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小面的师父病倒多年，近日更是越发不行了。他看起来是知天命之年，面色苍白、瘦如人干，成天躺与床上瞪着眼挺尸，话说不出来，连饭也不知道坐起来吃，须得庆小面一勺一勺喂到嘴里才行。有时不知咀嚼，庆小面还得费劲将食物完全碾烂。庆小面孝顺，照顾师父更是比女人还细致，天不亮便来给师父请安、梳头、穿衣、喂食，绝不假他人手。
庆小面的师父被其安置在大宅最好的房间内，房间干净整洁、通风、透气、阳光明媚，还有张像样的床。庆小面自己以及其余戏团小伙伴是打地铺的，没有床，房间也肮脏且潮湿。只因好的屋子都被他们用来置放戏团里的重要道具了。那些道具虽不贵，却重养护，霉了、臭了、湿了都影响戏法的发挥。
此番王念祖与庆小面前来，亲眼见庆小面为其师父磕过头后，将师父揽在胸前，给他喂粥。那师父喝的小米粥流了一嘴一胡子，许多都黏到庆小面的衣服上，也不见庆小面在意。庆小面仔细伺候完师父，自己胡乱喝几口掺着石子的杂米粥，最后才跪到师父的床前。
所以当庆小面问出“师父您什么时候死”的时候，王念祖不禁要想：久病床前无孝子，世上再无完人。庆小面终于装够孝子，露出狐狸尾巴了。
庆小面行走江湖多年，最会留意观众的眼神，一下便看到王念祖的目光，便解释道：“手艺人要想学到真本事，须得供养师父，好吃好喝伺候一辈子，跟着师父练一辈子，等师父快死的时候，再告诉几句重要口诀，便能学到真货。若是伺候不好，师父留的那一手要紧的，怕是带到棺材里也不告诉你。但老子不是那样的人，老子从小没爹没娘，只有师父疼我，我是真的爱我师父！”
正说着，只见那床上挺尸的师父的缓缓伸起干枯的手，以极慢的速度在空中两手相合，或竖起中指，或倒立拇指，像在表演道家的结印之术。
庆小面精神一振，眼前一亮：“师父说话了。”
说话？王念祖一头雾水地看着庆小面随着师父的结印动作一字一字念着：“龟儿子，老子会在丙月卯时嗝屁。”
师父结完印，那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看得王念祖是瞠目结舌，没想到这半死老头还真的告诉了庆小面自己的死期。
庆小面沉默了一会，逼回涌出眶外的泪水道：“师父在世时有众多成就，除去‘海李子大佬’外，还被称为半仙，料事如神。”江湖艺人中，对变戏法的行业俗称为“彩门”，或叫“彩立子”，称搭台变戏法的人为“海李子”。
“师父早就算到自己会中风得病，也早就算出自己的死期。但人的命格会随时运变化而变化，因此算命师在测算事情时，时间离得近，算命师就算得越准，时间越远，出错的机率就越大。师父曾教导我算命要诀，说算命师算过去的事最准，因事情已定。而他只算一年内的事，再远便推托不算，以确保他半仙之位。因此，师父的死期也随时在变，每当我们问起他仙去的时间，他便以结印告之。现如今他的死期是越来越近了，上上回问是两年后，上回问是一年后，这回怎么就在丙月卯时了？那不就是下月？”
庆小面想到自己小时无人看管，与其他乞儿一起流浪，饥一餐饱一餐，是师父找着了他，给他吃给他穿，还教导他戏法技艺。每当回忆起小时候的师父，总能想到师父那双温暖的大手，那抚摸自己脑袋的触感。
庆小面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哭了出来，扑在师父的床前哭道：“师父，我二大爷纵有金山银山，徒儿也对您不离不弃！”
庆小面的泪湿了师父手，师父指尖动了动，想起自个年轻时，正值事业鼎盛巅峰，身为彩门的当家台柱，每回表演，均场场爆满，一票难求，更有达官贵人特请他去府邸演出。那时他太过忙碌，人手短缺，便寻思着到街上买个小工回来打杂，恰巧碰见了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庆小面，便起了心思带这小娃回去打杂。他带回庆小面后，最常做的是便是摸着他的头道：“瓜娃儿！”
“王哥您也看到了，我与我师父情深意重，我怕是无法动身离开重庆。”庆小面哽咽道。
庆小面回想起这近二十年漫长岁月生涯中，在彩门的日子是最无忧，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常伴着欢笑和热闹“乒乓”表演声。
听着庆小面的话，师父想起自己将庆小面拣回的第二天便开始后悔了，他只是想找一个打杂做事的正常童工，岂料竟带回一个脑子瓜的！瓜娃子笨手笨脚，教不会、骂不懂、打不怕，第二天便砸了昂贵的戏法道具。此后不是在别人表演时帮倒忙出漏洞，便是提前放出戏法道具害他露馅。弄坏戏服道具更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事。常引得台下观众哄堂大笑。小面那瓜娃不知事件严重，也跟着笑。笑得师父更是后悔，怎么就拣回这么一个傻的，常捶胸顿足。
“我是要为师父披麻戴孝，养老送终！”庆小面铿锵有力道。
庆小面多年来跟着戏班东奔西走，因自己愚笨，常常走失，师父每回都能找到他，带他回家。想到这里，庆小面眼睛又一次湿了。
彩门不留闲人，更不养傻瓜。师父曾不止一次丢过庆小面：小巷、山林、闹市，甚至有一次将吃着糖葫芦的庆小面留在远行的渡船上。但不知道是天意还是巧合，被丢弃的庆小面总能回来，无论彩门游行至哪个地方表演，庆小面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间里冒出来。
第一次时，他在晌午丢的庆小面，晚上时分庆小面就被人送回了他手里。第二回他便学了乖，将庆小面丢得更远，果然平安迎来三天的平静。正当彩门上下因庆小面的离去而洋溢着喜气时，第四天庆小面便由一队穿着浅蓝色军服的士兵送了回来。在军老爷面前，师父不得不做出感激涕零状、与庆小面相拥而泣，泪在脸上流，也在心里流。
庆小面离开最久的一次便是师父将他留在远洋渡船的那趟，那趟庆小面整整三个月未出现。师父以为他已永远离开了，连睡个觉，都做着美美的白日梦，梦到庆小面再也不回来了。梦着梦着，朦胧中听见庆小面“师父，师父”呼唤他的声音。睁眼一看，白胖了好几圈的庆小面穿着高档绸缎，项上戴着一金项圈，笑眯眯道：“我从收养我的那户人家那里逃出来找您了！”那个时候，师父第一次深刻认识到庆小面是他再也甩不掉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