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治帝轻叹一口气，忍不住牵起她的手。两手交叠，彼此的温度熟悉却又陌生。
二人并肩行至庭院中央，良久之后，是盛治帝先开的口：“对不起。”
林凤兮弯弯唇角，缓缓转过似水目光，柔声问她：“对谁说对不起？因何说对不起？”
是因为她如今母家败落的惨状，都是拜他所赐，所以才心生愧疚？
盛治帝深邃暗沉的眼里顿时多了几分挣扎。
林凤兮却是突然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你身为一国君主，切记莫要后悔。”
她笑吟吟地转过头：“其他的我都不想听，楚墨，你不能悔。”
盛治帝回握住她：“那凤兮呢？你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你能够后悔吗？”
林凤兮顿了顿：“作为皇后，我不能悔。可作为林凤兮，我却是能够悔的。”
后悔当初将那些决明子茶交了出去。
她阖上眼眸，轻轻地将脑袋靠在盛治帝宽厚的肩膀上，仿佛夫妻二人之间此前多少年的隔阂只是一个虚妄的噩梦：“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她抿着嘴笑：“我梦见言意和宜凝了。”
盛治帝整个人陡然一僵。
林凤兮仍旧是轻轻地开口：“她们还是如当年初见时候一样年轻哪，温婉随和，同我讲了许多年轻时的趣事。”
她轻轻抬起头，面上笑意浅淡：“等到梦醒之后，我恍惚地想着，她们难得进到我的梦里来，是不是想我了？楚墨啊……我想见她们了，我想同她们说声对不起。”
盛治帝回身，一把箍紧了她，颤声：“别跟着她们去，别抛下朕一个人。身子咱们慢慢调养回来，那些痛苦，朕陪你挨。”
林凤兮苦笑，伸了手臂回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直到这个时候，盛治帝才切身地感觉到了林凤兮华袍之下身躯的枯瘦。
那个只存在记忆中涂着丹蔻抿了红唇的娇媚女子，如今同红粉骷髅原来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盛治帝突地想起了昨日下午太医的禀报，说皇后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他起初还不信，想着那样一个明媚娇艳的姑娘，怎么可能突然就病成那副模样了呢？
可直到看见了林凤兮，他才看清了现实。那个明媚的女子，是过去的林凤兮。如今被他搂在怀里的，是皇后林氏。
林凤兮低低开口了：“挨不住，挨不住啊……若是能够挨住，只怕秦大将军会就那么卸甲陪着言意守上一辈子罢？”
她扯了扯嘴角，眼底水润：“可是最后言意不是还是没能挨过去？”
时光终究会洗刷掉曾经，便是深爱也挡不住。
似乎是因为想起了太久之前的事，林凤兮突然发觉自己有些头昏脑涨，很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她松缓了脸上的表情，乖顺地伏在盛治帝肩膀上：“至少到了这般地步，我还能看见你的心，真好。”
仿佛是心中郁结解开，她表情慵懒，用了年轻时候的骄矜语调：“楚墨，我困了。”
若她还是二皇子妃，这时候楚墨该含着笑背着她回院子了。
盛治帝逐渐蜷缩了十指，继而又缓缓松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别睡，再陪朕讲几句话。”
他不是二皇子楚墨，正如林皇后不再是那个单纯情痴的林凤兮一样。
说话间盛治帝使了眼色，叫守在不远处的冯全福去寻太医，而后扶着林凤兮躺在了院中央的软榻上，自己坐在边沿，拿着大手磨挲着她的脸颊。
巴掌点大的小脸，眼角处已经生出了许多皱纹。
方才的容光焕发，在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就开始慢慢地消散，逐渐显露出那灰白的肤色和乌紫的嘴唇。
盛治帝突然就慌了手脚，他紧紧地捏着皇后的双手，却仿佛握住了一捧时间的流沙，只能唤她：“凤兮，凤兮，你别睡。”
林凤兮缓缓睁开了眼，略有些艰难地弯弯唇角，带着一点娇气：“可我困。”
盛治帝替她拢好碎发，温声：“别睡，朕同你讲长乐的事就不困了。”
瞧着林凤兮的注意力似乎已经被自己吸引过来了，盛治帝眉目更显温缓，轻轻抚着她的双眼，忍下话中的震颤：
“他们如今去了南疆，等江卫将军有了声名有了威信，朕就把他召回来，连同长乐一道。到时候若是长乐还欢喜他，朕就做主，为他们牵一条红线，长乐一定是想看见你的。”
皇后眼里带了笑，强撑着眼皮：“偷偷离家，到时候你可别先凶她便好了。”
盛治帝继续同她讲：“还有尧儿，他和太子妃现在正处得好，总归朝中现在逐渐太平，朕就不勒令他给东宫添人。叫他和太子妃一起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当是完成你我当年的愿望，可好？”
林凤兮轻点头，表情有些疲倦。
盛治帝咬了咬牙：“你快要做祖母了，至少也要看看你的孙儿罢？再等几个月，再等几个月，太子妃就……”
林凤兮哀叹一口气，低低同他讲：“你从来都不会说话。”
身边的男人身躯一僵。
“你明知道我熬不住了，还同我讲这些做什么？”林凤兮笑得温柔：“徒增些不舍，走的时候心不甘情不愿，多难受。”
盛治帝很想问问她，问她现在正面对着自己，走的时候难道就不会心不甘情不愿吗？
林凤兮抢在他前头开了口：“我以为，时至今日，我该解脱的。”
“你看看，我在父兄和你之间辗转徘徊了这么久，始终下不了狠心做出取舍，是不是很蠢？”眼泪珠子滚落，林凤兮磨挲着他的手掌：
“可笑我还一直想要让你们和解，可笑我还一直奢望着阖家团圆。”
她满眼都是凉凉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梦啊！都是梦啊！都是我林凤兮所做的天真的梦啊！愚蠢得……担不上皇后之名。”
三姝三姝，她在三姝之中是最骄矜乖张的一个，却也是最胆小最看不清的那一个。
手里盛着泪水，盛治帝几乎肝肠寸断：“凤兮……”
林凤兮嘴唇弯起来：“如今，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盛治帝攥紧了她的手掌，耳边众太医急匆匆赶过来的步伐愈大。
林凤兮半阖着湿润的眼，无力地看着表情僵硬的盛治帝：“你笑笑。”
盛治帝遂颤抖着嘴唇，缓缓弯起嘴角，摆出一副更加僵硬的笑容来。
太医已经进了院子。
林凤兮又使性子道：“你哭。”
盛治帝立刻垮下脸，红着眼角，嘴唇嗫嚅着还未来得及发出声响，林凤兮已经捏紧了她的手：“不能哭。”
她浅浅地呼着气，一字一顿：“皇帝，不能哭。”
林凤兮翘起嘴唇：“还是再笑笑罢。”
冯全福已经领着太子行至盛治帝跟前了，准备掸袖行拜礼。
没有搭理这群人，盛治帝满眼只看得见皇后，缓缓依言摆出笑脸。
然而嘴角还没弯起来，皇后已经闭了眼，满脸灰白。
盛治帝那个还没有摆完的笑再也摆不出来了。
“皇后。”盛治帝轻声唤她。
“陛下……”一众太医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有些发怵。
“皇后。”盛治帝咬紧了下唇，睚眦欲裂：“皇后……皇后！”
只可惜那个面色灰白嘴唇乌紫的妇人再也不会回答他的呼唤了。
盛治帝攥紧了拳头，附在她耳边轻唤：“你醒醒，醒醒看看朕。朕已经将你所纠结的问题给解决了，以后朕来还罪，朕天天都来陪你，好不好？”
他忍着发烫的眼角，轻蹭着林凤兮粗糙干枯的脸颊，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血淋淋地抽痛。
好不容易，他终于让林府再无翻身之地，好不容易他终于巩固了自己的地位自己的皇权……他才刚刚将所有事收尾，却没想到林凤兮的生命也走到了结尾。
林凤兮说她终于解脱了，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连眼泪都不能流。
“皇后”是林凤兮的枷锁，“皇帝”于他来说，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