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真未曾出乎萧胤早先的预料，次日秦杨才将将呈上肥头大耳的口供，次日定安侯便就做好了翻身一搏的准备。
平静许久的定安侯府宅邸，今日似乎陡然变得喧闹了起来。
盛京的气温仿佛在一瞬间转凉，炽热的气温瞬间降下来，众人还未来得及感知到温暖的感觉，下一刻就被凉意侵蚀了身子。
对于某些人而言，这股凉意或许还已经渗进了内心深处。
盛京定安侯府，重重禁军将整座宅邸包围得水泄不通，另有数支小队冲进宅邸，府外围观人群尽皆避让，门匾前也就这么空出了一大块控股地。
身着银甲的江纪安持剑守在府门前，沉声吩咐几队禁军死死守住所有出口，面容冷然。
府苑宅邸之内，简单着了一件神色锦衣的定安侯随意坐在院中石桌之上，身侧定安侯夫人躬身奉上一盏清茶，目光中隐约透露出一抹忧色。
手中茶盏不过刚刚触及桌面，身侧屋舍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惊叫。
定安侯夫人骤然停住了所有动作，连同表情也开始变得僵硬起来。
不远处身负重甲的兵士规矩了眼神，疾步上前拱手行礼：“禀林侯爷，属下们在林世子房中搜到了与北凉质子呼延烈的联系信笺！”
闻言，定安侯长长叹出一口气，而后才慢悠悠转了眸光，音色如常：“果真是他？本侯是寻思着那方私印并无多少人知晓，还以为是什么小贼使了手段，这才拿到了本侯的私印……却不想，那私印竟是被那孽子给偷偷取用了去。”
本该是略带悲恸的语气，偏生叫他说出得平淡无比，莫说是一旁的定安侯夫人，只说是那隶属禁军编制的小兵士，都不大敢相信定安侯这番话中的内容。
亲子犯下如此谋逆罪行，这定安侯面上的表情就不带丝毫变化的？
如是想着，兵士却是不敢真的将心中想法给交代出去，只垂眸拱手作了揖，沉声：“如此，末将这就将林世子押送入刑部，多谢林侯爷配合！”
定安侯轻飘飘瞥过去一眼，没有多说话。
眼见那人已经快步走远了，定安侯夫人这才目光复杂地转过又来：“这便是侯爷想出的保全侯府法子？”
“已经不能再拖了，如今皇帝已经将口供抛出，本侯若是不做出些反应来，只怕那皇帝这就能借着机会斩下本侯更多的同党，届时才是得不偿失。”定安侯扯了扯嘴角，再度抿了一口茶水，闭了闭眼：
“若是不这样做，夫人难道还能想出别的办法来？”
定安侯夫人紧了紧拢在袖中的拳头，终究是不曾接话。她的确想不出别的法子来。
正是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丫鬟婆子的几声叫喊，定安侯夫人霎时间回过神，立刻转眸朝着院门的方向看过去。
她看见了林啸平。
那个平日里最是风流最是恣意的公子哥儿现在却是衣冠不整，显然是方才经历了一番狠命的挣扎，
林啸平甫一看见这边一坐一站的二人，顿时慌乱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光亮和神采。
他瞪大了眼，跌跌撞撞地朝着这边飞奔过来，朝着这边大喊：“爹！娘！”
即便是这样简短的两声呼唤，下一刻也被身后甲衣兵士的大喝声给淹没得完完全全。
定安侯夫人咬了咬下唇，终究还是敌不过心下的担忧和痛楚：“平儿……”
还未来得及跨出几步，身侧定安侯突然拉着了他的袖子。
定安侯夫人忍不住转过头来，身侧的中年人依旧在雕花楠木椅上坐得文档，表情无甚变化买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地望向那边拉扯着的几人，冷斥：“别过去！”
那样冷漠的眼神、那样疏离的语调，有那么一瞬间，定安侯夫人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那正被众兵士拉扯着的年轻人，并非不是他们的亲子，而是一个再陌生不过的路人。
可那声声近乎凄厉的呼喊就萦绕在耳边，分明就是林啸平的音色。
“放开本世子！开什么玩笑，本世子没罪！”林啸平狠厉了表情，手脚并用地去推攘着围在自己身边的兵士，尖声嘶吼：“有罪的是你们！该死的也是你们！”
小心锁在发冠里的头发在挣扎中垂落下来，被他脸上额上的汗水濡湿，而后沾黏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好不狼狈滑稽。
可纵使现在他的形容如此狼狈，林啸平却还是不忘看向自己的爹娘，大声呼喊：“爹！娘！他们要造反啊！他们要抓儿子！娘！”
无论他再怎么呼喊，或是坐或者是站在不远处的夫妻二人始终不曾有所反应。
林啸平似乎也看出了几分不寻常来，他渐渐地小了挣扎的动作，神情呆滞地望着这边，低声喃喃道：“儿子没罪。”
他陡然抬起头，朝着定安侯夫人哑声嘶吼：“儿子没罪……娘！儿子没罪啊！”
定安侯夫人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强忍下几乎已经到达喉咙眼的呜咽声。
那边林啸平的呼喊还不曾休止，许是猜测到了定安侯对自己的抛弃，那音色甚至愈来愈凄厉：“我再也不犯浑了娘！我以后乖乖听话！娘！救救儿子！救救儿子啊！”
最后是一声惨绝的呼喊：“娘！”
那样极尽低微的呼唤，差点没让定安侯夫人悲痛得心碎。
定安侯仍旧是表情闲适地扯着她的衣袖，动作看似随意，暗下却分明带了几分狠劲，连同他的音色也多了几分不可拒绝的意味，仿佛是隆冬时节的冰碴子一样：“怎么，舍不得？”
面对如此遭遇的亲子，谁又能舍得的呢？定安侯夫人扯了扯嘴角，稍显空洞的目光直直盯着那已经再无人影的院门：“侯爷似乎很是舍得。”
定安侯嗤笑：“为何会舍不得？能够以一己之身保全整个林府，换做谁也应当会舍得才对。”
定安侯夫人转眸看他：“就算知道将平儿交代出去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
她迎上定安侯的目光，颤声问他：“时至今日，我以为侯爷早就已经看清了局势。皇帝和秦杨一路图谋至如今，手中握着的证据又岂会只有眼前放在明面上来的这几件？”
“就如同前年秦杨回京，皇帝忙于同侯爷撕破脸皮一样，”定安侯夫人捏紧了拳头：“他们敢于在这个时候动手，必然是觉着自己已经有了必胜的能力。那么侯爷呢，侯爷难道觉得自己还有办法见招拆招不成？”
定安侯冷笑一声，问她：“那么夫人以为，若是今日将平儿保全下来，他日平儿就能苟活下来了么？”
定安侯夫人一怔。
“若是定安侯府这棵大树倒了！我们就都得死！更何谈区区一个侯府世子？”定安侯死死盯着她：“左右都是一死，为何本侯就不能借机挣扎几分？”
“前年皇帝急忙撕破脸皮，最后还不是被本侯诓着将秦杨放去了北疆战场？这后头的一切人和事还未曾有定数，夫人这样匆匆下结果，不是过早了些？”
看着定安侯夫人脸色的苍白，定安侯好歹还是放缓了语气，转过眼神看向桌案上已经逐渐凉掉的茶水：“放手一搏或许还有所生机，若是安于现状，就唯有一死。”
定安侯夫人松松叹出一口气，表情渐渐松缓下来：“妾身晓得了。”
情绪之间如此快的转变反倒引起了定安侯的几分打量，他这位一向妇人之仁的夫人，如今竟能够这么快地想开了？
不等他多想，定安侯夫人已经挽起袖子端起了茶托：“茶凉了，妾身这就去为侯爷换上一盅。”
话毕，她径直垂眸端着东西出了院子，仿佛未曾感觉到分毫背后的视线。
定安侯有些疑惑，他的夫人最近似乎有些不同了，可到底是哪里不同了，他也说不上来。毕竟定安侯夫人从举止到言谈，似乎与以往并无多少不同。
手中端着渐凉的茶水，定安侯夫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开始逐渐凉透。
先是皇后林凤兮，而后是兄长陈书，再是女儿林婉嫣，如今就换成了膝下唯一的第一林啸平……
定安侯似乎丝毫不曾发觉自己逐渐丢失掉的人心。
其中就比如她。
定安侯夫人扯了扯嘴角，纵然起初是因着利益而结合，但她终究还是曾期盼过所谓的爱情。只是这份期盼，从未真正地落到实处。
既然他人不仁，她又何须有意？
她本该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