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那年春日。
彼时宜凝的噩耗才刚刚过去,旁人提及靖安侯府的主母时,总要扼腕叹息地说上几句红颜薄命。
可,也仅仅只是叹惋而已。
他们说的什么天生不足、身子骨弱,亦或者是冬日受了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都不信。
我始终觉得宜凝死得古怪。
母亲也怜惜李家嫡女的早逝,数月以来每日都要唤我到近前去,温声劝慰我莫要疑虑太多。
许是见我终日蹙眉低迷,兄长也有些放心不下。彼时他才将将坐稳太傅之位,每日都忙得上顿接不上下顿,却还是抽出了时间同我讲话。
话间兄长似乎提到了许多,什么靖安侯世子萧胤遭到生父冷落,什么朝中定安侯的权势滔天。
最后只叹了口气,说凤兮同宜凝如今都不在我身边了,让我莫要因此终日闷在府中闭门不出。又提到恰逢秦家嫡次子明日回京,问我要不要同别家贵女一同去瞧瞧热闹,散散心。
我知道母亲和兄长忧心我,当即也就应下了。晚间时候回了几家贵女的邀约,决定次日一同去瞧瞧那威风凛凛的秦家小将军。
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那时候母亲腿脚不便,兄长忙于上朝,正怀着身孕的大嫂还要费心照顾凌瑾侄儿,我便不曾多要家中准备,只轻轻巧巧着了一件青衣裳,同别家贵女一同去了朱雀长街。
几家贵女嬉笑着,递了我一只刚买回来的绯色荷包,说那秦家百年将名,如今又出了一位将军,京中女儿都决定泼辣一回,满楼红袖招地去接迎众位将士。
我捏紧了那只绯色荷包,也想疯玩一次。
那日是初春的一个大晴天,因着长街两侧的酒楼都早早被人包下,我们只能站在桥上张望。
随着鼓声渐大马蹄声哒哒,城门处首先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喝,紧接着全城欢呼,各色的荷包纷扬而下,笑闹声不绝。
我踮起了脚尖。
纵然人群熙熙攘攘,我仍旧是第一眼就找到了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翩翩儿郎。
他并不似京中公子那般温润,皮肤微黑,可是却笑咧开了两排白牙,头颅高高扬起,如初升的朝阳一样引人注目。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突然转过眼。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同黑夜里的星子一样璀璨。
彼时桥下河水汩汩流动,人群喧闹声响彻,可我却听见了“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
不是军中的鼓点,是我的心跳。
我仓惶地转过红透了的脸,不敢再看那边的年轻将领,只匆匆听到身边几人谈及,说原来那秦家小将军长得并不算太好看。
胡说。
明明很好看。
我忍不住再转过头,却发觉那长队已经走远了。
身旁的贵女惊叫,问我怎么没有把那只绯色荷包扔出去。
我愣愣怔怔地低头看着手里的简易荷包,突然有些失落。
我应当把这只绯色荷包扔向那位儿郎的。
回府之后,我将那只绯色荷包收了起来,自顾自地取出了绣棚,突然决定绣一只新的淡绯荷包。
就绣……红梅。
可等到那只荷包绣好了,我却找不到人送出去。
直到春末时候,身边婢女忽然红了耳尖地跑过来,说秦家过来说亲了。
替秦家嫡次子秦杨,向我提亲。
那天似乎依旧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的,就如同明媚晴朗的心情一样。
我提了裙摆带着婢子一路小跑到前院,躲在长廊的柱子后偷看秦家人。
小将军也过来了,一袭玄衣身姿挺拔,但是不敢踏进大厅,只抿着嘴捏着袖子等在前院。
我在长廊上寻了位置坐了下来,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那小将军有些急切的模样。
他挠了挠后脑勺,看着突然从角落里跑出来的小婢子,差点没缓过神来。
我的婢子垂着头递上了一只绣了红梅的淡绯荷包,只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快步跑走了。
终于把荷包给他了。我忍不住掩嘴低低的笑了出来。
那秦家的小将军似乎也回过神来,手捧荷包,突然转头过来,一眼就找到了我。
我顿时收住了笑,红着脸手脚并用地站直了身,提了裙摆快步跑回了内院。
那一整日,我的脑子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的,只依稀听到下人嚼耳朵,说秦家人拿了我的八字回去了。
再然后……再然后,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起来。兄长知晓了我的心意,终究是白着眼应下了秦家的提亲。
如今回想起来,若是除却宜凝的死讯,那应当是我这一生中所见过的,第一个最明媚的春日。
此后我所度过所有春日似乎都十分明媚,因为我终于得偿所愿嫁进了秦府。
——
在秦家的生活略显单调,杨哥是骠骑将军,并不多着家。母亲来看我的时候,总要抹眼泪说些气话。
可我却并不悔,每年都在等杨哥归家和杨哥归家后的喜悦中度过,并不厌烦。
还是后来知秋出生之后,母亲这才没有多埋怨了。可我也惊然发觉,自己的身子似乎……没有以往那样康健了。
我才二十岁。
之后两年的时间里,杨哥始终未曾纳妾,后院腾了一大片,用来给知秋玩耍。
知秋幼时力气大,欢喜看到杨哥手里的方天戟,总喜欢咿咿呀呀地找爹爹要长戟抱着。
那时候府中上下的玩具已经快要被她败完了,杨哥气得脖子通红,始终不肯把长戟给知秋,事后却总逃不过苦着脸,低声下气的央求着闺女,想让气鼓鼓的她同他讲话。
知秋也是个硬气的,每次都不肯服软,非要光着脚丫一脚踹向杨哥的脸,最后却是被杨哥的胡子给扎得呜哇哭喊。
一对活宝。
杨哥最后还是许了知秋,请人给她打造了一把单月的青龙长戟。
这背后的因果,他们爷俩刻意地瞒着我,却不知我早就知晓了。
那是在一年秋天,我身子不大舒服,只靠在院子里的软榻上绣手帕,他们爷俩在院子里疯闹。
也不知杨哥是如何想的,知秋才将将学会走路,他就要教知秋练功夫。
我轻轻转过眸子,松了手里头的活计儿,看着那边的两个人折腾着。
知秋太皮,僵着脸一定要爬到杨哥脖子上去,难得回府的杨哥似乎是为了一展自己的父亲气概,也不多斥责知秋,反倒蹲下身,任由她爬到自己的脖子上坐着。
还没坐稳,杨哥就大大咧咧嚷了一句:“飞起来咯!”
飞起来咯!
下一刻知秋就真的“飞起来”了,一下没坐稳,就要从杨哥背上跌下去。
吓得杨哥眼疾手快,忙一把捞住知秋的两只小短腿,可还是来不及了,便是坐在这边的我,也立刻听到了“咚”的一声响。
知秋虽是被杨哥擒住了两腿,可脑袋却不免还是磕在了地上。
木着脸的知秋很是愣了愣,而后等到双脚落地坐在地上的时候,才回过神来,一手捂着被磕着的脑袋,嘴巴大张:“哇……”
哭喊声还没传出来,杨哥立刻就捂住了她的嘴,小声不停说:“别哭别哭别哭别哭!别哭啊心肝!”
一边说着一边还要往我这边看。
我立刻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的。
似是发觉我不曾注意到那边的动静,杨哥一把捞起来知秋,捂着她的嘴就风风火火跑出了院子,口里朗声:“我同知秋马上回来!”
我掩嘴低低地笑。
直到晚些时候,杨哥方才带着知秋回了府。知秋眼角还是红红的,可是却不哭了。眸子里亮晶晶的,同我说:“娘亲!爹爹说要请人给我打一柄长戟!”
知秋就是这样,若是遇见了心爱之物,一双眼睛都要变得亮晶晶的。
我忍着笑去看挠着脑袋心虚的杨哥,心里门清。
——
现在想来,似乎自从遇见了杨哥之后,每一天都是过得充实而幸福。
暖香弥漫之中,我停了手里的笔。
身前桌案上摊开了一本书册,上头簪花小楷工整,正是我方才写下的两卷内容。
我欢喜叫它们“回忆录”,记录了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几个片段。
至于为什么如此早就要用上“一生”这样深邃的词汇……或许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即将走到人生尽头了罢?
我二十五了。
轻轻转过头,不远处的梳妆镜里倒映着的妇人身影极其枯瘦极其苍白……脸上却偏偏带了最幸福不过的笑。
丑死了。
我可能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身体亏空得厉害,除了我自己,只怕没人能懂这种感觉。那种生命逐渐流逝、仿佛立刻就到了垂垂暮年一般的感觉。
我哀叹一口气,推开了桌案旁的窗子,往外边瞧。
如今临近年节,大宣已经开始下雪了。
雪白的一层铺满了院落,罩在院中盛开的红梅枝头上。
难得今年杨哥抽空回了府上过节,吩咐下人将府邸内外粉刷一新,看上去格外喜庆。
正这般想着,视线里突然涌动着多了两个身影。
一大一小,正是杨哥和知秋。
我定睛看过去,看着杨哥满脸笑意地绕过弯弯曲曲的水渠,将知秋牵至一株最大的红梅树底下,笑脸同她讲了几句话。
下一刻,知秋在树下站定。
而后杨哥长腿一伸,快速踹了树身一下!
知秋的小短腿还来不及跨出去,就被那呼啦啦的落雪给埋得正着。
全身都是雪白白的,知秋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像个小雪人儿一般,也不哭,就挣扎着要从雪堆里爬起来。
还没挣扎起来,杨哥长腿一迈,又给她踹回了雪堆里,朗声大笑:“哈哈!知秋喜不喜欢这礼物哪!”
依旧是一对活宝。
我也跟着笑,手也掩不住。可一口凉气下肚,这笑立刻就变作了无休止的咳嗽!
我皱着眉,忙将窗子放下来,重新钻进那暖香里头。
可这咳嗽……仍旧不曾停止。
撕心裂肺一般,我一把抓住搁在桌案上的帕子,想掩住嘴。
可喉咙一热,我立刻就忍不住呕出了一大堆血红出来。
咳嗽终于终止。我怔怔愣愣地看着那雪白帕子上的殷红,心下突然生出一股子凄凉出来。
我可能,真的不能熬过这年的冬日了。
闭了闭眼,屋外父女俩的追赶叫喊声愈大,似乎是往这边跑过来了。
我匆匆忙忙收起来那沾血的白帕子。
外头杨哥笑着唤了一句:“言意!”
“嗳。”我摆出笑脸,轻声回答。
——也罢,还能够陪杨哥和知秋走多久,那就陪多久罢。
房门大开,外头的天光照射而入,一大一小嬉笑着快步跑进来。
——那是我一生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