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盛京的天色亮得较晚。
次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秦杨就已经开始梳洗穿衣了。
秦府的老管事起得比他还早，彼时正笑吟吟地取了秦杨的一品武官朝服走上前来，仔细抖落开来服侍着秦杨穿进去，好生替他系了衣带，又小心地帮他将衣袍衣袖边角的皱褶抚平。
待做好一应事务之后，他这才颇为疲累地叹了口气，而脸上笑意却不减，笑道：“这身武官朝服果真是正配老爷，穿上去整个人都精神多了哩！”
秦杨乐呵呵直笑：“是嘛，我觉得还是玄黑铁甲更配一些。”
他抖了抖袖子，嘀咕了一句：“反正也就是这段时日了，玄黑铁甲和武官朝服我都穿腻了，倒是分外想试试那布衣穿上身是什么个滋味。”
老管事脸上的笑意骤然淡下，顿了顿，决定不多再提这事：“时候看着不早了，老爷的腿脚尚且还有些不方便，老奴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就停在后门处哩。”
秦杨随意应了一声，由着身侧的兵士搀扶着往外头走。
天色依旧未曾大亮，盛京城的文武百官却已经各自出府往皇城的方向走了。
穿过一重宫门，众人俱都是身着锦衣官服头戴乌纱帽，或是拘谨或是随意地朝着宣政殿的方向行去。
“诶你看那人，是不是……”有官员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惊奇地看着不远处的一人，朝着身旁的同僚小声开了口。
顿时就有人接话了，语气依旧是小心翼翼地：“那人该不会是秦大将军罢？前不久不是还说了身子骨将将好了点儿，怎么今日就来上朝了？”
众人成群结队，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往秦杨的方向指，只拿着一双眼睛小心地盯着那处。
眼前晨光熹微，微光轻撒在宣政殿前的百重石阶上，透出了一股子庄严肃穆之感。
跛着脚的中年人一步一顿地行在那百重阶梯上，头颅却是高高扬起，始终望着遥远的宫殿群。
早晨的风尚还带了几分冷意，呼啸着吹动了中年将军头上那连乌纱帽都压不住的花白头发，隐约可见银白发丝随风舞动。
众人唏嘘，不过只是一年未见，当初那敢在朝堂同定安侯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秦大将军，现在竟然已经老成这副模样了么？
又或者是，他们以前根本就从未在意秦杨的苍老，所以才不曾发觉？
另一头，玉白阶梯上，秦杨仍在抿紧了嘴唇费力往前走，身旁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搀住了他的身形。
秦杨一顿，错愕转过头，便看见自己的大舅子叶太傅板着脸站在自己身边，右手牢牢地搀着自己。
有多久没有同叶太傅站的这么近了？
秦杨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有许多年了罢。
从当年叶言意一眼看中自己之后，叶太傅就对自己摆不出好脸色了，一心只觉得是自己这个糙汉子拐走了最让他骄傲的好妹妹。
还是叶言意出嫁那天，叶太傅板着脸红着眼眶背着叶言意行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们才真正近距离说过一次话。
彼时耳边都是喜乐唢呐声，叶言意的手还没来得及搭在他手里，叶太傅却是先一步把自己的手放了进去。
当时他笑嘻嘻的脸一僵。
向来寡言的叶太傅强迫着自己板着脸，抓着他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家长里短全都提了一遍，直讲得他耳朵都出茧子了。
还是身旁的媒婆唱了一句莫要耽误了吉时，叶太傅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抽出自己的手，把叶言意的手塞了过去：“好好待她。”
再往后的几年，因着叶言意从中调剂的缘故，他同叶太傅甚至还有过一段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日子，那个时候叶太傅仍旧是对自己的粗莽妹夫嫌弃得很，可眼里却分明盛满了暖色。
直到数年后叶言意病逝，他同叶太傅的关系再次降到了冰点，直至现在。
思绪回笼，秦杨看着手臂上叶太傅伸出来的一只手，突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酸涩得说不出话来。
叶太傅面上风轻云淡，板着脸看着眼前高高的阶梯和宫殿，刻意放慢了行走的速度，将就着身边人的步伐：“你老了。”
秦杨扯了扯嘴角，无所谓地笑笑：“早就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