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纪安忽然想起来，似乎数月之前，他在教秦知秋练习射箭的时候，也曾因为轻视她的力气而犯了与今日相同的错误。
江纪安又想摸鼻子了，可双手都还在抬着麻袋，根本抽不出空。
幸而秦知秋似乎并不曾多介意江纪安方才的一番话，此时因着天黑，也未曾发现他面上的不自在。
“纵然是今日经历了这番波折，县主的力气似乎还是同一样一般大。”将手中麻袋扔进板车内，江纪安又接过身旁一人递过来的干粮。
秦知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还是变小了，那柄青龙长戟我舞得都无法同以往一般流畅。”
能抬得动那等重量的青龙长戟，这还是力气小？江纪安眨了眨眼，心道这盛京秦家果真是多出怪人。
几番功夫下来，一行人已经将粮仓中的干粮搬出来了大半。秦知秋一手扯着赤影的缰绳，另一手帮着江纪安将麻袋束在赤影背上。
“万里果然足够听话，在这一点上你倒是远远不如它。”秦知秋伸手挠了挠赤影脖子上的鬃毛。
赤影用力抽了抽鼻子，偏过头不再搭理木着一张脸的秦知秋，四只蹄子仍是在前后踢踏，但幅度却是没有之前那样剧烈，撒着气由着江纪安将两麻袋干粮给牢牢固定住了。
江纪安松了口气：“县主这马倒是分外的灵性。末将家中也曾经养过的卢马，凶悍劲虽是同县主这匹马差不多，可却没能驯成赤影这副通人性的样子。”
赤影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头颅一扬，又跟着抽了抽鼻子，哼声嘶鸣，似乎真的在炫耀显摆一样，顿时惹得周遭的兵士一阵啧啧称奇。
秦知秋睨了江纪安一眼：“这赤影可是自小在就养在护国将军府的，脾性自然不能和外头的的卢马相比。它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也只认我一个主人，若是我不在它身边，换做别人牵着它，江副将瞧瞧它还通不通人性？”
江纪安眼里带笑：“原来如此，自小养大的马，的确是与人更亲近些。”
他试探着挠了挠赤影脖子上的鬃毛，赤影顿时就是一抽抽，偏头望了望江纪安，又转头瞅了瞅秦知秋，终究还是不曾反抗。
旁边一人笑眯眯地将麻袋放在自家马匹的马背上，笑着搭话：“前些日子，属下还看着这的卢马在沙场上踹翻了几名北凉军！
当时还心道这是好一匹凶马，而今一看，这的卢马在小姐面前却是再温顺不过，属下还以为这马是疲懒了哩！”
这话一出，周遭抬着麻袋的兵士们各个儿都笑了起来。
赤影似乎是觉着自个儿身边围着的人眼中的调笑，顿时也来了脾气，四蹄踢踏，直直就想朝着方才开口的那人踹过去。
还是秦知秋忙用力扯出了缰绳，这才将摆摆样子的赤影给哄了回来。
众人笑闹间，只听到城中主街的另一侧传来了马蹄哒哒与车轮咕噜转动的声响，俱都转头望了过去。
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大大的木质囚车，映着微弱的火光，可以从那囚笼中的阴影里瞧出几个人的影子来。
其中一人体积庞大，独自占了囚笼的一角，身上的锦衣皱巴巴的，还粘上了几根囚笼里的枯黄麦秆，哪里还有半分昨日送粮过来时的半分倨傲和威风？
囚车一旁跟了一溜儿的骑马兵士，各自都是穿着棕红军甲，看着样式便知不是秦家军编制中的兵士，应是塞上城的守城将领。
领头的人率先下马，快步行至江纪安身前就是一个拱手：“江小将军，您说的这位通敌叛国的奸人，我等已经给您带过来了！”
江纪安只朝着那边笼子里打量了几眼，待确定了这是昨日那肥头大耳一眼之后，这才回过头回了一礼：“麻烦诸位兄弟了。”
那人忙摆手：“江小将军言重，不过是这么件小事，可说不上一句麻烦！”他眼角余光瞥见厚重木门大开的粮仓，脸上惊愕神色明显：“江小将军今日这是，要搬粮？”
江纪安盯了他许久，随后松了口气，随意道：“本是想着这些干粮存放在此处，若要拿来取用难免麻烦，不如挑个时间过来一并取回去。今日又逢上了要同你交接这奸人的任务，正好就一并处理了。”
将士恍然，见着粮仓内的东西似乎已经快要搬空了，自己留在此处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又拱了手道了句告辞，将关押了肥头大耳等一行人的囚车交接到了秦家军手里，这才领兵赶着夜色回城。
带队的将士打马疾行，身旁一人忽地驾马靠近了些：“大人，方才属下见着那些秦家军，他们的脸色似乎都有些不太好呀？”
那兵士皱了皱眉：“许是夜色灯光太过昏暗，你定是看错了。”
那人还欲再说：“可……”
将士冷冷瞥了他一眼：“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秦家军的任务是征伐北凉，包围疆土，他们如何关你什么事？我等只需要守住一方塞上城，在秦家军不济时点上狼烟就够了，其他的，你都没资格多问！”
那人讪讪，再不敢多说些什么，扯了缰绳减缓了速度，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城中粮仓之前，秦知秋从高墙阴影中走出，径直行到了那囚车面前，打量着车中众人的表情。
江纪安站在她身侧，伸手一把扯下了肥头大耳口中塞着的破布，对上了他惊慌失措的浑浊小眼：“这往后的一段路可是颠簸得很，再加上还有层层干粮压着，队伍车速缓慢，还得劳烦‘大人’多多担待，好好忍受这一路的不畅快了。”
肥头大耳瞳孔一缩，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自己的处境：“为何你们还有其他的粮？！”
秦知秋瞥过去一眼：“看来定安侯还不算是太瞎，虽说是选了个不顶用的人来干这等干送粮的事，但还算是忠心耿耿，眼里心里装着的都是自己的任务呢。”
江纪安随意地将破布扔至一旁：“确实是有点忠心，只是不知这一份忠心，还能够在秦家军军营中的私刑面前存在多少！”
他骤然狠戾了眉眼，转身就牵了万里的缰绳翻身上马，指了人马将囚车看管好，准备领队回城中的军营驻扎地。
秦知秋轻飘飘地瞥了那肥头大耳一眼，丝毫不顾他口中一直呢喃着的“你们为何还会有粮”，转身牵过赤影也跟着上了马。
她刚一翻上马背，赤影就忍不住地开始踢着蹄子，又低低地哼了几声。
“行了行了，”秦知秋眼中的冷意褪下，眸子里带了几分笑话：“知道东西沉，回头多给你吃些粮草，可不许再胡闹了，记住了？”
她理顺了赤影脖子上已经有些乱掉的鬃毛，唤来了赤影的几道抽气声。
“臭脾气。”秦知秋嘲它。
干粮已经全部取出装完，江纪安见着剩下的几人合力将粮仓大门重新阖上，这才回过头，一扯缰绳：“确定麻袋是否都绑实了，无误后便整队出发，回去吃肉！”
众兵士呼喝一声，忙夹紧了马腹，跟上了江纪安的速度，快步出城。
秦知秋落在最后头，打马溜达在囚车一侧，盯着肥头大耳等几人的动作。
肥头大耳似乎是已经回过神来，直直盯着马背上的那抹略显瘦削的身影：“不对……你们要取粮……你们已经发现粮草的不对劲了？”
秦知秋看都没看他。
肥头大耳丝毫不介意，仍旧是在囚车中自顾自地道：“你们能够发现粮草有问题……你们一定是吃过那些东西了对不对！对不对！”
他像是忽然来了力气，两只肥大的手掌紧紧抓住囚车边缘的木板：“可你们为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为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秦知秋终于瞥了他一眼：“你猜。”
肥头大耳瞪大了眼，他忽然松了手，无力地跌坐在囚车上，直直震得囚笼一震，惊得前方拉车的马匹都嘶鸣出声。
肥头大耳忽然低低地笑出来：“我猜啊……我猜你们吃了那些东西，我猜你们的确是中了毒，只是用了某些方法隐瞒住……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他越笑越大声，似乎是分外地坚信那粮草中浸泡的毒物的能耐之强大：“只要是吃了那些东西，你们决计是没有办法完全解毒！哈哈哈哈！你们等着！等北凉军打过来的时候，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秦知秋转回头，任由他笑，面上丝毫表情也没有。
东郭先生曾提到过，若是想要让敌军俘虏交代出更多的东西来，必先毁掉他残存的思考能力，否则光是用刑只怕是达不到更深层次的效果。
而如今瞧着这肥头大耳自问自答、不可置信的模样，显然是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这样的肥头大耳，若是在有重刑在旁辅助，应当是能够吐露出他们想要知道的消息罢？
秦知秋冷眼望着前路，至于这守在外头的北凉军，总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