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之上，方才朋党之间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完全歇了下去，堂皇大厅之内一时安静得骇人。
朝中文武百官，恐怕没有多少人不知道当年盛京“三姝”的美名。谁能想到，在那众人尽皆叹惋的表象背后，二女真正的死因竟是如此的唏嘘。
便是朝中少数的不曾多了解“三姝”的江纪安一辈，在听到了“靖安侯府主母”和“护国将军府主母”二词之后，都不免目光复杂地看向靖安侯和秦杨二人。
那是他们二人的妻。
谋害朝廷命妇，乃是死罪。
陈书淡声交代完毕，而后复又缓缓拜下：“罪民所言，皆是真实。定安侯府南苑内还有罪民的落脚炼毒的屋舍，当年谋害二位夫人的奇毒功效和炼制时间，罪民也有记载在书册之中。”
盛治帝这才将目光投向定安侯：“以上种种，你可认罪？”
墙倒众人推。定安侯府这座高墙如今已经摇摇欲坠，多少人正站在墙下，铆足了力气想要将它推倒。
定安侯闭了闭眼，转身直直面向陈书。他倒是丝毫不曾料到，这个被自己抛弃了的毒师，竟然可以在最后时刻将自己给阴上一回。
他也不去管盛治帝，低低问陈书：“你在图什么呢？”
陈书垂眸不语。
“本侯自认不曾多亏待你，而你今日又是如何做的？”定安侯僵硬着脸，眼睛直直盯着陈书垂下的面容，音色平静得诡异：“是觉着本侯翻身无望，想要转而投靠他人以期保住狗命？”
他扯了扯嘴角：“何苦呢？你应该知道的，他们不会放过身为毒师的你。”
陈书这时却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背了许多人命，如今我只求一死。”
定安侯顿了顿，下一刻却是目露疯狂，快步冲上前：“只求一死……你一心求死！你拖累本侯做什么！”
还未来得及靠近陈书，候在陈书身后的侍卫就已经急急扯住了定安侯的手臂往后拖，使他不得寸进。
“你忘了你那位好妹妹了吗！”定安侯最后嘶吼了一句。
话刚出口，定安侯自己反倒是愣住了，继而就是恍然，继而就是低低的笑，笑得满眼都是水光：“原来，你图的是这个啊？”
他渐渐的不再挣扎，目光低垂，却是在对着盛治帝讲话：“微臣认罪或者不认罪，还有什么两样么？”
定安侯忽地转过身！锦衣呼啸，发冠齐整……除了那张脸以外。
此时他斜斜地勾着嘴角，整张脸的表情极尽狰狞：“皇帝，你下了一局好棋！本侯……终究还是轻敌了。”
“相斗多年，是本侯输了。”
盛怒中的秦杨转过眸子，连同太子楚尧、靖安侯、叶太傅和李丞相一起，悲悯地看着面露颓废疲倦的定安侯。
所有人都知道，那堵冠上了“林”姓的高墙，已经被他们合力推倒了。
晌午十分，定安侯颓然地坐在自家府苑里，看着来来往往的禁军四处搜查李丞相和陈书所说的证据。
如此做派，倒是和抄家并无两样了。
定安侯突然如此想道。
身旁被轻轻搁下了一只茶盏，定安侯夫人依旧同以往一样冷漠，只穿了一件简便的衣裳，乖顺地给他倒了一杯清茶。
仿佛听不见周遭瓷器和木质器具的摔裂声。
定安侯伸手端起那茶盏，抿了一口，听见身边的女人问了一句：“兄长也出堂佐证了？”
见定安侯点了点头，她才轻轻道了句：“如此。”
一时沉默，定安侯又喝了一口茶水，也问她：“外头……是怎么传的定安侯府？”
定安侯夫人轻轻瞥他一眼：“无非是事关谋逆的一些话，夹杂了几句骂声。”
定安侯不说话了，目光呆滞，又喝了一口茶水。
不知何时，他突然又开了口：“你有没有，闻到酒液的味道？”
他径直转过头：“好浓的酒味！”
定安侯夫人音色淡淡：“自然是闻到了的，毕竟是妾身着人安排布置的。”
她冷漠地低头看着他：“不只是酒，还有油。”
定安侯一怔。
却见定安侯夫人又从角落里搬出几罐油和酒，径直丢到墙角摔裂。
“你干什么？！”定安侯顿时瞪大了眼。
下一刻，他已然惊悚地发觉自己竟然分毫也动不了了。
“你做了什么？！”
定安侯夫人布置完了一切，音色平静：“在你的茶水下了些东西，那可是兄长最后留给妾身的礼物。”
是兄长在那夜乘车离府被捕的夜晚，交给她的油纸包。
定安侯大骇，瞪着眼睛看着定安侯夫人冷着脸抱着一罐酒液径直行到自己跟前。
“你……”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下一刻定安侯夫人就已经举起酒罐，将酒液全部从头倒在了定安侯身上。
哗啦啦的，冰冷而刺鼻的烈酒将他的头发和衣袍打湿，狼狈至极。
定安侯夫人随手将空罐子抛到一边，从袖中的暗袋里取出了一只火折子。
定安侯额上青筋暴起，破口大骂：“贱妇！”
定安侯夫人垂下头：“妾身可是在帮着侯爷呢，怎么反倒还要挨骂？”
她嗓音低沉：“兄长出堂佐证……这是在叫我看清现实啊。”
她轻轻弯下腰，对上定安侯凶狠而慌乱的目光：“多少任定安侯皆是聪明一世，这样心高气傲的林家家主，应当是不会甘心自己被押进刑场、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处死的罢？”
“妾身是在帮侯爷啊。”定安侯夫人直起身子，伸手揭开火折子的封盖，红唇短促一吹，顿时就有一抹明亮火光燃起。
“侯爷，”定安侯夫人难得软化了冷漠的表情，温声道：“孤独地被烧死在林家的百年府邸里，可是比在那刑场上人首分离要好得多。你该感谢妾身的。”
“贱妇！你敢！”定安侯睚眦欲裂地惊叫！
话音刚落，定安侯夫人就将火折子丢在了淋了烈酒和油水的墙角。
砰！
霎时间火焰升腾！
明亮的火光照在定安侯夫人的脸颊一侧，她微敛眼睑，福身行了一礼：“妾身在此拜别侯爷，如今亲手送侯爷上路，倒是不负你我夫妻数十年。”
说罢，她就要抬步往外走。
定安侯看着满目的火光，不甘心地大声呼喝，还在垂死挣扎：“你还知道你我是夫妻？！你就是这样回报这一场夫妻恩情的？！”
定安侯夫人脚步未停，冷声：“是啊，是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
她并不是叶言意，她也不是李宜凝，更不是皇后林凤兮。
入林府数十载，她从不曾得到过深爱，又何须去纠结什么夫妻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