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苇绡（一）
翠娥自是死命的拦着，左挡右晃的只拉着梁召不许走。梁召本清瘦，自然比不得翠娥常干活的力气，被拽的出不了屋，索性跺跺脚哭了起来。“翠娥，你还不帮我！难道真是要让二姑娘把我欺负死了不成？二姑娘她一味媚上欺下，明里暗里不知给我下了多少绊子，太太也依着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也罢了。眼下竟是连这正头太太的位子也要抢了去！……我这便回了太太，若是梁府不认我，我走便是，没得在府上现眼。“梁召又是委屈，又是愤恨，情急之下把往日的温婉有理都抛了，声音尖的直嚷的翠娥脑壳发胀，手上顺势失了力道。
梁召脱了翠娥禁锢，砰的一声撞到门框，她条件反射的用手绢揉着头发，眼里忽的留出来两道清痕。梁召不明白。阿娘从小便教她知晓她乃安定梁氏之后，当今晋朝司徒之女，亦当在给平丘大户人家女儿当女工师傅的时候将她时刻带到身边，留神学习富贵人家的规矩品行。是以她虽是有母无父，却不自卑，只当自己是梁府庶出小姐，迟早一日要归府的。可阿娘说的府中千好万好，她却是没看出来，她看见同样是庶出的梁兰佩锦衣玉食，连规矩都比她好上不少；她也看见府里的姨娘面容枯槁，精气神甚至连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她还看见阿娘和她提过多次的太太冷若冰霜，动不动就指使人挤兑她出府。心里的失望像涟漪一般层层展开，几乎要将她的心噬个体无全肤。她梁召不是定安梁氏的姑娘吗？那为何她嫡母不爱，亲父不闻，陋衣蔽食，毫无体面，便是唯一所爱之人，却也要拱手想让，不得成全。
梁召胡思乱想一通，倒也没再哭，只打发翠娥去表少爷的训园要个主意，一心只往离府私奔那个念头上拐去……
这厢梁召刚在虬芳院哭闹不休，那厢左氏便得了消息。先是听见了梁府待她不公，偏帮二姑娘那一节，左氏只兀自笑了笑，心想果然是个孩子，什么话都敢说。随后又听说了梁召要出府那节，眉头一跳，那腕上紫霜秋兔毫便在纸上沉了半响，生生在帖子上晕开了个豆大的墨点。只得吩咐服侍的清岚撤了纸再备一张。
一旁候着的王二石家的与左氏心意相通，见状自然是知道左氏的心病，忙帮着说话：“太太仔细身子要紧。其实都是亲亲的女儿，哪就会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二姑娘得了这姻缘，面上不错，可太太许给梁召姑娘的前程岂不更好？梁召姑娘人质朴没那么多心眼子，只要太太留心教还不是教的比大姑娘也差上不多的？“一番话真真说到左氏心坎上，脸上便舒展开来。诚然，她是不想让那狐媚子进府，可人都来了，眼下又出了纰漏，索性好在人还是个纯良的，只要她留心教导，最后送进宫去，任凭她最后成什么样，都只有安定梁氏是她倚仗。不知事的更好。若是大囡用得着她就拿她邀宠，稳固梁府的地位不提，她有幸得了一子半女，大囡也可以抱在跟前养底气足一些。若是大囡用不着她，说明皇上对她也还不错，她这个娘也就放心多了，那也只有梁府满门忠烈的份。那狐媚子的未来，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左氏想着，忍不住开口纠正王二石家的：“什么梁召姑娘？越发犯浑了，那是咱们府里嫡亲的二姑娘。都交代下人下去，谁说错了，拔了舌头打烂她的！“
碧玉珠帘一动，是个小丫鬟窃窃抱了纸过来，行了个不甚端正的礼给她请安。清岚接过，殷勤的换了纸，又飞快重调好了墨。只等着左氏重修一封。
左氏虽是明事理知事的，心中还却还忍不住为那个狐媚子犯膈应，摆了摆手：“清岚你来写罢，你是知晓我的笔迹的，清娴去请族长宗妇并几个姑奶奶老太太过来，就说想要开祠堂。“这便是要认真将梁召记在她名下了。王二石家的应了，刚想退下，又被左氏叫住，让她告诉田贵家的走一趟虬芳院。左氏想着安抚下梁召也好管住嘴不叫她乱说。至于梁召对着志辰的那份心，那完全是痴心妄想。她甚至不想对此跟梁召解释些什么。
田贵家的到了虬芳院，先被那破碎一地的花瓶唬了一跳，不怪她眼皮子浅，梁府不拘哪个屋子布置都是一样清雅，就说这虬芳院，里外五对花瓶两架屏风并那雕花鸟鱼虫榻子可都是古物，随便挑一件也够外面个小户人家吃上半年，眼下瓶子碎了一地，屏风她也只看见了半扇，就是不知道那榻子有事没有。
主屋里扳着脸出来个壮实丫鬟，粗手大脚，体肥腰壮。头上胡乱插着两根包银铜簪，簪上雕的是梅开二度。田贵家的瞧着她眼生，但也记得伺候梁召的正是左氏随便派的粗使丫鬟叫翠娥的，可眼下自然又是不同了，当即笑开了花，口中只叫翠娥姑娘。
翠娥寒着脸，略福了福身叫了声田妈妈，转身回屋禀报。其实虬芳院小的很，进了院就是里屋。田贵家的和王二石家的一样，打小伺候左氏，什么风浪没见过，翠娥这样稚嫩的拿枪捏调，田贵家的还真不放在眼里。不过，也算是护主。
田贵家的又等了片刻，才听见房里传来个温和的声音：“翠娥还不快请田妈妈进来，我可有话要和田妈妈说呢。田妈妈是太太身边的老人了，我也要给几分面子才是。你去院里跪着领罚罢。“田贵家的抬脚进屋，正看见翠娥眼红红的向屋外走去，可她身负太太嘱托本就是来安抚梁召的，又知道梁召必有大作为，怎么敢真托大逼梁召罚了丫鬟，于是好说歹说罢休，坐定。
田贵家的虽是坐在杌子上，倒也不太敢打量梁召，只觉得待人接物倒也没传的那么不堪，更不用提虽衣裳半新不旧的却背挺得直直的，自有一番傲骨。田贵家的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知道在这世上傲骨多么吃香。因此不敢怠慢，脸上堆了笑意，窥探着梁召脸色开口道：“太太这日头忙的不行，却也一直挂念姑娘，因着清蜜与太太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她知道清蜜去了，心里难过了许久，也不敢来看你，倒是让下面人懈怠了……“
梁召早已接到训园那边的口信，知道如何应对，当即也配合的拿手绢擦了擦眼睛“我也一直敬慕太太，只是乡野出来，不大懂的规矩，也不敢太叨扰了惹人烦。“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打探一下左氏那边对这婚事的态度。
田贵家的原看满地狼藉，以为梁召是个不好相与的，心里捏了一把冷汗，生怕自己碰钉子，在府里没脸。可却看她谈吐得当，心里便高兴了几分，顺势又多漏了点出来：“太太欢喜您呢，一心想开了祠堂，把您当做嫡亲姐儿养着，这可是了不得的体面，姑娘若是日后出嫁，也是嫡嫁了的“
梁召不可置信。表哥那边传来了口信，说是会和姑母争取，最好是悄悄的换了人，不声不响的也好看。但是她这头却不能闹下去了，少不得要学着梁兰佩一般讨得左氏欢心，才好让她松口。可听田妈妈的意思，却是左氏对她一心疼爱，开祠堂，那可是梁兰佩都没得到的体面！
梁召蓦地展颜一笑，学着那平丘李家姑娘一般声音染上了几分柔弱，让人见着只觉得委屈的紧。“母亲一心为我，我却还因为二姐姐的事误会了她，我真是，我真是不孝。“说着强压着心里对阿娘的愧疚，只叫上了母亲，又是连连认错只说要去抄几本佛经送去给左氏。
田贵家的见了，连最后那几分的轻视也消了大半。她冷眼见着梁召进府，被二姑娘欺负了只是哭，再不就是拧巴，若是表少爷不帮衬着点，还不知什么境地。后来又大闹一场，不像那学识出众的大姑娘，活像那娇纵没脑子的二姑娘。现在看来，却也有势单力薄的缘故，原是孤女，又没个疼爱，那教养如何出的来？现在这样进退有礼又识眼力见，说不定真的比二姑娘进宫要好，也是梁府的机缘。
田贵家的想着，心里对回禀一事就有了计较，又觉得这孩子委实不错，以后必有好机缘，便打定主意要给梁召美言几句，卖梁召个好。又略坐了一会，推说太太那边有事回去。
梁召本想打听些婚事的，可田贵家的滑不溜丢，说了许多，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又见苦留不住，便只得让她去了，却又吩咐翠娥从她匣里拿出个金镏子塞给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