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锦衣的男人轰隆倒在了地上,嘴角还在吐露猩红,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有怜,嘴唇嗫嚅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有怜缓缓蹲下身子,仿佛没有看见他翕动着的嘴唇,只伸手将他的双眸轻轻阖上:“有些东西,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你的,你想玉石俱焚老天爷都不会答应。”
她没去拔正扎在楚河胸口上的匕首,取了帕子出来认真擦了手。
暗影中有人躬身拱手:“景王府死侍已被全部处理干净,相信若是有人明日在见到这群人的时候,只会以为他们是护主不力而自裁而亡。”
有怜娇娇俏俏地笑了,精致的脸庞温柔明艳,收好帕子径直往院外走:“将景王丢到王妃林氏那儿罢。景王将自己的王妃逼疯,陷入癫狂的王妃转而‘误杀’了景王,当真是令人唏嘘。”
藏在阴影里的人再度拱了拱手。
待换过了一身不显眼的灰扑扑衣裳,有怜这才垂头从后门出了景王府。
甫一踏出高门,她忽地在不远处的小巷角落里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也是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了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
有怜瞪大了眼,快步走到近前:“无面?!你怎的到这处来了?”
无面不是跟着世子妃一道的么?
看见有怜无碍,无面松了口气,难得地没有低下头去,反倒慢慢地缓和了眉眼:“来接有怜回家。”
回家……有怜抿了抿唇,忍着笑眨了眨眼睛:“无面今日说话竟是比往日好听了些。”耳尖微红。
无面很是顿了顿,而后实话实说:“是公子教我这么说的。”
面上笑容顿时僵住,有怜心下暗骂了一句“不解风情”,忙蹙眉白了他一眼,娉娉婷婷往前走:“还愣着做甚么,该回去了!”
发觉有怜生气了,无面愣在原地,终究还是不曾将那句“可心意是我自己的”给说出来。
也罢也罢,以后总会有时间说出来的。无面挠了挠头,快步跟上了走在前方的姑娘,未曾发觉她愈发红透了的耳尖。
晚间时候,盛京皇宫内。
林皇后薨逝,定安侯府倒台。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都有一堆事留着盛治帝处理。
御书房内,盛治帝近乎木然地看着折子,身畔冯全福在旁边尖声念叨:“皇后娘娘的凤印……”
盛治帝停了笔:“交由太子妃罢,母后年纪大了,从旁帮衬就好。”
冯全福恭声称了是,正准备转身离开,那厢盛治帝又问了一句:“几更天了?”
冯全福笑眯眯地回过头:“快两更了哩。”
“才两更天啊……”盛治帝垂下眼,他以为已经三更了的。
以往批阅奏折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快,不够他将事情处理妥当。可便是在事情最多的今日,他却反而嫌时间走得太慢了。
太慢了太慢了……只要一想到那个被他护在身后的明媚女子已经不在了,盛治帝就觉得心生孤寂。
从未发觉一个人的时间这么长。
“凤兮,我悔了。”
作为楚墨,他悔了。
盛治帝颓然地靠坐在檀木椅子上,他无言地望着桌案前的数道奏折,心中的无力感愈来愈浓。
他没有再自称朕,仿佛脱开那一身黄袍,追根究底他仍旧是那个让林凤兮分外悲痛的,楚墨。
盛治帝长叹一声,忽地抬手掩面,低声道:“是我负了你。”
那样娇矜明媚的女子,本就不应该进到这皇宫里来。
是他将她带进了这个森森围笼。
是他让她逐渐心死,徒留一缕芳魂,埋在这高高的宫墙底下那最灰暗的泥泞里。
翌日清晨。
被萧胤折腾了一夜才悠悠转醒的秦知秋被红着脸的沉霜侍候着起身,抬眸并未发现那罪魁祸首的身影,立刻叹了口气。
在夫妻之间的那种事上,似乎男子总是越战越勇的那一个。
秦知秋一边穿着衣裙,认真地遮挡住脖颈上的几点微红,寻思着要不要把自己的青龙长戟摆到床头来,萧胤若是想要胡来她就要掏长戟,势必要重振将女之威。
大宣快要入秋了,夏末的最后一丝热度似乎也即将要褪得一干二净。天气晴朗,清晨习习凉风在庭中辗转,邀着秦知秋鬓边的发丝儿一道起舞。
长廊另一端,有怜快步走近秦知秋,斟酌着耳语:“禀世子妃……秦大将军离京了。”
秦知秋脸上那将露不露的笑容立刻就消散了个完全。她勉强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爹爹,走了?”
有怜后退一步,躬身:“是,应当是昨日就离开了盛京的,今早婢子领人过去的时候,整座秦府已经空了。”
秦知秋抿紧了嘴唇,脚下步子立刻动了动,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走。
从头到尾秦杨就不曾同她交代过半句话,大宣如此之大,她现在甚至不知道秦杨究竟去了哪。
一夜之间,举目四望皆是苍凉。
“知秋。”
萧胤缓缓从庭下走出,眉目间有些疲倦,抬手轻抚她木然的脸颊,以示安慰。
秦知秋忙抓住他的手:“爹爹他……”
对上秦知秋惊慌的眼,萧胤轻轻摇了摇头,牵着她到庭中矮桌前的长毯上席地坐下:“岳父昨日就走了,不曾留下丁点消息,我的人暂时打听不到他的动向。”
他轻叹一声,目光闪烁:“我也是不久之前才得到消息。”
一切还得归功于他的那位父亲……昨日靖安侯刻意派着人将他安排在秦府附近的眼线给打发出去,明里暗里都是在帮着秦杨无声无息地离京。
于是他一早上急匆匆追过去询问,靖安侯却始终不肯透露半分,有心将这件事给瞒得严实。
秦知秋攥紧了他的手:“他何必在这件事上瞒着我?明明我心下是知道他一定会离开盛京的……”
一个已经到了暮年的跛脚将军独自飘荡,能去哪里?
萧胤垂下眼,轻拍着她的背:“许是怕你知道之后不放心,不许他走罢。”
秦知秋满目焦急:“可他不同我讲,难道我就能放下心了么?”
她怔怔看着萧胤仍旧冷静的表情:“你……知道爹爹去了哪里,是不是?”
萧胤垂眸看她:“我不知道,可父亲却知道。”
不等秦知秋开口,他继续道:“昨日父亲去了一趟将军府,方才只同我讲了一句话。他说,秦大将军是为自己活去了。”
秦知秋攸地失了所有力气。
细数护国大将军秦杨其人,年少时被秦老将军丢至北疆军营,为秦家荣光奋斗了十数年。而后回京迎娶叶言意,度过了一段难得的惬意时光。再往后,就是心怀仇恨同定安侯争斗了多年,直至如今。
如今他老了,的确是该多为自己活上一活了。
萧胤皱眉,叹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药香味弥漫:“父亲还说不必忧心,岳母的墓地在京郊,岳父最后一定会回来的。”
秦杨还要同叶言意合葬。
秦知秋陡然亮起了眸光,对,秦杨一定会回来!他还要陪着母亲!
她长长舒了口气,面色好看了些,从萧胤怀里抬起头来:“萧侯爷可还曾交代什么?”
萧胤垂了垂眼,轻声道:“他早上走得急,交代过这么几句便离府了。”
秦知秋立刻就不笑了,表情僵硬:“萧侯爷他……”
萧胤直直看着她,低低道:“知秋,如今我已经是靖安侯了。”
秦知秋立刻僵住了身子。
萧胤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父亲命人将继室林氏和萧戊送往别院养着,自己一大早便离了府,说是决定去寻仙问道。”
至于靖安侯的爵位,他倒是在昨日就一声不响地给办了下来,今儿个就懒懒散散同自家长子交代一声,收拾收拾包袱走得轻巧无比。
至于还未来得及走的继室和嫡子,都被他丢给了萧胤。
他眨了眨眼,捏了捏怀里秦知秋的脸颊:“侯夫人,可还是在担心秦大将军?”
秦知秋木着脸坐起身,却不如起初那样惊惶了:“自然担心。”却又毫无办法,秦杨这回是有心不想让她找到自己。
萧胤弯了弯唇角:“再等等罢。”
他握着秦知秋的手,放眼远眺晴朗天空:“再等等……如今诸事平定,一切都会回到它本该有的轨迹。”
萧胤轻扯嘴角,取了矮桌上的清酒给秦知秋倒了一杯,突然吟了一句:“一壶温酒入肠喉。”
秦知秋脑子一轴,也跟着结结巴巴地回了一句:“暮时与子赴白头。”
天知道她那满是棋谱兵法的脑子里是怎么蹦出这么一句话的,莫不是跟着萧胤太久的缘故?秦知秋红着脸胡思乱想。
萧胤却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轻轻搁下清酒,弯下腰侧过头,将薄唇印在神游天外的秦知秋的唇瓣上。
“好,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