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鹿韭（一）
左氏爱花，梁府这花园一向是京城有名的，单说这正院外最近的百香园，种的都是兰花里的名贵品种，其中一支素冠荷鼎还是皇后娘娘赏下的，京城第一。
眼下，梁召正是在远远看着素冠荷鼎。那兰花开了两个花苞，其形似荷，更离得远远就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那种如兰似麝的香气。
梁召转头对着檀叶说道：“真不愧是京城第一的贵种，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兰花开的像荷花似的，那香味也与众不同。怪不得母亲又要着人专门伺候。“
檀叶低头嗅了嗅，有些迟疑的向兰花的方向望了一眼。
“姑娘，这香味不像是兰花，倒想是桂花与茉莉糅的，有点三姑娘常熏的香丸味道。“
梁兰佩的味道？梁召皱了皱眉，本能感觉到有些不妙。又瞧那伺候兰花的婢子低垂的下巴很是熟悉，于是便不留痕迹的退后两步，打定主意离这花远远的。
远处忽然传来清岚清脆的声音，梁召喜出望外，忙应了拔脚就要出园子。
清岚笑着迎上来，福了福身道：“可让婢子好找，太太请您过去呢。“
梁召做出个惭愧的样子来：“劳烦母亲费心了，我原是到了的，只是听见有外男的声音，不好往里入，这才再想在园子里避一避“
“那是二老太爷，是梁家家主，姑娘是晚辈，没有什么的。“清岚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那两个正院的丫头离开，亲自送了梁召过去。“太太今儿有些急躁，天气热，二姑娘您不要见怪，凡事多忍着点就是了。“
梁家是有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左氏是个凉薄性子，又时时都注意保持风范，她能气不顺了，那是什么事呢？梁召在心里慢慢想着，脸上本能的绽出来个安抚的笑意：“清岚姐姐说的什么话，母亲无论如何也是为了我好，我自然一切都听母亲的。“
挑了帘子进去，右边第一把椅子做了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脸上皮肤都皱在一起，两只手也瘦如鸡爪，头上松垮的插着个黑木簪子，可衣裳料子金贵，又绣了好些个暗纹。
左氏在左边数第二把椅子上坐着，脸色不太好，身上穿了石青色袍子宝蓝裙，沉稳是有的，可却不知道是不是梁召心里作用，脸黑的异常。看梁召进来，也没责怪她，话里话外倒透出些个疲惫来。
“召姐儿，这是你父亲的叔父，也是咱们安定梁氏现任家主，快叫人。“
梁召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嘴上叫着给老太爷请安。然后又自动自觉的将身体转向左边，又是行了大礼。
“召儿给二老太太请安，请母亲安。“
二老太太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见她叫了人淡淡点点头，她身后站着的婆子掏个葫芦形累金香囊出来给梁召，嘴上只说给姑娘玩罢。
左氏也从腕子褪个阳绿的碧玉镯子下来，直接套进梁召的腕子上。
后面椅子上也坐着几个中年妇人，有的年长，有的年少些，只是见二老太太和左氏都出了东西，心里无论情不情愿都拿出来个物件，无非是些个成色不甚好的宝石钗子戒指，或是香囊里盛着一大把银瓜子。
梁召知道这算是贺礼了，忙笑着谢过各位伯母舅母，自觉搬了杌子坐在左氏腿边，进退有度，得了不少称赞。
左氏好像今天很没精神，强打着又跟梁召说了几句孝敬亲长，兄友弟恭之类的官话，便命梁召下去了。
梁召退下又拿余光瞟了眼二老太爷，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个上了年头的册子，撑起藏在褶子里的两只眼睛，蘸着唾沫翻了几页，在其中一张纸上写了点东西，又划了一道。
梁召知道自己这便算是左氏所出的嫡二女了，梁兰佩也从此被家谱除名，不再是梁家人，心中大快，忙低垂了眼皮挑帘出去。
清岚见梁召出来，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仿佛是有些不敢置信：“二姑娘怎的出来了？莫不是渴了出来来要口茶喝？“
梁召摇了摇头：“母亲好像与各位长辈还有事商讨，就先让我退下了。“
清岚像是为了掩饰自己方才失言，用手捂住嘴柔柔的笑着：“那是太太心疼您呢，小杌子坐着怪酸的，哪有出来了有趣。“梁召身旁的檀叶也跟着劝了两句。
梁召不耐烦的用手弹了弹雪青色的大袖，心里盘算着回去找翠娥好好说说那枝素冠荷鼎。
清岚惯会看人颜色，知道梁召不耐烦了，恭送梁召出正院。又将一顶青布小轿指了给她。
梁召看着那轿子上周圈的金坠角觉得眼熟，发出了噫一声。一旁清岚陪笑，主动解释道：“这是原来三姑娘房里的，三姑娘……梁兰佩走了之后，便存封在库里没人动过。今天因着府里人多，好轿子都备着呢。只得委屈了二姑娘，是自己家人……“清岚看着梁召那冷如冰窖的眼神，只觉得冒出一身冷汗来，不由得后悔帮莲姨娘这个小忙，换了顶轿子给她……哪知道她能防备如此！连轿子不一样也在意的。
梁召收了眼神，眼波那么一转，忽的袍子一甩，噙了个浅笑道：“我正好在咱们府上也没多逛逛，趁着今天天气晴好，不必使轿，我只用檀叶伺候着好好走走就是了。“
清岚如逢大赦，再不敢惦记莲姨娘赏的那个红宝石金珠手串，毕恭毕敬的退下。
梁召虽然与左氏不算亲厚，可是彼此脸面还要，左氏不会就这么众目睽睽让她盛那轿子回去，好像自己多苛责儿女似的。而这府里虽然不喜她的人很多，有胆子有能力指使清岚的人却很少。她又想起来在百香园看到的梁兰佩，冷哼一声，带着檀叶朝百香园相反的方向去了。
梁召走出不下一百步，忽的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二姑娘。一回身，只看见莲姨娘携着穿婢子衣裳的梁兰佩笑吟吟立在后边，仿佛是彼此毫无旧怨。
梁召现在失忆呢，只做出来不解的样子看向檀叶：“檀叶，这位是……“
檀叶也不知道姑娘问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问了必然有主子的用意。于是便给她介绍道：“这是凝香院的莲姨娘。“
“还有三姑娘。“莲姨娘飞快的接嘴在檀叶后面说道。“二姑娘，三姑娘可是因为你出的梁府，你心肠好，可不能就这么扔下你妹妹不管了呀。“又忙把梁兰佩推出去，让她跪下找二姐姐求情。
梁召装出来一副糊涂样子：“先不要说我失忆了不记得府里事情，便是记得，母亲请三妹妹出府自然有母亲的道理，姨娘来为难我做什么？可是打量着我心善好糊弄的了？“
梁召和齐妈妈可学了好几日规矩的，那脸子一板，莲姨娘瞧着竟真的有几分当年大姑娘凛然不可侵犯的影子。莲姨娘自己又只是个姨娘，不算正经长辈，于是连连辩白：“哪的话，我只是想着二姑娘没失忆前与三姑娘是最最亲厚不过，眼下有得了太太青眼，想着二姑娘定会帮三姑娘说几句好话，可没别的什么意思啊。“
檀叶上前一步，以为她失忆了忘了梁兰佩对她如何，当着梁兰佩与莲姨娘两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悄悄附在她耳边说：“姑娘，三姑娘现已经是个废人了，咱们可犯不着为了三姑娘去得罪太太呀。“
梁召稍微颔首，她又不是真的失忆，梁兰佩欺负过她次数多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她自然不会帮她去说项……再者说今天眼见着左氏心情不好，她何必碰一鼻子灰。于是便微微笑了，只道：“我与妹妹亲厚什么的已经都记不得了，不过却从下人那听过一嘴。仿佛三妹妹是私相授受才被赶出府……母亲跟我说，我们府上可没有这样的规矩，若是哪个坏了皇后娘娘盛名，打出去打死都不与旁人相干的。如此，只苦了三妹妹了。“梁召说着，一面用悲悯的神情看着梁兰佩。
梁兰佩也是和梁召打过不少交道的，听见这话，怎会不知道她是要冷眼旁观了。于是身子气的直发抖，指着梁兰佩鼻子就骂了起来：“你这贱货，若不是你一定要勾引表哥，我怎么会被赶出去？现在你得意了是吧！梁家不要我了，左家也嫌我，只让我当个妾，还打掉了我的儿子！你以为你做这么些事想进门？做梦去吧！只要我在左家一天，就一天不会让你进门！“
梁召看梁兰佩胡搅蛮缠，毫无知错之意，只觉得她是自作自受。又见她话里话外都是自己惦记着左家，传出去自己还怎么嫁人了？更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于是冷声道：“檀叶，去堵住她的嘴。“
檀叶利落应了，又跑出去寻了两个婆子进来。那两人粗手大脚，黑面黄牙，一看便是不得主子看重，处于梁府最底层的打杂老妈子。
梁召本来只是一时气话。可是梁兰佩见到那两个婆子又是惊恐又是恼怒，不由得惊叫连连，嘴里不干不净的骂将起来，也有几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