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琴匣
濯清2019-01-04 16:443,358

  秦知秋遥遥地看着盛治帝搂紧了皇后、近乎固执地在她耳边轻唤,不知为何突地想起了当初受邀萧胤进入春酒阁,所听的有怜的那一曲戏。

  耳畔锣鼓雷响,台上那个舞弄着水袖的明丽戏子轻轻咿呀:“何处走?何处走?有人悲求,三姝不留。”

  有人悲求,三姝不留。

  这“三姝”,如今是真的全部都走了,俱都死于同一种奇毒,任由耳边人低微恳求也不愿清醒。

  秦知秋转了转眸子,望着身边轻抚着肚子的叶泠绾,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心里不好受罢?”

  叶泠绾咬着下唇,眸光复杂:“帝后分明是真心相爱,如今却落到了这种地步。”

  思及那一包决明子茶,秦知秋叹了一口气:“皇后早就想脱身了。情义是漩涡,她被定安侯和陛下联手推进了那漩涡里,却等不到人来救她。”

  她转头望着叶泠绾:“深宫本就多限制,深爱并非是能解百病的良药。”

  听出了秦知秋的话外音,叶泠绾抿了抿唇,转过头时发觉楚尧正看着她。

  对着楚尧,叶泠绾笑着点头,却是在同秦知秋说话:“知秋放心,我记下了。”

  秦知秋转过眸子,瞧着不远处盛治帝已经抱起再也无法醒过来的皇后往屋内走,思绪飞远。

  数月前,萧胤曾对她说“长灯会照亮黑夜”,直至再也无需长灯的天明。

  如今天亮了,灯也该熄灭了。

  皇后林氏,薨逝于盛治二十年的夏末。

  后宫之中一时乱了起来,正是需要太后和太子妃出面主事的时候。秦知秋无意打搅叶泠绾,遂早早出了皇城。

  盛京天上的阴云已经完全消散,显露出一片蔚蓝色的天空。

  垂下目光,秦知秋拢了拢披帛,无端感觉到几分凉意。靖安侯府的马车靠在宫墙边上,无面低头走近:“世子妃,可是要回府?”

  秦知秋摇了摇头,径直入了车厢:“去护国将军府。”

  秦府内院,秦杨正在院子里收拾行李,听闻秦知秋来了也丝毫不在意,吩咐老管事给她上了茶。

  “听闻爹爹今早在朝堂上递了辞呈。”秦知秋跨过院门。

  秦杨擦了擦额上的薄汗,转头朝着秦知秋乐呵呵笑:“是嘞,爹爹老了,不能继续领兵杀敌咯,早点养老早点轻松。于是早上寻了你舅舅,我们一道儿递上去的。”

  秦知秋寻了不远处的石椅坐下,有些惊愕:“舅舅也辞官了?”

  林府倒台,接下来本该是叶家最得意的时候,叶太傅竟然就这么辞官不做了?

  秦杨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坐到秦知秋身侧,由着自家闺女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你凌瑾表兄还在朝堂上哪,他可是太子妃的亲兄长,如今不再受到定安侯打压,又颇具才学,想来未来定是直上青云。”

  “等到了那个时候,叶家父子二人都在朝中握有大权,百年书香叶家,同曾经的定安侯府林家又有什么区别?”

  秦杨低低叹了口气:“你舅舅一向看得开,总归未来叶家在道路上再难遇见劲敌,他又何须抓着那个区区太傅的名头不放?”

  秦知秋抿了抿唇,她转眸望向院中秦杨早先收拾出来的行李,眸光复杂:“爹爹这番打点行李,是打算去哪?”

  秦杨笑眯眯转过头,伸着大手揉了揉秦知秋的后脑勺。

  因着今日入宫,她那头顶现在顶了不少饰品,秦杨无从下手抚摸头顶软发,只得退而求其次。

  “秦府里空空落落的,知秋自有自己的家要看顾,爹爹自然是要出去散散心的。”

  却是不曾说自己要去哪。

  心知秦杨这回是铁了心地要离京,秦知秋紧了紧手指,温缓地笑了笑:“那爹爹何时离京,记得同女儿只会一声,女儿来送爹爹。”

  秦杨笑弯了眼:“成嘞。”

  舒了口气,秦知秋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又顿住脚步,低低说了一句:“皇后娘娘薨逝了。”

  坐在石椅上的中年人一愣。

  秦知秋叹了口气,继续道:“她自己服了那奇毒,身子日渐亏空,到今日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转过头,看着张着嘴巴发着懵的秦杨:“爹爹,你恨皇后吗?”

  恨林凤兮?

  秦杨回过神来,继而就是苦笑:“恨不恨,我说了又能够算什么?我只记得,你娘当初都不曾说皇后半分不是。”

  叶言意都不曾埋怨半分,他又何必去恨一个无辜的人?

  目光沉沉地目送秦知秋出了院子,秦杨抬手将茶水一口饮下,拔高了音调道:“你呢?你恨不恨林皇后?”

  院中廊柱之后,一身深紫锦衣的靖安侯手执茶盏从阴影中走出。

  他早先就到了护国将军府,始终待在这处院落里,知道秦知秋来了才有心避开。

  “恨或者不恨,人都已经不在了,没意思。”他靠着廊柱轻叹,寻思着李宜凝当初到底知不知道是林凤兮送的果茶有问题。

  李宜凝那样聪慧的一个奇女子,应当是将事情看得分外清明的罢?

  他转过头,看着方才沉默侍奉在院中角落里的老管事提了酒坛子过来,扬眉:“你这是打算今日就走?”

  秦杨悠悠站起身来,缓缓行至不远处的桌案边,轻抚着搁在檀木长匣内的古琴,根根琴弦迎着光闪耀:“好不容易罗疏林那个嘴碎的不在了,我自然是准备今日走的。”

  定安侯身死当日,罗疏林就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护国将军府,徒留下一个戏班子,老小都管秦杨要这几日的赏钱。

  靖安侯稳稳行至他身边,面容如常:“今日准备走……你在唬自家闺女的这件事情上,倒是分外地肯狠下心。是怕她舍不得?”

  秦杨嘴角扬起来,伸手阖上琴匣的盖子:“哪里只是因为忧心她?我这回若是大张旗鼓地走,她不舍得也拦不住。我愁的是叶家那群嘴皮子飞起来的文官,还有那一群武官同僚。”

  他自嘲:“我现在又老又残废,可打不过他们啦,他们若是要拦,我可没法子。”

  身边老管事已经将酒杯摆好,命人将秦杨整理出来的包袱全部送出去。

  东西准备完毕,秦杨这才看向靖安侯,上上下下打量,颇为嫌弃:“还搁这儿杵着作甚?莫不是想讨杯酒喝?”

  话里话外都是“快滚”的意思。

  靖安侯眼皮子一跳,白眼:“嗤,小气。”

  他撇撇嘴,把手里的茶盏搁在石桌上:“你也不怕今日这么轻飘飘地走了,明日你闺女在侯府里受了委屈无人帮衬?”

  秦杨随意摆摆手:“有你家儿子在,我担心什么?”

  靖安侯家那苍白病弱的儿子,是跟自家老子怼起来都丝毫不怂的性子,有他护着,秦知秋能受什么委屈?

  靖安侯沉了脸色:“你倒是分外相信你那女婿。”

  秦杨睨了他一眼:“我不是相信我女婿,我信的是李宜凝的儿子。你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子,便是你这个当爹的再怎么不称职,也该知晓一二罢?”

  靖安侯扯了扯嘴角,懒得理会秦杨的挑衅,负手往外走:“糙汉子。”

  一连送走了两个人,好不容易空旷下来的府苑顿时安静下来。

  秦杨叹了一声,取了三只大碗出来,提着酒坛子一一满上。

  府中凉风呼啸着吹过,吹得酒液上泛起轻微涟漪,吹得中年将军的鬓边白发渐乱。

  身旁老管事弯起脊背,表情谦恭。

  秦杨搁下酒坛,端起第一碗酒凑到干枯的唇瓣边,朗笑:

  “第一杯,先敬你定安侯好了。设计毒害我妻,我同你争斗一生,与人联手颠覆你林氏满门,似乎是你亏得更多些。”

  辛辣酒液入喉,差点没让这几日都饮食素淡的秦杨一口喷出来。

  秦杨到底是将酒液尽数吞了下去,摔了大碗,而后抬手端起第二碗:

  “第二杯,敬我秦家列祖列宗,秦杨不孝,耽于情爱,没能将我秦家荣光发扬光大,反而推动了家道败落。还望老祖宗们在地下别多为难言意,待不肖子孙晚年西去之后,再来教训我罢。”

  酒液顺着脖颈留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秦杨摔下第二只碗。

  “至于这第三杯……就敬这泱泱大宣,敬这大好河山!家国山川养育之恩无法回报,仅以一生戎马奉上,不负此生来这处走上一遭!”

  他乐呵呵地端起最后一碗酒,一口闷了个干净。

  三杯清酒入喉,花白了头发的中年人直直将酒杯摔裂在地上,红着眼眶乐呵呵地从一旁寻了自己早先备下的琴匣。

  小心地将东西背在背上,秦杨满心满眼都是笑,微跛着脚慢悠悠地往前走:

  “该道的罪过我都说完了!言意,走,我带你去看这山川河流!我陪你去赏那江南风光!”

  他背着琴匣,跛着脚走得缓慢,不知是醉的还是痛的。

  直至走到护国将军府后门的时候,他才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着身后的深深宅邸。

  因秦知秋嫁人才刚刚翻新的宅院还分外喜庆,朱红高墙巍峨,象征了秦府背负着的百年将门声名。

  气势雄浑,却又空旷寂寥得令人心悸。

  秦杨缓缓转回头,再也不停顿,叹道:“走罢。”

  身边的老管事垂着头没有出声,他知道,秦杨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

  秦杨是在对自己说话。

继续阅读:第269章 隆冬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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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门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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