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秋从未见到过这样狼狈的秦杨。
在盛京城中的他是威风八面的护国大将军，一身一品武官朝服极其衬他的身量。他不笑的时候最是唬人，那一身的气势，便是一向自视甚高的定安侯见了也要在心底发怵几分。
在北疆军营中时，他一身玄黑铁甲，长戟戎装总能让他身上多出几分沧桑之感。那个时候，他在这北疆就是王者一般的存在，北疆各处，任谁只要听了“护国大将军秦杨”的名字时，总会平白生出不少敬意出来。
可这样子那样子的秦杨，终究敌不过他此时的样子来得更加真实。
这个护卫了大宣多年的大将军，他也早已经年过四十了。
秦杨开始老了。
即使身居高位，他也未曾享受过多长时间的富贵生活。从年幼起，他就一直待在大宣四境。北疆的萧瑟寒风，早已在他的面庞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从眼角，从额上。
到颊边，到心里。
可这样多的沧桑痕迹，他身边的皇帝权臣却似乎并未发现。便是秦杨自己，只怕在大多数时候，也不曾发觉自己已经老了的事实。
他眼中有家国天下，有荣誉有妻女，却似乎，独独没有他自己。
城中，黑沉沉的军甲尽皆过了城门，纵然此刻秦杨的脸色如此难看，但他还是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一抹红影，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个苍白却再温暖不过的笑来。
他翕动着嘴唇，无声地冲着她道了一句：“爹爹没事。”
笑得难看死了。
秦知秋顿时红了眼圈。
一众军师背着药箱匆匆进了秦杨的院子。
宅院之中房门之外，秦知秋木着脸坐在石椅上，江纪安也是木着一张脸，正坐在她身旁。
因着那些北凉军都是奔着秦杨去的，他同流觞虽然有心相护，但终究还是不如秦杨伤得重。更加之秦杨早已经力竭，状态不比江纪安二人，精神也比不上身边的这两个年轻小伙，此时的伤势看起来就更麻烦了些。
江纪安面上有明显的自责神色：“县主……是末将没能护好将军。”
秦知秋的眼中忽然有了聚焦，她偏过头，木着脸问江纪安：“江副将没能护好将军，又为何同我讲？”
江纪安看着秦知秋面上那再平淡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忽然就说不出来话了，只能伸手摸了摸鼻子。
或许是因为，怕你太过生气，想让你把这份怒气泄愤在自己身上罢？江纪安垂了垂眸子。
卧房之中，东郭先生认真记下众医师的嘱托之后，这才遣着众人快快散去：“行啦行啦，什么药方忌口老夫都记着呢，你们快去帮着其他行医瞧瞧兵士们的伤势，快去快去！”
秦杨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此时仰躺在卧榻上，乐呵呵地望着东郭先生：“先生莫要忘了到时候去向行医讨一副养嗓子的药，您现在的声音可真是粗砺得很哩！”
“呸呸呸，你自个儿还躺着呢，还有心思笑话老夫？”东郭先生拄着拐杖行过来，伸了宛如树木枯皮一样的手，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要我说，你也别想着笑话老夫，现在老夫声音不好听了，老夫走得慢了，老夫精神不好了……那都是因为老了。”
东郭先生神色复杂地看了秦杨一眼，多添了一句：“你也老了。”
他垂下眼皮，似乎这个时候的状态才真的衬得上一个留着大长白胡子的垂暮老人：“干你们这行的，到了四五十岁也该让位了。你瞧瞧，今儿个你在战场上那种用尽了力气就不能恢复的样子，那是因着中了毒。
可再过几年，你便是在没中毒的时候，也要整日变成这样了。老夫现在就是这样，有时候笑笑闹闹一阵子也就算了，等那闹腾的一阵子过去之后，浑身都累，困。”
秦杨面上表情不变，仍旧是乐呵呵地笑：“那确实是不能再笑话先生了，免得以后我老了同先生变作同一个模样了，江纪安那小子要反过来笑话我呢！”
东郭先生睨他一眼：“得了吧，你当江家小子是跟你一样不着调的性子？人家正经得很哩！”
他叹了口气，转回身唤了门口侍立的兵士上前来：“去将江副将同小姐喊进屋里来瞧瞧，免得让他们在外头干着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