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盛治帝一党还在苦苦支撑,没了秦杨这个护国大将军镇住场面,也不知那盛京城如今是什么模样。
也是有着这层关系在,秦杨等不起。他必须尽快地处理完北凉的事务,而后赶赴会盛京,时间耽搁得久了,指不定盛京城那边还要出什么幺蛾子。
他和东郭先生心中有数,底下的一众将帅却是不甚清楚,但瞧着秦杨和军师脸上的慎重,也只得放下了自己的想法,跟着指示行事。
书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之后,房门被人推开。
江纪安一身戎装,脸颊上还沾染了在战场上留下的已经近乎干涸了的血迹。
“回将军,末将已经领兵入了下一座城池查探,那城中依旧无人无粮,地道等还在探查,目前并未发现城中有什么异常。”
他又呈上来了一张布帛:“初步统计,此次交战北凉军共亡千余人,马匹损失过百。另外,我军亡者初步估计不足千,重伤者不逾五百,受轻伤者众多,马匹依旧是难得地损失较轻。”
一般而言,骑兵以及重骑兵作战时,都是马匹更容易受伤,可就在今日交战的这段时间里,马匹反而不曾有太多的损失。
秦杨闭了眼:“派行兵入城打探,待排除了可能存在的威胁之后再来禀报。在此之前,我军暂时就不要入城了。”
东郭先生瞥了他一眼。
秦杨继续道:“就算是等不起,也不要盲目的‘偏向虎山行’,毕竟我们更输不起。”
若是输了,那可就是真的没希望了。此时此刻,秦杨只能寄希望于盛京城中的盛治帝,希望他能够多支撑些时间。
一场战后总结就这么匆匆地结束,知道秦杨恐怕要同东郭先生多说些什么,秦知秋也没有出声打扰,转身跟着江纪安一同出了书房。
几名将帅并未多停留,出了书房便直直奔赴军队的驻扎地,打算好生整理整理伤亡人员的数目。
因着秦杨所在的这处富商宅院占地最是宽阔,卧房数目较多,遂也安排了军中行医在此处落脚。
也是因着这些安排,此次战场上的伤兵也都是被送到了这座宅院里来安置。
那些秦知秋以往在操练场上还有几分印象的兵士们,如今都各个苍白了脸,互相勾搭着肩膀靠坐在矮墙底下,等着军中行医一个个的来相看,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意气风发?
江纪安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朝着矮墙底下的众人点了点头,依旧走得不紧不慢:“县主前几日吩咐末将进行的购粮事宜,可还要继续?”
秦知秋皱紧了眉:“自然要继续。”
她心中揣揣不安,如今北凉军一退再退,其中目的究竟是为何,秦家军内无人知晓。只是交战时耗粮极多,而这莫名其妙得来的几座北凉城池中也并无余粮,这让她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到了这个时候,江纪安也算是懂了她的心思:“末将已经将人安排下去了,这几日也联系到了售卖的货郎,如若县主真的有购置干粮的打算,那末将就命人购置了。”
秦知秋点点头:“麻烦江副将了。”
江纪安面上表情不变,领着秦知秋继续往前走:“末将这里倒不算是麻烦,只是因着现在秦家军地处北凉城池,路途不便,那卖货郎的运货板车只怕进不来,最多也只能运到如今所处的这座城里,若是将军下令进入下一座城池,这干粮可是进不来的。”
板车最多只能进到这临近两国边境线的城池里来,若是还要往里延伸,就必须由秦家军这边派人来运输了。只是军中兵士大多有自己的职责,哪里能分得出功夫去干这些运粮的事?
秦知秋松了口气:“就是运到这座城池也够了,这临近的两座北凉城池也不算相隔得太远,若是哪日急着要运粮,来回也应当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一事交代清楚,两人也找不到话题,一阵沉默之后,江纪安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自己寻了话题:“今日在战场上时,县主表现得分外的好,倒是不枉从小就开始苦心练招。”
秦知秋一愣,知道江纪安这是在夸赞她了,顿时也有些不太好意思:“江副将谬赞了。”
江纪安面上第一次带了明显的笑,他又摸了摸鼻子,笑道:“可不算是谬赞,想当年末将第一次上战场杀敌时,在死人面前可没有县主如今这样果决。末将那时候,可也是在营帐里抱着长剑缩了好几天,还是后来被军师老先生提点着跨过了那一段时光。”
他这笑容一出现,顿时骇得那边矮墙底下的一群兵士大张开了嘴:那始终冷淡着一张脸、绝不会露出其他表情江小将军,他他他今日竟然笑了!!
一旁的众人只觉得天雷滚滚,仿佛今日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一样,各自都是抬头望天去找太阳的方向去了。
秦知秋也觉得有些新奇,她攸地想到了自己真正咧开嘴笑的时候……若是不算上平日里和秦杨或是叶泠绾相处时露出的浅笑,那便只有同萧胤相处时了罢?是在……临别前萧胤送出那枚玉坠的时候?
胸口贴着玉坠的地方仿佛热得发烫,秦知秋微微阖了眼,思绪也一并飞远。
倒是一旁的江纪安一直得不到回应,这才缓缓收了笑,他抿了抿唇,垂头望向秦知秋,试探道:“县主?”
秦知秋回过神来,眼中的暖意消散:“方才走神了,江副将可还有事?”
江纪安眨了眨眼,眼里忽地多出了几分低落,面上的表情却是回归了以往的平静冷淡:“无事,末将还要奉命入城去打探城中情况,就不多打扰县主了。”
他垂头行了一礼,而后就握紧了绑在腰间的金鞘长剑,快步出了院子。
秦知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待目送江纪安离去之后,自己也转了方向回了自己的院子。
彼时还未到饭点,沉霜还在院中房间内打扫。
听到门边传来响动,沉霜忙回过头迎上来,皱着眉奉上了一杯温水:“今儿个北凉军突然打过来,婢子听说姑娘也跟着上了战场,姑娘可无碍?”
秦知秋卸了那不甚合身的宽大铁甲,接过了沉霜递过来的茶盏,安慰道:“并未受什么伤,沉霜放心便是。”
经过了那一场血雨腥风,她现在却并无什么不适,只是觉着似乎脑海中还有些晕眩。
许是还没完全从那死人场上回过神了罢?
沉霜松了一口气,从怀中取了帕子沾湿,小心地擦去了秦知秋脸上的血污。
“对了,”秦知秋皱了皱眉:“最近似乎没怎么看见流觞?”
沉霜笑嘻嘻道:“流觞侍卫一直被将军安在巡逻队里,前几日又被军师老先生调着去了城墙上的边防队伍,日日在城墙上看顾着敌方的动静,这才没能在姑娘面前露面呢。”
秦知秋点点头,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望向沉霜,惊诧问她:“为何我都不曾听闻流觞调离的消息,沉霜却能知道?”
沉霜蓦然红了脸,支吾着道:“婢子以为姑娘是知道军师先生的安排的……前几日流觞侍卫调离的时候,曾到伙房里寻过婢子,婢子这才得以知道了些许……”
感觉到秦知秋一直盯着自己,沉霜说话的声音愈来愈低,面颊上的绯红也延伸到了耳尖,似乎颇有些不好意思。
秦知秋眼中狐疑,她手底下的丫鬟和侍卫,何时相处得如此亲密了?就连调换职务的事,她这个做主子的竟是后来才知晓。
以往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在过节时送个花灯的交情,如今竟是开始有了私交了?
到了晚间时候,秦家军依旧是分作两批,江纪安领三千行兵驻扎在新城,而其余的大部分兵士则是依旧守在这座靠近边界线的城池内。
秦知秋只觉得从白日起自己的脑袋里一片昏昏沉沉,便也没有打算同以往一样继续去操练,早早的就睡下了。
她却万万不曾想到,那自她从战场上退下之后就不曾感觉到的血腥感,会在这个时候汹涌地漫上来。
睡梦之中,彼时她在战场上的骁勇尽数褪去,似乎撕开了赤色的外衣,她还是那个从小被教养着长大的盛京贵女,那个拿不稳青龙长戟、那个只会埋首在母亲病床上哽咽的秦知秋。
那是被鲜血染红的天空,黑凛凛的军甲和棕黄甲衣在埋了白骨的土地上夹杂,沉重的青龙长戟起落上下间,滚烫的鲜血霎时飞溅。
那些在白日里被秦知秋刻意忽视掉的冤魂,此刻就像是攸地从地底里爬出来了一般,循着一地的血腥味,缓缓爬向冷眼望着这边的红衣女子。
秦知秋没有着上那身军甲,甚至她的青龙长戟也不在手边,她就那么穿着胭脂红的绣罗轻纱锦裙,立在黑红的血污之上。
呼啸着的黑影冤魂尖啸着朝着秦知秋扑过来,她的面上却依旧是冷静一片,只嘴唇却抿得愈来愈紧,眼睁睁地看着那黏腻乌黑的冤魂愈来愈近……
刷!
秦知秋突然睁开了眼。
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撒进来,入目皆是黑白灰的一片,并没有梦中那样血红的天地。
并不是不怕的,秦知秋松了口气。
她缓缓转过头,身侧沉霜正睡得香甜,并未发现她的突然惊醒。
秦知秋又转过了脑袋。梦醒之后,她倒是没了半分睡意。秦知秋忽地想起来了白日里江纪安对她说的一番话,第一次上战场浴血,果真还是会留下些许阴影的罢?
就如同那时抱着长剑缩在营帐里的江纪安一样?
她望着窗外的银白月光,隐在厚实棉被中的手忍不住捏住了挂在胸前的那一枚白玉坠子。
顿时心安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