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镜在闻雪院里不过是个区区三等丫鬟，报秋与墨梅则是老太太分过来的头等丫鬟，平日里脏活累活哪里轮得到报秋与墨梅？还不都是指使玉镜这些小丫头去做？现在这四人现在骤然处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上，报秋和墨梅哪里能忍？
玉镜更不能忍。
她好容易有了个向上的机会，今日才得了三小姐的脸面，此刻心态早就不复从前被报秋和墨梅等人压在头上的时候了。
“我和青萍都有正经事情要做，两位多少也是我们的姐姐，不说伺候了多少年主子，就是吃过的米也比我们多些，干得活比我们重些又如何了？这是主子吩咐下来的事，是抬举咱们当奴才的，两位姐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么？”玉镜大声道。
青萍忽然明白了什么，马上抬眼朝阮棠看去，没想到她的三小姐正含笑看着她，主仆二人心照不宣地对了一瞬眼色，便又各自去劝剑拔弩张的两方了。
阮棠幽幽叹了口气：“青萍，你去拿点钱，找个婆子抬过来吧。”
青萍则对玉镜低声道：“两位姐姐是老太太的人，你就算心中有气，也该顾及着点老太太的脸面，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声音虽然不大，但正好也能让墨梅和报秋听到。
玉镜光脚不怕穿鞋的，自觉老太太还能为了这点子小事跟她一个奴才过不去不成？况且她跟三小姐本来就占着理呢！报秋和墨梅也一肚子火气，她们从前走到哪里不得被人抬举着？现在却要给一个最没出息的三小姐抬水干粗活，都道是人往高处走，她们俩怎么会安心在此处待着不动？
报秋咬牙道：“玉镜，你说话可仔细着些，伺候不好三小姐，三夫人怪罪下来，可不是你一个二等丫鬟就能担得起责任的！”
玉镜还欲再辩，却被青萍连拉带拽拖走了。
拽走了玉镜，青萍又返回来，凑在阮棠身边，用只有她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听说，大少爷常去柳间湖呢……”
阮棠听罢，却是皱了皱眉，淡淡道：“罢了，让婆子去抬吧，你们随便谁去跟着莫让水洒了就是。”
报秋和墨梅看了阮棠的反应，就只当是青萍给阮棠偷偷说了什么玉镜的坏话。
一众丫鬟见阮棠面色不善，便也不便在她面前继续吵架，各自都暗恨在心，给对方记了一笔大的。
“我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阮棠将帕子掖进袖中，慢慢走出了小院。
“生气了？”报秋对阮棠的背影努了努嘴。
“三小姐脾气好得很，不至于就这么生气了，估计是觉得吵得她烦，不想理咱们罢了。”青萍笑道。
喊了个粗使婆子过来的玉镜瞪了一眼报秋和墨梅二人，拉着青萍离开了。
此刻正值夕阳西下的时候，外头的天气褪去了几分燥热，只剩一点带着阳光余温的干燥的暖意，阮棠正望着夕阳出神，却不防听到了一阵哭声。
这哭声仿佛是一个不足弱冠的少年发出来的，隐忍而克制，但其中悲戚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
是哪个院里的小厮受了委屈？还是……
阮棠心念一动，便放轻脚步，循着哭声走了过去。
不远处的柳间湖上的亭子里，一个锦衣少年正伏在石桌上抽泣，阮棠根据身形判断，这果然是董氏的儿子，阮家的嫡长孙阮松。
阮松幼年丧父，常年与母亲相依为命，性子懦弱些也是正常，只是哭了这好一阵，仿佛是越来越伤心了一样，阮家没理由待他一个嫡长孙不厚道，他这委屈又是从何而来？
阮棠还没想明白，抬起头的阮松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柳间湖算是阮府较为偏僻的一处了，阮松来这里偷偷哭泣定然就是不想被人发现，不然他身边怎么连个跟着伺候的额丫鬟小厮也无？此刻又给自己撞见……阮棠不知为什么，脸一红，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三妹妹。”阮松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哭腔，强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来看湖么？”
阮棠点点头：“我院子里新来的三个丫鬟吵架，我听得心烦，就出来走走。”
阮松冷笑一声：“这些下人都是如此，再与她们十个胆子，她们敢去老太太跟前放肆么？不过就是欺你年幼又无所依靠罢了。”
阮棠听出阮松话里的愤恨，有心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幽幽道：“我习惯了，大哥呢？还不习惯么？”
阮松一愣，他早听说过阮棠自打二爷回来的那一日起就变了个人，没想到传言居然是真的。
“也习惯了，且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心里憋闷罢了。”阮松努力眨了眨眼：“走吧，三妹妹，天黑了，我顺路送你回去。”
“大哥。”阮棠与阮松并排走着，二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咱们家里，我母亲操持大部分家务，二伯母受宠，地位亦是高高在上，连带着几个姊妹也都得意极了，难道大伯母就没有为你考虑过么？”
“你……”阮松震惊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个跟自己几乎没有半分交情的三妹妹居然能如此直白地跟自己推心置腹。
阮棠低头笑了笑：“大哥，你比我好，我常听丫鬟们说一句粗话‘宁要当乞丐的娘，不要做大官的爹’有母亲在，总是时时处处为子女考虑的。”
“我母亲尚且自顾不暇，又有何能力为我图谋什么？”阮松今年也不过才十四岁，小时候被失了丈夫的董氏保护地非常好，身上还有些不愿受辱的少年气，其中却又掺杂了几分优柔的软弱。
“大哥，老太太得意了一辈子，最怕的是什么？”阮棠问道。
“怕？”阮松皱眉，赵氏现在是奔着花甲活的，他还真不知道她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了。
“祖母一生要强，现在没有了年轻时候的顾忌，一定更是不愿自己的威严受损。”阮棠站住了脚，阮松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月林院的门口。
“可我母亲……”阮松摇了摇头。
“大伯母才是对祖母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的人。”阮棠抬起头，看向阮松。
他下巴上和嘴唇上长了一点黑色的毛绒，脸颊瘦削，少年的俊逸潇洒藏在愁苦与怯懦背后，都快要看不到了。
阮松点了点头：“我母亲身边的心腹丫鬟叫初五，三妹妹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她。”
阮棠“嗯”了一声，笑道：“多谢大哥了，方才我在那里哭个不停，你可别笑话我啊。”
“怎么……”阮松愣了一瞬，看到阮棠的目光在自己身后，转身过去才发现两个双合院的丫鬟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朝着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