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凛凛不错神地盯着纪沐阳的双眼，人在诉说自己秘密时都是小心而敏感的，对方的每一个回应都会决定倾诉者下一步的行动。
纪沐阳嘴唇微抿，神情专注，双手交握身体自然前倾，这种陪伴的姿势极大增加了苏凛凛的勇气，她继续说道，“那时正在放暑假，早晨妈妈没有起床，我以为她还在睡就等到了中午……我去敲她的房门，没有人应，直到我摸上她的胳膊，才发现妈的身体已经冰凉。”
“120、120来的时候，医生和我道了歉。你说好不好笑，又不是他害死妈妈的，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呢。”
再次逼自己丢入回忆中的苏凛凛忍不住微微发抖，却硬要装作已经过去的云淡风轻模样，殊不知这样的表情和完全不好笑的调侃让人更加心疼。
“我爸说妈妈患有抑郁症，明明和她常年生活在一起的人是我，我却完全不知道她抑郁……”苏凛凛深呼了一口气，“妈妈离世的第一年我完全无法入眠，整日被梦魇缠身，精神状况很差。”
“可以说一下你都梦到了些什么吗？”
苏凛凛一愣，下意识的蹙了蹙眉，根据精神分析学的理论，梦境是人潜意识的反应。纪沐阳这是……要分析她了吗？
压住心里的排斥，“就是很多混乱的梦。”
她时常会梦到妈妈还没有去世，仍旧会在清晨披着晨光为她和师兄准备早餐，她翘着脚坐在妈妈身后的餐桌前望着女人的背影，待到饭做好，苏凛凛却看见端着餐盘的母亲七窍流着血……
她还会梦到自己在房间里睡觉，突然听到卫生间传来水声，梦里的她被水滴声吵醒跑到卫生间查看，却见到鲜红的水从水管中汩汩冒出，她如何关都关不上。
纪沐阳点点头，没有尝试解梦，而是问道，“你说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后来呢？”
“就看诸子百家儒道法墨啊。”说到这苏凛凛笑了，“一年中我没日没夜的看书，什么书都看，强迫自己接受天人一体观，强迫自己遗忘母亲去世的事实。”
苏凛凛捏的指甲泛白，“可最近，这种感觉又回来了。母亲刚去世时的感觉，又回来了。”
“为什么又回来了。”
苏凛凛垂着头，手在日记本上来回抚摸，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两人僵持，似乎正在进行一场耐心比拼一般。终于苏凛凛败下阵来，眼眶通红，“纪沐阳，你不是心理医生吗？你能救我的对吧，你可以救我的。”
纪沐阳右手执起原本放在一侧的黑色钢笔，习惯性地敲了两下，面对女孩儿眸中带泪的期待，他没有泼冷水，却也没有正面承诺，而是用清凉如水的声音平稳无波地说道，“苏凛凛，这几年你辛苦吧。将母亲离开的十字架背在自己身上，不断用笑容麻痹自己的神经，用天命论试图找到救赎的出口，反反复复在思想中挣扎拉扯，却一夜之间发现自己做的所有努力顷刻间回到原点。这种感觉，也糟糕透了，对吗。”
苏凛凛心蓦地空了一瞬。
“你母亲的死，不怪你，那并不是你的错。”纪沐阳此刻的声音包含着蛊惑人心的镇定，“目前的问题与他人无关，与我是否能救你也无关。问题的关键你，你有没有做好被救的准备。”
没有人对她讲过这样的话，被反复揉搓心似乎被人拎起擦拭好又安放回去，多年积攒的委屈、冤枉、恐惧、思念全数泛滥涌来。伴随着“哇”的一声，一颗小炮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进了端坐着男人的怀里。
纪沐阳被女人突如其来地举动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将双手举高，却为女孩揽住他的腰身提供了便利，两人身体瞬间紧贴。
短短几秒间，男人的胸口感受到了一股温热，薄薄的布料出现了一片圆圆的湿迹。
女孩特有的清香顺着发丝飘散，纪沐阳拧起的眉毛被这股清香抚平，因嫌弃准备推开女孩而伸出的食指渐渐收回，半悬在空中的手也随着一声轻叹终于放下，转而轻拍着女孩的后背。
忙忙碌碌的世界里，唯独这一隅安静温暖。
泪意渐渐止住的苏凛凛意识回笼，适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蜷在男人宽阔的胸膛中，两人的动作亲昵到连男人那富有节奏的心跳都在耳畔被听的一清二楚。
迟到的害羞感将凛凛的耳尖染红，对于纪沐阳的怀抱她并不陌生，之前在墓地就开了先河，不知是出于羞怯，还是对男人身上的安全感起了眷恋，一颗小脑袋迟迟不肯从男人的怀中拔出，心里竟然还带着些鼻子堵塞而无法闻到皂香的遗憾。
将注意力一直放在苏凛凛身上的纪沐阳察觉身上的这瘫哭声消失，两根手指屈起顶住女孩的额头，“哭完了就起来，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丝毫不加以掩饰的嫌弃。
被施以外力强制拔出的苏凛凛：“……”
果然这块木头完全不懂的怜香惜玉。
一包面巾纸再次被扔到面前，男人对她说了与那天同样的话，“眼泪鼻涕擦一擦，脏死了。”
已经毫无形象可言的苏凛凛不客气的抽出两张纸，用力的擤着两下鼻涕，发出雷鸣般的响动。纪沐阳无语地戳了戳眉心，对自己说，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纪沐阳飞速翻了翻自己的行程单，“等你做好面对过去的准备时再来找我，没什么其余的事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
已经在这个姑娘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这很不纪沐阳。
直到纪沐阳浏览完一份手头的病历单，对面的姑娘仍旧以原先的姿态坐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
苏凛凛鼓了鼓嘴，“眼睛肿着，不好意思出去。”
原本科室就盛传她被暂停接诊的事迹，中午才被宁夏阴阳怪调的调侃，若此刻肿着眼睛出去，岂不更给大家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话柄？
“现在想到丢人了？”纪沐阳声音毫无音调起伏，“准备在我这坐到下班？”
苏凛凛不应，却岿然不动。
小妮子这是赖上他了？
纪沐阳瞅了眼不吭气的苏凛凛，直接起身走了出去。
纪沐阳这一走苏凛凛心里也开始打了鼓，还带着些下不来台的尴尬。
苏凛凛平日里和人打交道总会保有三分距离，即便是与翁笠都从未如此任性过。可越和纪沐阳接触她就越在这个男人面前肆无忌惮，好的坏的脾气统统都在他面前展露，仿佛吃准了这个男人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一般。
可现在他直接离开了……
苏凛凛开始后悔，反思自己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些。
还好没有给苏凛凛太久自责的时间，纪沐阳很快又回到了办公室，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闭眼。”男人在苏凛凛面前站定，硬邦邦地说。
苏凛凛不明所以，怕男人生气赶忙听话的闭上了眼睛，随即眼皮处被冰袋冰住，浑身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想躲开，头却被一只大掌固定，“别动，忍一忍。”
苏凛凛不敢再逃，只得仰着头乖乖配合。
“冰敷能稍稍消肿，你自己拿着，5分钟后我会叫你。”
交给女孩时怕她冰到手，纪沐阳找了块毛巾贴心的将冰袋包裹住，“手凉的话再和我讲。”
“哦。”苏凛凛接过，有莫名的情绪滚过胸腔。
房间里只有翻动病例的沙沙声，男人偶尔会抬眸看一眼对面像雕塑一样给自己双眼冰敷的女孩，嘴角勾起的幅度轻柔到连自己都未曾想象。
苏凛凛回休息室时肿胀的双眼消了大半，在纪沐阳那边稍稍用粉底遮盖了下，此刻已经几乎看不出异样。房间内大半的人都去了咨询中心工作，反而一直高喊忙的宁夏留在休息室，和班上几个同学聊天。
苏凛凛进门宁夏热情的招着手，“凛凛你回来啦。”仿佛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跑出门哭的人不是她。
疲于应付虚伪的人际，苏凛凛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又蜗居到偏僻的小角落，拿出纪沐阳送她的几本书啃度起来。
“凛凛，我们刚刚在聊明天聚餐的事。”宁夏无视苏凛凛的冷淡，一屁股坐在原本齐优优的位置上，亲昵地说，“咨询处的处长说明天晚上科室请我们这些实习生吃饭，算是欢迎我们的到来，现在正在统计人数，你要不要来？”
苏凛凛平日行程很满，神龙见首不见尾是常态，班级活动更是无暇参加，与班上同学也都不熟，参加这种活动也是尴尬，下意识的想拒绝。
“来嘛，所有实习生都会去的，大家要一起共事这么久，刚好能借着这个机会彼此熟悉一下。”
苏凛凛转念想了想，问道，“精神科的医生们也都会去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纪沐阳会不会去。
宁夏偏头想了想随即点头，“听处长的意思是咨询中心和精神科一起聚一聚，不过他还没去问纪主任，我已经自告奋勇揽下了这个重任，亲自代表实习生团队邀请他。”
宁夏的小萝莉脸故作可爱的鼓了鼓，嘴巴微微翘起一副撒娇的模样，“对待女孩子纪主任应该会温柔些吧。”
“哦。”苏凛凛心头突然闷闷的，“既然大家都去，也把我登记上吧。”
“好咧。”宁夏在本子上画了个勾，“那我现在就去问纪主任。”
苏凛凛重新低头翻看了两页，心浮气躁的闷热感持续影响着她，索性把书合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我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