匡胤去了封信,打算过年前回开封,毕竟“年”这个字眼,意味着团圆。赵匡胤去只给了他一封简短的密函回复:“风大勿动。”

  这四个字让赵匡义心里一紧,大事,只怕即日就要起了。

  除夕,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个阖家团聚喜气洋洋的日子,但对赵匡胤兄弟,以及金陵城里的小桃,都喜气不起来。人生有时就如一条单行爬山道,越往上,越艰难,越孤单,越享受不到平凡的快乐。

  赵匡胤忙着和赵普商量最后的布局,赵匡义接到赵匡胤的又一封密函后在秘密从河阳往陈桥赶。

  金陵城里,花月坊里仍然热闹,小桃的桃苑却在闹中取静,难得的清静。却是快到戌时,祁正修和陈述徐锴到了桃苑。小桃有些意外,却也难得地展了笑颜,吩咐秀菊和连翘端了上好的茶和点心。陈述之前在开封见过小桃,如今又见面,自然话也多了起来:“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回来。如今可好了,我们又能在一处吃饭,一起聊天。”

  徐锴并不知道小桃在周朝的处境,问着小桃:“前阵子就想来看你,子介说你舟车劳顿要休息,所以一直等到今天。你这几年都在开封?做了些什么?”

  话没说完陈述暗暗给徐锴使了个眼色,虽说他也好奇,但必然这其中的曲折,只怕是不能向外人说的。小桃微微笑了笑,声音很淡,却很稳:“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地又站在这里了吗?”

  陈述朗声笑道:“桃姑娘是真长大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小桃浅浅一笑。谁不会长大呢?只不过每个人成长的代价不一样,自己的代价已经够大了。

  祁正修也扬起唇角笑笑,静静看着小桃,今天的小桃一袭藕色的襦裙,外披一件银色暗纹的披风,领口处是密密的一圈锦鼠毛,遮得不露一丝。祁正修的心颤了一下。

  四人相互问候闲聊了一番,陈述徐锴要回家去年夜饭,只祁正修留了下来,看着小桃温声问道:“我能不能在这里吃晚饭?”

  小桃的心跳了一下,看向一旁声音有些微颤:“这是年夜饭。”年夜饭是要和家人在一起吃。

  “我知道。”祁正修的声音温和却给人一种沉定的感觉,“所以想和你一起吃。”

  小桃没有再说话,只是吩咐秀菊:“多备一副碗筷。”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两个人的话都很少,却也不觉尴尬,好像安静也是一种自然。小桃只吃着面前的几个菜,祁正修偶尔会给她夹些,小桃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从不时的出神中清醒过来,看着祁正修笑笑。

  祁正修若有所思地凝神片刻,看着小桃浅笑道:“回来还适应吧?有没有什么缺的?”

  小桃摇头:“没有。”随即轻叹道,“我本就是唐人,回到这里,有什么不适应的。”

  “是啊,一切都没变,还是老样子。”祁正修的声音不紧不慢,“花月坊也和从前一样,大唐的所有都如旧。我也如旧,你呢?”

  小桃一愣,抬眸看向祁正修的脸,那如玉清雅的面庞时至今日看起来,仍然心会“嗵嗵”跳突。他还如旧?小桃此刻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回来这么久,竟从未想过祁公子有没有成家,虽然脑子里胡思乱想整天不停跑马,却唯独没想起这个问题。如今祁公子说他如旧,小桃也并无意外。因为她原本就没有做出过预料。可是祁公子问她呢,小桃想了想,沉吟道:“我无法如旧。”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太多忘不了、抛不下、无法逆转的事情。

  祁正修的眉间蹙了一下,随即微笑道:“不要紧。”

  饭后又喝了一盏茶,祁正修起身回去。小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竟然微微松了口气,斜靠在床头上,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小桃的思绪又跑远了,开封有没有下雪?赵匡义该回去了吧?他是不是也在吃饭,和符雪婵一起吗?

  小桃的眼神依旧很空洞,心里却已经上演出了无数幕的情景剧。连翘进来,小桃才猛地回过神。这才注意到,今晚的连翘,打扮得分外妖娆,鬓角还戴了一朵黄色的小花。小桃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正月初一一早,开封城内早起的小童正在顽皮地点着爆竹,在宁静的早晨激起一阵阵回声。而大周的皇宫内,却紧急召来了文武百官商量着大事。传闻辽国和北汉勾结,一起从北方大举入侵大周,已经到达了大周的边界。

  太后一介女流,一点主意也没有,急忙召来百官商议。宰相范质说道:“魏王的军队不是驻守在河朔三镇吗?那里距辽很近,有没有听到异动?”

  魏王皱眉道:“并未听说,还需查探事实。”

  慕容延钊说道:“魏王久居京城,河朔三镇的军情也需从驿站一个接一个传来,时间有误也是有可能的。辽国犯界,关系大周存亡,难道要等到打到开封才去应对?”魏王没有吭声,此番军情紧急,他又在京城,的确难辨军情的真假。

  赵匡胤抱拳道:“陛下,辽人犯界,若不及时出兵应对,只怕疆土有失。丢了城池,到时就晚了。”赵匡胤的话一出,立即有不少人附和,更加听得太后心慌慌。

  范质说道:“不论怎样,必须调动兵马前去一探究竟,抵御辽人入侵。”说完转看向符彦卿,“魏王的军队就在河朔三镇,调动起来最为方便。”

  符彦卿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是不愿意带兵打仗,更何况当朝太后还是他女儿,可是这次辽人和北汉入侵的消息,虚实难辨,而他和赵匡胤的关系又很微妙,虽然这次他们把叶氏送走让他心里舒了很大一口气,不再强硬和赵匡胤对着干。但还是有所顾虑和防范,会不会是赵匡胤的什么计策?在他出征途中使绊子?再者万一真的是辽人入侵,他带兵抵抗势必会有折损,本就麾下的军力敌不过赵匡胤,要是再折损,那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想到这里,符彦卿直摇头。

  符彦卿抱拳道:“陛下,臣的兵力薄弱,一则不是辽人的对手,二则,辽人这次的路线还不得而知,如果擅自调动了河朔三镇的守卫,万一辽人声东击西,我们岂不是中计?而且河朔三镇是东北方向一线的门户,一旦有异,后果不堪设想。”

  魏王的年纪和皇亲国戚的身份在那里,范质也不好勉强,只好看着赵匡胤道:“那就只能劳烦赵大人了。”论带兵打仗,赵匡胤的能力远在魏王之上,从一口气攻下唐以及北伐前期赵匡胤的威名就已经大震。只不过赵匡胤自从先帝柴荣驾崩后动作太多,范质实在不放心。

  赵匡胤淡淡一笑:“臣必当尽力。”赵匡胤的兵力也分布在不同的地方驻守,赵匡胤缺的就是调兵的理由。如果没有战乱擅自往京城附近调兵,无疑是逼宫谋逆的先兆,如今才是绝好的机会,可以把所有的兵力都调到开封城外。

  符彦卿看赵匡胤这么顺畅答应下来,又有些不放心,补了一句:“赵大人先行,我三日后也出发,给赵大人援后。”符彦卿既不愿自己带兵,却也怕赵匡胤调集来那么多兵力生事。

  赵匡胤转身极为诚恳地看着符彦卿,一脸热忱:“那再好不过。”一瞬间,老奸巨猾的符彦卿也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两天后,赵匡胤的军队已经全部集齐,正月初三一早,赵匡胤带着赵普等人,带兵向开封城东北的陈桥驿急行而去。傍晚时分,赵匡胤到了陈桥,和早已等在那里的赵匡义汇合。赵匡义已经备好酒菜,赵匡胤和赵普同赵匡义一起在内室用饭。赵匡胤也吩咐给劳顿了一天的士兵加些酒菜。

  内室中,三人吃饭喝酒到半晌,赵匡义看着赵匡胤若有所思道:“传闻辽人和北汉一起进犯我大周北疆,却不知路线,也不知兵力,这次的进犯,很蹊跷。”

  赵匡胤哈哈大笑了两声道:“我知道。可不用这个借口,怎么调兵?”赵匡义的脸色变了一下,虽然他已经猜到应该是赵匡胤故意放出去的谣言,可如今听赵匡胤亲口承认,还是吃了一惊。谎报军情谣言祸国是死罪。

  赵普用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天”字,又很快擦去。赵匡义的心一突,看来是大计要立即实施了。赵匡义看着赵匡胤沉声道:“二哥,如果事情失败,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好了。”

  赵匡胤拍拍赵匡义的肩:“匡义,所有的结果,我都想过了。但我必须要背水一战。如今朝堂上皇帝太小,根本压不住阵,太后女流之辈又软弱无主见,多少人都在虎视眈眈,如果我们不行动,等有一天别人行动,我们只有被灭掉的份儿。”

  赵匡义摇头道:“不见得。兵权在我们手上,总不会受制于人,又何必非得铤而走险?”

  赵匡胤叹气道:“我们有兵权,别人也有,而且只怕假以时日别人把兵力豢养强壮了倒戈一击。匡义,你记着,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有自由、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

  赵匡义的心一凛,看向赵匡胤的神色像尖刀一般锋利:“你说什么?”

  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赵普开口道:“少将,皇上已经下旨,把叶姑娘送回了唐地。”

  赵普的一句话,狠狠砸在了赵匡义的心上,赵匡义的脑子空了半晌,猛地钳住赵普的胳膊,几乎要把骨头捏碎,咬牙道:“他凭什么?”

  赵普沉声道:“那位叶姑娘给唐的使臣写了一封信求使臣带她回唐地,使臣把信给了鸿胪寺,鸿胪寺请皇上的示下,皇上便下旨把叶氏送了回去。”

  赵匡义不可置信道:“陛下还只是个孩子,怎么会为这种事拿主意?”

  赵普道:“陛下是孩子,可太后和魏王不是孩子啊,这事自然无论魏王还是太后,都希望叶氏回去,这样符小姐才能在少将府上待得安宁。”

  赵匡胤也附和道:“雪婵还被你禁足,禁食,魏王都知道,你以为他能坐视不管?说来说去,还是我赵家无权无势,魏王是皇亲国戚,自然凡事都要顺着他的意,在他看来,你能娶他的女儿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再和叶氏弄这么一出,他还不逮着机会仗势凌人?”

  赵匡义把赵普松开,拳头紧紧攥着,全身都有些微颤,她走了?回唐地了?赵匡义的心瞬间绞痛得几乎呼吸不上。凭什么?那是他的女人,他们凭什么送走她?赵匡义的眼神有丝狠辣:“谁接的旨?”话说完突然桌上的杯子掼了出去,低吼道,“谁允许接旨的?”杯子碎在了地上,飞溅起细碎的瓷片。

  赵匡胤一愣,赵普赶忙圆和道:“少将,皇上的旨,谁敢不接啊。直接把旨传到了大人的府上,能不接吗?这不仅是对少将的侮辱,也是整个赵家的侮辱,叶氏已经成了少将的家眷,却被皇上一纸令下就送回去,也是在打匡胤大人的脸啊。”

  赵匡胤说道:“所以我说,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这天下姓了赵,别说我们不送叶氏回去,就是现在给李璟去封手函,他能不乖乖地把人送回来?”

  赵匡义看着赵匡胤,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会同意把桃宜接回来?”

  赵匡胤还没想好怎么答,赵普已经抢先道:“少将,你喜欢谁,愿意恩宠谁,大人怎么会干涉?之前即便对叶氏有些微词,也不过是因为魏王和符小姐的缘故,大人不愿意得罪魏王罢了,如果不再有制衡,少将愿意宠爱谁当然是少将的自由。”

  赵匡胤也点头道:“魏王哪是能得罪的,之前你给符小姐禁食,魏王已经私自调了一支军驻守在了陛下身边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如果不是怕魏王生事,我怎么会管你的事情?别说是把叶氏接回来,你就是休了符雪婵,把叶氏立为正妻,我也不会管你。”

  赵匡义的心铮铮发疼,就为了这把破龙椅,就为了九五至尊俯瞰天下的权力,他就得牺牲自己爱的人?是不是只有把这份权力握住,才真的有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留自己想留的人?赵匡义的头嗡嗡作响,转身走了出去。他要透透气。

  外面的天气很冷,风不大,却冷得丝丝缝缝都疼,士兵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在热热闹闹喝着酒,赵匡义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也疼得空白,只是攥着拳。

  过了很久,外面的士兵已经喝得酒兴盎然,趁着酒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了赵匡义的耳朵“我们如今出生入死地卖命,守天下,那小皇帝却在皇宫里,哪知道咱们的一点辛苦?”“小皇帝还在吃奶吧?还不是魏王和太后父女说了算。去打辽国,魏王怎么舍不得出他的兵?”“人家的兵是金子做的,舍不得打仗磕了碰了,我们就是那贱命,被辽人踩死。”“除了赵大人,没人知道我们辛苦。”“那小皇帝一个吃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凭啥坐在龙椅上?”“就是,打南唐,打后蜀,都是赵大人出马,赵大人才是该坐在龙椅上的。”

  赵匡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是啊,权力攥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好使的。赵匡义转身回了内室,守在门口的赵普看着一脸阴鸷的赵匡义微笑道:“少将想好了?”

  赵匡义点头。赵普随即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一件龙袍走了出去,赵匡义紧跟其后,到了一众将士面前,赵匡义开口道:“既然明知道皇上和魏王不拿我们的命当命,为什么不把这天改了姓?”

  赵匡胤的兵对赵匡义都熟悉,有不少人甚至是原先赵匡义被柴荣收了兵权前的部下,自然对赵匡义的话也深深敬畏。再加上赵匡义素来说话极有气魄,这个煽动军心的力量,除了赵匡义,别人万万没有这个能耐。

  在此情此景下,将士们只觉得全身的血都被这句话点燃了起来。看着赵匡义身后赵普手里的龙袍,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抢过龙袍向赵匡胤所在的内室大步走了进去,旁边的士兵也跟着进去。

  赵匡胤在内室的榻上。听到动静缓缓起身,一副刚刚酒醒的样子,将士把龙袍披在赵匡胤的身上,跪下喊道:“万岁!”

  赵匡胤一脸惊恐的样子,要把龙袍扯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将士大声道:“大人,我们都跟着您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如今小皇上不分忠奸,罔顾大人和将士的性命,不如大人取而代之。”

  赵匡胤懒得再去推辞,也卸下了刚才的矜持,环顾了下四周说道:“我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么多年奔命也习惯了,苦了跟着我的将士们。只是这事一旦起了,你们就要一条心,必须听从我的命令了。”

  一众将士叩头道:“唯大人的命令是从!”

  赵匡胤看时机成熟,便顺势说道:“既然如此,传令下去给将士们,明天就回开封。打辽人这种提着脑袋玩儿命的事,让别人去做。”顿了顿又道,“不过军纪一定要严明,路上不准欺凌老百姓,回去后,对大臣、对太后和皇上,也不得无礼。”

  将士们齐声道:“是。”

  赵匡胤浩浩荡荡带出来的人马,只到了陈桥驿便又原封不动地回去,只是出来时是保家卫国的守军,而回去,已经是叛军。正月初四的下午,已经到了开封城下。而守城的将领王审琦等人,正是赵匡胤的布衣之交,在先帝柴荣驾崩后,赵匡胤已经把这些关键位置上都摆上了自己棋子。如今看到赵匡胤带兵回来,没有任何抵抗和禀告,直接开了城门迎接赵匡胤的大军入城。

  皇宫里,太后正抱着手炉,看着柴宗训正满是稚气地念着《中庸》,忽然就听得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宦官冲了进来大惊失色地禀告着:“陛下,太后,不好了,赵匡胤的军队冲进来了,怕是反了啊!”

  柴宗训一怔,躲进了太后的怀里,太后的声音颤抖着:“点检何在?慕容延钊呢?”

  殿前都点检的正职是赵匡胤,副职是慕容延钊,掌管着中央禁军,保卫着皇帝的安全,此刻太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慕容延钊。宦官跺脚道:“陛下,太后,那慕容延钊本就是赵匡胤的亲信,此时早穿一条裤子——”话没说完,那宦官扑通一声向前栽了下去。身后是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剑的赵匡胤。

  柴宗训惊恐得全身发抖,喊都喊不出来,只是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太后的脸上没了血色,紧紧搂着柴宗训盯着赵匡胤直往后躲:“你要做什么?”

  赵匡胤提着剑,缓缓地向内室走来,身后的大门敞开着,黑压压的军队跟着,望不到头,而为首的是目光精明的赵普和一脸麻木的赵匡义。赵匡胤的步子很沉,没有什么表情,一步,一步,每一步踏在空旷的宫室里,都仿佛能激起回响,震下横梁上的尘埃。

  赵匡胤每向前一步,太后就往后退一步,声音更抖:“你,你是要谋逆吗?”

  赵匡胤顿住了步子,脸上闪过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忽然,他扑通单腿跪了下来,看着太后和柴宗训声音沉重:“臣无能,不能再为先帝守着大周的江山。如今军中将士血气方刚,全都不肯再为大周效力。所以臣斗胆恳请皇上,把这天子的位置,禅让出来。”

  太后只觉得从脚底窜上的凉气,瞬间已经蔓延到了全身。禅让?提着血淋淋的剑提禅让?这和逼宫又有什么区别?许久,太后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后有些焦灼,不知道魏王现在在哪里?他应该进宫来救驾的啊。

  柴宗训渐渐缓过些神,看着赵匡胤结结巴巴喝道:“大胆,你,你是要谋反——”话没说完,嘴已经被太后捂上。

  赵匡胤的眸子射出一丝寒光,冷笑道:“陛下严重了,我只是顺应时势。”

  这时一个将领从后面跑了过来,在赵匡义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匡义大步走了进来,没有什么表情地对赵匡胤说道:“皇宫的守卫已经全都撤下,只有韩通韩大人,违逆时势,被将士手刃了。”韩通是侍卫亲军的步兵副指挥使,负责着皇宫的步兵统领。

  听到赵匡义的话,太后和皇上又是一抖。赵匡胤勾勾唇笑道:“魏王的大部兵力都在河朔三镇,赶过来是来不及了。魏王本人也被将士圈在了魏王府,只看太后和皇上的意思了。”

  赵匡胤的这句话说完,太后再也站立不住,靠着身后的柱子滑了下去,刚才竭力挺着的脊背再也挺不起来。她还等着魏王来救,可魏王却被关在了府里。如果她不答应禅位,那么不止她和柴宗训,连魏王,只怕也难逃一死。

  太后的脸色像死灰一样,许久,都没有吭声。空气像凝滞了一般,赵匡胤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一直立在原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坠,屋里昏暗得看不出脸的轮廓,太后的心也随着西坠的斜阳,沉进了看不见底的黑暗。她盼着魏王被圈的消息是假的,可已经现在了魏王还没有进宫,她已经无法祈求魏王能来救她,只能祈求魏王还活着。

  天,完全黑了下来,黑暗中,太后幽幽地吐了一声:“赵大人,备纸笔吧,陛下要写禅位诏书。”

  “好!”赵匡胤朗声道,随即吩咐宫人进来把灯烛点上,赵普走了进来,从袖中拿出早准备好的禅位诏书递给太后。赵匡胤道:“我只担心陛下匆忙之间写不出来,所以已经拟了一份,请太后过目。如果可以,盖上玉玺就成了。”

  太后苦笑了一声,原来连退位诏书都写好了,还装什么无意起事呢?太后匆匆扫了一眼,从内室拿出皇上的玉玺,颤抖着手却怎么也盖不下去。这一盖,大周的基业就毁在了她手里,自己的夫君辛辛苦苦征战的疆土就都拱手送给了他人。太后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赵匡胤看到玉玺,已经等待不及,大步上去握着符太后的手用力盖了下去。从此,大周的天下,姓了赵。而大周,不再是大周,改了国号为“宋”。

  正月的金陵,依旧是丝竹绵绵,江南韵致。大唐的朝廷,也成了一锅粥,赵匡胤篡权,废周建宋,是惊动天下的大事。自然在大唐引起的动静也不小。只是震动过后,朝廷上下又恢复了平静。毕竟不管大周的天变成了什么样,对于大唐来说,依然没有反抗之力,依然是臣服的地位,依然要纳贡称臣。

  李璟给赵匡胤去了国书,承认赵匡胤建立的大宋为正统,尊大宋的年号“建隆”为南唐的年号,充分示好。赵匡胤自然欣然接受。

  小桃在花月坊里,虽然独居一个小院,但是花月坊最是消息散播得快的地方,大到国家大事,小到街头巷闻,没有什么花月坊不知道的。所以在下人聊得热火朝天中,小桃知道了大周灭亡,知道了大宋建立,赵匡胤做了大宋的皇帝。而原先的皇帝柴宗训,成了郑王,和太后一起迁出了皇宫。

  而赵匡义,从赵匡胤登基的那天起,为了避讳,已经改名叫赵光义,并被封为了殿前都虞侯。这是个什么职位,小桃不清楚,但一定比原先要尊贵许多。她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除了第一次听到的震惊,再往后便全是空落。他的身份更高贵了,原先自己就攀不上,以后就更是鸿泥之别了。

  小桃甩甩头,瞎想什么,已经再不相见,又白想这些做什么。小桃忽地想起祁公子也许久没有到花月坊了,应该也是忙于应付朝廷里的事吧?大周变了天,大唐也会跟着忙乎吧?

  小桃在晕晕乎乎中过了正月,转眼已经到了二月,花月坊的生意不像正月那么热闹。红姑也不高兴了。虽说小桃是皇上钦赐了从四品鱼袋带着头衔下来的官妓,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吃白饭,天天混吃等死啊。这花月坊上下,就她一个闲人。

  做官妓,又不是做尼姑清修,天天窝在小院不出来,即便是朝廷以前钦赐了鱼袋的姑娘,也没有不接客的,只不过从前接的小官小吏,之后便是接的显贵。哪有那么安逸的事?更何况,已经有不知道多少达官显贵向红姑打听小桃了,都想亲眼看看皇上赐了品阶的官妓长什么样。红姑再拒绝下去,要把这些显贵都得罪了,花月坊的生意不用做不说,红姑的脑袋也危险了。

  于是正月后,红姑每天得了闲就去桃苑和小桃聊聊,无非是旁敲侧击小桃什么时候打算接客。即便不肯陪客人,去做清倌人,每晚去台上有个表演也好。

  小桃却总是木然的一句话:“再说吧。”不肯再接下茬。红姑无奈,如今的小桃打不得骂不得,红姑除了冷脸子,吃穿用度上克扣些,别的也不敢过分。

  赵匡胤登基后,赵光义第一个请求便是要去唐地把小桃接回来。小桃是唐人,必须已经做了皇上的赵匡胤下旨给南唐,才能光明正大地接回来。但赵匡胤却以大宋刚刚建立,诸事繁多,和唐的国事也多,不宜现在提一个官妓的事。而且魏王符彦卿的兵力暂时还没法消除,蠢蠢欲动,更不宜立即把小桃接回来刺激他。赵匡胤和赵光义说来日方长,不要急在一时。

  赵光义淡淡笑了,没有说其他。他不想再去和赵匡胤辩驳,没意义。现在的借口是大宋初定和符彦卿,之后必然还有其他的借口,小桃的官妓身份,皇家的颜面,都是理由。也许他说得对,只有权力在自己手上,才有资格去要求。

  赵匡胤的皇位得来不算困难,但起初坐得也不是很安稳。朝廷里虽说大家不敢明着有任何怨言,但背后却议论纷纷。一个带兵的武将就这么夺了孤儿寡母的政权,总是让人容易腹诽的。而在京城之外的武将,已经有些蠢蠢欲动的。太尉李筠驻守潞州,曾因抗辽有功得到先帝的加封。如今赵匡胤称帝,派了使节前去潞州,一来算是探听风声,二来是请李筠入大宋的朝廷。李筠虽然迫于压力迎接了使节,却在酒宴后把大周先帝郭威的画像挂了起来,对着又哭又骂耍酒疯,把赵匡胤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赵匡胤听使节回来禀告,心里再恼火也没有办法发怒,只得自我解嘲道:“喝醉了的话,不用听。”

  这样的事情虽不大,却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时不时有发生,只挠得赵匡胤心里膈应。但他才刚刚坐上皇位,如果采取铁腕政策,只怕引起反抗更多。而且以他的兵力,再加上赵光义、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应对大周的遗兵遗将,也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所以赵匡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样的情势下,他更得好言好语安抚符彦卿,以免符彦卿和李筠他们走到一起,两支重兵联合,那他可应对不来。赵匡胤不仅给符彦卿另赐了府邸,而且加封为太师,给了至高的恩遇。

  对赵匡胤的做法,赵光义能理解,情感上却总是有些各色。一如他知道接小桃回来是个需要时间铺垫的事,但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像当年那样,一匹马,一个人,就把小桃从树林里劫到自己的大营。可现在,他不可以。他是大宋皇帝的弟弟,他是殿前都虞侯,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自己,而自己的行为又会造成多大的动静。越往高走,越身不由己。

  被火烧了的府邸没有继续修缮,赵匡胤给赵光义另赐了新的府邸,比之前的金碧辉煌,离皇宫也近。只有符雪婵住了进去。而杜老夫人,如今成了杜太后,住进了宫中。

  赵光义有时会回到那破败的旧府看看,静淑苑是被烧得最厉害的,满院子断井残垣,房间的横梁也倒了下来,残破得嗅不出一丝曾经的气息。赵光义每每走着,心里都会堵得难受。

  书玉的腿伤还没有好,仍旧住在静淑苑旁边的下人房里。赵光义有时会进去坐坐,听书玉讲讲失火的那晚到底是什么情形,又或者是书玉嘴里小桃的日常。书玉虽说能言善道,但总讲总讲,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话。但赵光义却像听不够一般,总让书玉从头讲一遍。而他则坐在一旁皱着眉头听得若有所思,全然不顾下人异样的惊讶。

  小桃在花月坊的日子也越加难过。红姑不停地催着小桃出去撑场子,甚至说道:“我的姑奶奶,不用你去陪客,哪怕就晚上出去舞一曲呢。你不知道有几个大人已经在我耳朵边说了好多次,你再不出去就真的翻脸了。如今你名声在外,总在这桃苑里缩着,我肯别人也不肯啊。”

  小桃却总是不吭一声,只往床里缩一缩,勉强扯个笑道:“辛苦红姑帮我挡一挡。”

  一两个月下来,红姑最终也没了耐心,一个晚上花月坊里来了礼部的一个官员秦大人,指名要见那个封了从四品鱼袋的姑娘。红姑一狠心,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大丫头到了小桃屋里,把小桃从床上硬扯了下来:“姑娘,不要怪我心狠。今晚你就算去前堂陪秦大人坐坐,只喝两杯,也必须得去了。”

  小桃挣扎着,眼睛里除了惊恐,还有一丝绝望的自卑:“红姑,我不能,我真的不能。”

  红姑又好笑又好气道:“你怎么了就不能?”

  小桃沉默了,看着红姑咬了咬唇道:“我真的不能。你让我去陪客人,一定会被怪罪的。还不如不让我出去。”

  红姑一抬手:“给桃姑娘换身干净衣裳,带到前堂。给秦大人舞一曲,或是陪着喝喝酒。”

  手下的丫头听到红姑的命令,一个钳住小桃的手,另一个去拽小桃的衣服。小桃用力挣扎着,闪躲着,声音急切:“红姑,不要——”话还没有说完,带着锦毛鼠围领的上披已经被丫头们哧啦一声扯了下去,露出了白色的低领中衣,脖子上的黑色胎记也分外地刺眼。

  拽下小桃衣服的丫头低声呼了一句“啊!”也被吓得倒退了两步,那胎记被针刺过后,比原先还大了许多,黑乎乎的让人直反胃。

  红姑的胃一顶,忙从袖子里抽出帕子捂上了嘴,看着小桃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小桃把扯下的衣服捡了起来,捂在了胎记上,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如今就是这个样子了,擦不掉,洗不掉。这样去见客人,哪个客人会喜欢?”

  红姑愣在了那里,完了,这下真的全完了。就这个样子出去见人,还不把客人都恶心跑了?即便是捂得严实,但如果真的跳舞,来回舞动之间难免会露出来。

  红姑一脸的懊恼,看着小桃跺跺脚骂道:“没用的东西。”说完气急败坏地走出了门,到了前堂和秦大人又是一番解释。

  小桃缓缓把锦鼠毛的上披又围上,这辈子,她只怕离不开这个东西了。冬天还好说。夏天可怎么办?颈上的这片刺青,像一个烙印一样,时刻刺着她,提醒着她所有痛苦的过去。

  红姑实在是气恼,白白养了一个废物,索性把服侍小桃的丫头全都撤走,只留个空空的院子给小桃。那是皇上御赐的,没办法收回。别的吃穿用度,一律减了下来。小桃只得自给自足,吃饭自己去厨房拿出一份来,还是和下人一样的配给,洗衣服、收拾整理、缝缝补补全是自己的活儿。小桃的身子一直也恢复得不利索,总是气虚体弱,红姑自然不会找郎中给她调理。如今这些日常的活计也要自己做,小桃的身体渐渐有些撑不来。这里比起赵家唯一的好处,便是心的安宁,不会再有阴谋算计,不会再有骨肉血泪,不会再有撕心裂肺,更不会有侮辱唐人的刺痛,这些,就足够了。

  祁正修再去见小桃的时候,是三月初。本是烟花江南的季节,小桃却像枝枯萎的残花一般,全身瘦得皮包着骨头。祁正修走进桃苑的时候,小桃正坐在树下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半睡着。屋里比外头冷,外头的春风吹在身上,暖意融融。

  小桃听到脚步,睁眼一看是祁正修,想站起来,却是刚站起来就无力地又跌在了椅子上,只得虚弱地看着祁正修笑笑:“公子来了。”

  祁正修的眼前,是一幅很不协调的画面,柳树吐着嫩绿的新芽,桃花梨花争相次第地开着,而一身青灰的小桃,面容枯槁,头上竟然还有几丝白发。她才多大?祁正修缓步走到小桃的身边,把她扶进了屋子。

  屋里又凉又潮,有的地方还长出了青苔。祁正修把窗户打开,屋外的暖风吹了进来,不多时,有了丝丝热气。祁正修看着小桃,目光有些复杂,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能让她把活着变成了只是喘气。好像除了喘口气,她再也没有任何活着的乐趣。半晌,祁正修看着小桃开了口:“是不是暖和一些?”

  小桃点点头,屋里多了个人,又开了窗户,是暖和多了。以至于她脖子上的锦鼠毛围领有点热,小桃微微把围领调整了个方向,继续戴着。

  祁正修眉头蹙了蹙,对小桃颔首笑道:“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小桃点头,看着祁正修的背影远去,小桃靠在床上不觉又有些困意。

  等到她再醒来,日头偏了西,一袭白衣的祁正修就坐在她的床边,看她睁开眼,微微一笑:“醒了?”

  小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祁正修淡淡勾唇,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小桃,上下打量了一番。小桃把腿往被子里缩了缩,傍晚的阳光似乎还是很热,小桃不知是阳光热还是被祁正修看得燥热,把脖子上的围领又转了转。

  祁正修忽地抬起手,伸手去解小桃的围领:“太热了,解了吧。”

  小桃惊慌得直往后挪:“公子,不要。”一边伸出手拼命地拽着围领。

  祁正修停住手,看着小桃声音很沉:“听我的,解开它。”祁正修的目光很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安稳的力量,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小桃。小桃跳突的心在祁正修的目光下渐渐平缓了些,犹豫了许久,还是把手松开了。

  祁正修把小桃的锦鼠毛围领解下,很快又把中衣的衣领往下拽了拽,毫无防备的小桃全身都开始抖了起来,那团漆黑的刺青就那么毫无遮拦地显露在了祁公子面前,小桃已经忘了害羞和脸红,只是脸色煞白地看着祁正修。自己最丑陋的一个角落暴露在了那么干净的祁公子面前,小桃的脑子一片空白。

  祁正修的目光从小桃的脸上移到了脖子上,小桃只觉得像被刀割上去似的疼,所有看过她这片刺青的人,没有不被吓到或是直捂嘴的。那种屈辱和羞愧,是小桃最害怕的刺痛。如今祁正修在看,小桃抖着身子很快把手捂在了自己的颈下,没有敢看祁正修,只是快速而匆忙地说着:“公子转过去吧,不干净。会惊了公子。”

  祁正修的心有些莫名地酸涩,那片刺青,他终于看清了,细细密密的针留下的痕迹还能看得到,当初小桃一定很疼。祁正修只觉得身上都有些麻,而小桃闪躲的样子让他的心更加撕扯,就是这个烙印,把那个昔日纯真、娇俏的女子变得这么自卑、枯槁、苍老吗?祁正修的动作很快,按上了小桃的手,声音温和而笃定:“让我看看。不要逃。”

  祁正修越这么说,小桃越往后挣,一丝不安和惶恐窜了上来,她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气定神闲,从来都无法做到。

  祁正修却是用力按着小桃,任她怎么挣扎也动弹不了半分,小桃无奈,只得抬头,眼角泛潮地看着祁正修哀求道:“公子,饶了我吧,别看了。”给她留最后一点自尊也好。

  祁正修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抚上了小桃的脖颈,他的动作很轻,像春风滑过一般,指尖有些微凉。

  小桃没有想到祁正修会伸手上来,全身都僵住了,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看着祁正修,他不怕脏吗?祁正修的指尖每滑过一寸,所经之处便是一阵酥麻。

  祁正修看着怔住的小桃,声音温和中带些凄凉:“不要躲开我,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以前那样,是哪样?小桃的脑子继续空着,只是机械地看着祁正修转过身去,从床边的桌上打开一个盒子,那个盒子应该是祁正修带来的,小桃看着很陌生。祁正修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笔,蘸上旁边的一个小盒里的东西,向小桃转过来,微微笑道:“不要动。”

  说完抬手,笔在小桃的颈下细细描了起来。祁正修手里的笔很小,不是一般写字用的笔,却比写字的笔稍稍硬些,蘸着盒子里的颜料,一点点,一丝丝地,在小桃的颈上绘着。

  小桃的脖子凉丝丝的,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祁公子在帮她画那片刺青?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许久,才看着祁正修问道:“公子,怎么会想到这样?”

  祁正修没有回答,依旧很专注地看着小桃的脖子,非常细致地描绘着。那一瞬,小桃的鼻子有点酸,眼睛也有些泛潮。这是第一个不嫌弃她的人,一如他从前的不嫌弃。小桃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翻滚起来,祁正修脸上毫不介怀的神情,全神贯注的神情,像看着什么艺术品般珍惜小心的神情,让小桃的心颤悠悠地感动着。

  过了许久,祁正修终于把那片刺青全描好了,祁正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笔笑了笑,把镜子递给小桃。

  小桃有些微颤着手接过镜子,定在了那里。里面的自己,颈下的桃花,就像外面阳春三月树上的一般,绽开得妖娆。再也不见墨痕,再也不见刺青。小桃简直有些喜形于色了。

  祁正修放下笔,这才浅浅说道:“总不能一辈子把脖子遮起来。如果再用针刺朱砂进去,一来不一定能掩盖墨痕,二来会很痛。所以我找人讨教了一番,兑成了这种颜料,给你描上。这些日子,除了朝堂的事,我便一直在试这个配方,看怎样可以不褪色。”

  小桃这次彻底呆在了原地,祁公子这些日子没有来。她也没有太在意,祁公子如今朝政很忙,又怎么会时时惦念她这个卑微不堪的人,却没有想到他会为自己研制可以遮盖刺青的颜料。小桃看着祁正修,空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微颤着声音道:“公子的恩情,小桃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报答?”祁正修的眉眼划过了一丝落寞,轻声叹道,“如果要报答,我又怎么报答你割腕相救,在我看不见时的守候?”

  小桃的脸有些红,那些过往被祁正修说出来,每一句都让她的心跳得好快,却有些异样的尴尬,小桃转着话题问道:“这样绘上,便可以不褪色吗?”

  祁正修的神色黯淡了一下,随即勾唇笑道:“如今这颜料是不怕水的,你日常洗澡或是见水都不打紧的。只是时间久了,需要再补色描一描。”

  小桃把镜子拿得更近了些,细细来回看了许久,终于抿唇笑了。漆黑过去,是不是就可以从头来过?

  祁正修走了,临走前给红姑塞了不少银子,叮嘱她照顾好小桃,如果有什么吃穿用度不够,只管向他去要。红姑有些吃惊,本以为祁正修好些日子没来,是把小桃扔在脑后了,如今看祁正修又是这般大手笔,红姑忙应道:“大人尽管放心,桃姑娘在我们这里,那就是手心的宝贝,我会紧着照料。”待祁正修走后,又把秀菊和连翘给小桃安排了回去。反正有人给银子,红姑这才平衡。

  花月坊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当红的姑娘,红姑善待,众人也尊重;不得势的姑娘,人人都不屑一顾。对小桃,自然是不服气的。没什么本事和手段,就靠着狗屎运得了皇上的封赏,如今又有人莫名地撑腰,那些姑娘对小桃都明着暗着给两句,小桃只麻木地听着。这些对她来说,早已不算什么了。

  赵光义在开封,偶尔会有大唐的使臣来,赵光义便会请使臣去吃饭喝酒,宴席上赵光义只管和使臣不停地喝酒,待使臣喝得七荤八素醉意朦胧时,赵光义便打听小桃在花月坊的近况。从使臣半醉的话里,知道了小桃又回到了花月坊,赐了从四品的鱼袋和院子,甚至是跟了祁正修,不再接客。

  赵光义的心扯得很疼,一口接一口的酒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是啊,她回到了唐地,自然会跟了祁正修,她对祁正修是那么痴迷,痴迷得一见到祁正修眼里连天和地都抛却了。自己又算个什么?!自从知道小桃跟了祁正修,赵光义也不再去找大唐的使臣了。他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东西。

  四月,李筠派军攻打泽州,正式对大宋开战。李筠担心自己一支队伍的力量太薄弱,和北汉进行了联盟。北汉皇帝本就对大宋虎视眈眈,和李筠一拍即合,大开海口答应给李筠派增兵援助。

  赵光义这次主动请命去平叛,赵匡胤答应了,并派了慕容延钊和石守信作为后援。李筠驻守的是潞州,在晋南。赵光义查看了地势,如果从北边攻打,北汉会从北面回应李筠,到时两方夹击,很难攻取;而从东侧,上有辽,下有南唐,也不便于行事;只有从秦地一带向北攻是最好的办法。而驻守秦地乾州的李英手里还有兵力,万一攻打的力量不够还可以做增援。

  于是赵光义给李英去了书信,信中说明会借道去攻打潞州。李英过了许久才回函同意。李英此时的态度是犹豫而纠结的。他本是大周的部下,也深得先帝柴荣的赏识,对于赵匡胤的篡位,他是心中不平的。但他生性软弱,自然不会像李筠那样旗帜鲜明地反叛。李英本想看李筠揭竿而起后的情势,如果深得民心,响应者很多,那他也自然加入抗宋一派。但前期这不知死活的事儿,他也不敢掺和。

  可是这个墙头草还没做几天,赵光义就派来了急函借道。这下墙头草也做不成了,不借,就是明着和大宋作对,没准赵光义顺道把他灭了;借了,那他就是归顺大宋。思来想去,李英还是决定先借道再说,日后抗宋力量壮大后再反悔也不迟。眼下的赵光义慕容延钊等人,他可得罪不起。

继续阅读:第二十五章 军情临危订婚约,免陷污淖入幕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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