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苏凛凛仍旧能回忆起当时纪沐阳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肌肤时的温度，他温柔的不似往日凌厉的样子。明明错的是她，可他却没有开口责骂。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苏凛凛更加愧疚难安，身为心理咨询师，对精神疾病患者的危险性和安全意识全然不足，而她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就连对纪沐阳这个男人，她都所知甚少。
这样的认知之下迎来的是浓浓地挫败。
她不知道如果连卦象都无法帮助她，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能依靠什么。
为期一周的停诊处罚并没有改变，纪沐阳让心理咨询处的人将苏凛凛的申请通道暂时关闭，名字旁边特意标注为了「预约已满」，算是给了苏凛凛十足的面子，避免在同级实习生面前尴尬。
苏凛凛关于心理学的困扰，面对咨询时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可她想到纪沐阳，竟然第一次感到了心安。
怀中抱着从纪沐阳办公室拿出来的两本书，苏凛凛坐在班车的窗边望向窗外，另一侧同事们的喧嚣仿佛悉数不在，她安静的活在自己的空间中。
就像一缕清风，像一缕烟雾，缥缈于人世。
许是苏凛凛自幼学习易经文典，加上平时生活总以复古长裙出现，凛凛的身上总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活泼好动的性格为她增添了不少灵气，让人会自动忽略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疏离感，然而一旦当她沉寂下来，原有的气质便会显露。
坐在外侧的优优担心地望向凛凛，她当然知道凛凛状态不对。从纪沐阳办公室回来，凛凛就沉默不语，一个人闷头坐在专门给实习生休息的办公室看书，安静的十分异常。
后来安安护士特别跑到休息室找了凛凛，问她有没有被纪主任责备，齐优优才知道凛凛的手链差点酿成了大祸。
突然凛凛手机震了震，凛凛从包中掏出手机低头查看了一眼，随即对的齐优优轻声说道，“我爸从云南回来了，今天我不回寝室住了。”
苏中天研究的田野主要在滇川一带，这次的项目持续了三个月还没结束，而眼下他特意赶过来，是为了苏凛凛母亲的忌日。
苏凛凛的母亲是在她高考拿到B大录取通知书后吞食安眠药自杀的，她还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个夏天，得知自己被第一志愿B大录取的她快乐的像个小精灵跑着抱住母亲，母亲还亲吻了她的脸颊竖着大拇指说“我的凛凛真棒。”
然而隔天清晨，她却如何都唤不醒永久沉睡的女人。
抑郁症。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本科毕业选择攻读心理学硕士，除了卜卦求事不在主流之外的重要原因，就是她母亲的死始终是心头凛凛过不去的坎儿。
“听老顾说你们开始实习了，感觉怎么样？”苏中天常年在外的皮肤被晒的黝黑，年逾半百却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健朗的很。
“不怎么样。”
苏中天慈爱地拍了拍苏凛凛的头，“听说你的督导是纪沐阳？我和他有过几面之缘，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是不错，需要我帮你打声招呼吗？”
若是在前一天苏中天提到纪沐阳，苏凛凛一定会不予余力地说他坏话。可是此刻她想到男人温柔给自己上药的场景，怎么都无法开口。
只能兀自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心理医生的职业并不适合我，不太想继续念了。”
苏中天闻言皱眉，“六年前你妈妈去世时你后悔自己没有及早接触心理学发现你妈妈的病，现在如愿学到了心理学你却又新生退缩。凛凛，苏家的孩子不能这样知难而退。”
“你现在刚开始实习感到挫败是正常的，凡事都得有个过程。而其中‘顺’是适应的关键，顺天顺地顺时运，顺情顺意顺人性。多观察，多顺从，自然你就入门了。”
不愧是老师，苏中天仍旧喜欢长篇大论，苏凛凛只能点头不语。
见女儿仍是萎靡，难得见到女儿的苏中天也没再继续纠缠，说道，“翁笠和我通电话说风水年会就在明天召开，他是特邀嘉宾没办法赶回家祭拜了。”
翁笠是苏中天在凛凛6岁那年从云南带回的被拐儿童，彼时翁笠被安置在了孤儿院，被苏中天看中收作了徒弟，与妻子商量过后带回家抚养。翁笠主学风水，凛凛主学卜卦。
苏凛凛的母亲之于翁笠而言，虽没有血缘，却也如亲生母亲那般。听到师兄不回来，苏凛凛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低落了，耷拉着脑袋“嗯”了声。
身为父母的哪能不知道女儿这点小心思，苏中天叹了口气，终究没说什么。
“你去整理一下明天路上要带的东西吧，明天周末车会比较多，我们早晨6点就出发。”
很少与女儿单独相处，苏中天也不会主动找话题，加上苏凛凛情绪不好，干脆停止了对话。
母亲生前的房间还按原貌保存着，苏中天在母亲死后害怕触景伤情搬去了其余房间，而原本卧室中的每一样物品都不曾有人动过，仿佛还在等待晚归的主人随时使用。
凛凛拉开母亲的衣柜，拿出了一件母亲生前喜爱穿的外套抱在怀中。
每年祭拜凛凛都会选取母亲生前喜爱的衣服进行祷告，她相信母亲的魂魄可以透过带去的衣服而暂时与他们相见。
六年了。
苏凛凛的头埋在还散发母亲生前香气的衣服中，哽咽不已。
竟然已经六年了。
***
墓地买在了帝都远郊，亦属清幽之地，抬头便是青山秀水，碧云蓝天。
苏凛凛怀中仍抱着母亲的衣服，手小心拎起长裙，唯恐裙尾扫到野草上晶莹的薄雾，惊扰到自然馈赠给植物的礼物。
苏中天手里则拎着水果鲜花，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
“啪！”凛凛抱着的大衣中掉下一片纸。
母亲的衣服里还放着东西？
苏凛凛弯下身子将其捡起，小心翼翼地将快要破损的纸折开，脸色突变。
直到与苏中天按照往年习惯看完母亲，两人走到了停车场，苏凛凛才停住脚步将纸条拿出来握在手中，对着苏中天说道，“妈妈究竟为什么会患抑郁症。”
苏中天回头，莫名看向女儿。
“又为什么选择在我高考结束后自杀。”
苏中天开始皱眉，“怎么突然问这些。”
苏凛凛展开手中的纸条，“这是您写的吧。”
苏中天接过，上头是自己苍劲有力的字体，龙飞凤舞地写着：「吾妻：日支为用神且命局为月支，命不过四五。」
苏中天长叹一口气，望向远山浮云，“这都是命啊……凛凛你知道，天命难违，人的命天地早就有了定数。”
“所以你就将自己卜算出的母亲的寿辰告诉了她？”苏凛凛从没想过母亲竟然一直以来都承受着“活不过45岁”的压力，就像身边被人安置了倒计时的秒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生命即将终结。
“她有知道的权利。”苏中天丝毫不觉得自己错了，“从认识你母亲时我便知晓她的命格，也知晓我注定老而无妻。”
苏凛凛笑了，她甚至笑出了泪水，“爸，您知道吗？昨天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上帝的代言人吗？讽刺的是，今天同样的话我却想送给您。”
“您以为您是谁，凭什么规定谁何时生何时死，又凭什么干涉别人的人生……”
“胡说八道！”苏中天也震怒，“人各有命，这是不言不语就能改变的事实吗？”
“可母亲却因为你的话得了抑郁症，她是自杀的！”苏凛凛眼噙泪水，对着父亲同样厉声回复。
“你母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天命难违。我从小便与你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你怎么还想不通这个道理呢。”
苏凛凛分明听到一直以来崇尚的某些东西正在土崩瓦解，不言他人之寿是这一行的规矩，而现在父亲却振振有词，甚至对她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呵。
苏凛凛扭头便跑，她需要冷静，她现在的状态无法与在她看来是“杀人凶手”的父亲同处于个空间。
“凛凛！”苏中天气急败坏地叫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来，否则我不会等你，你自己走回家！”
苏凛凛听闻不闻，跑向远方。
凛凛的拗脾气完全继承了苏中天，见凛凛毫无悔改之意，也管不得什么荒郊野岭，一脚油门就离开了停车场。
苏凛凛转头又跑回可母亲的墓碑，头抵在石碑上哭得肝肠寸断。责备自己为何没早看出母亲的不对，为何没早与母亲聊聊……
足足哭了一个小时，苏凛凛再睁开眼一阵头晕眼花。
一大早滴水未进的她此刻明显有些脱水，再加上太阳已经渐渐升起，炙热的阳光将她烘烤的浑身无力。
父亲早就不见了踪影，就让她与母亲一同埋葬在这里吧，苏凛凛跌坐在墓边再一次低头啜泣。
反正……自母亲之后，这世上再无真正关心她的人。
“还准备再哭一个小时？”
充满磁性的声音将苏凛凛从黑暗的世界中唤回，一双杏眼红肿肿，揉搓掉不断冒出来的星星，努力确认着面前的人。
“我可没时间再等你一个小时了。”
“……纪主任！？您，您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