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郎跟着韶安一直走到了英娘的房门口,屋子里点着灯,十六郎有些难为情的看着屋内跳动的灯火,嗫嚅着道:“那个……更深露重,在下出现在这里有些不妥吧。”
“是有些不妥。”韶安点了点头。
十六郎深吸了一口气,一脸的匪夷所思,“……那你还带我来这里?”
“今时不同往日。”韶安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又忽然露出那个他非常熟悉的笑容,带着狡黠,“如果这个时候渤海王出现,你说……他们会先做出什么表情?是狂喜?惊诧?还是……”
窗外疾风骤雨,一扇窗子没有阖上,这时候忽地被风吹开,冷风冷雨自窗外灌进来,吹倒了书案上放着的刚插上去的花,双耳青釉美人瓶被花枝带下去,碎在地上“当啷”一声响。
十六郎猛地从梦中醒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时候的事了,确切的说是,自从韶安嫁入汝南王府,他便再也不敢奢望。
从前的事情……他盯着床帐发呆,屋子里漆黑,廊下的灯影偶尔晃进来,风吹着那些灯,他总疑心那烛火会被忽然泼进去的风雨熄掉。
但是没有,灯影潺潺,他慢慢坐起来,夏夜里帷帐也只是一层薄纱,被风扬起来一点,像云雾,也像是那梦中隔着的万重人海。
他有些不记得之后的事情,其实当初他去谢家庄子里,经历了的那些事原本也没什么印象,印象最深的是韶安,那个总是一脸悠闲的等着看他笑话的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小娘子。
那件事最后应该都如她所想,他记得谢管事和英娘惨白的脸,记得她的唏嘘,记得之后他们一同从庄子里出来,两人的马匹互相较了劲,他那匹马不敌,一路上总是唯唯诺诺的。
他恨恨的揪着马鬃,心里想着,怎么他怕她,就连他的马也要怕她的马?
身后是她带出来的仆从,他的马背上没有了那些野味,他将那些猎物留在了庄子里,原本他出来打猎也只是图个乐,耽搁了这么久,那乐趣已经淡了,庄子里的人倒是高兴,平白得了这么些东西,煎炸烹煮可以三天不用重样。
进城之后遇上了悉达多,韶安想也没想就往他身后躲,他一脸狐疑,倒是悉达多一嗓子吼出来,藏在他身后的人哆嗦了一下,连带着他也哆嗦了一下。
悉达多先是和他见了礼,然后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的看向他身后,“我又不是阿爷,你躲什么?”
躲在他身后的人难得弱了嗓音,他听着在心里暗暗发笑,心道原来她也有怕的人。
只听韶安说,“可你和阿爷一样絮叨。”
悉达多的面色变了变,碍于他在场,也不好多说,只能缓着声道:“我不说你,你先出来,总躲在人家身后做什么?”末了又向着他一躬扫地,满含歉意地对他说,“殿下见笑了,这是舍妹——嗯?”
这时候终于回过味儿来,也顾不得其他,直接走过来将身后的人拉过去,目光在他们之间徘徊,再看他的时候眼神就变了,十六郎一脸的莫名其妙,不知悉达多怎么忽然之间就像是只张开翅膀护着幼崽的老母鸡。
下一刻便明白了过来,因为他听见悉达多着急忙慌的问韶安,“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你你你你你们……”悉达多连着说了好几个你字,一看就是着急了。
他颇有些无奈的抬手捏自己的鼻梁,谢家人都有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却没想到也有这样生动的时候,尤其是……联想到之前韶安说悉达多和谢司空一样絮叨。
这时候倒是有些释然,谢家既然能出一个悉达多,自然也就能再出一个十六娘,模样气质虽然放在外面依然都是最拔尖儿的,但身上那股子生动的烟火气一旦被释放出来,却也着实是可爱。
他用可爱来形容,于是这时候再看韶安就带了点欣赏。
冷不丁就听见韶安对她阿兄说,“渤海王殿下刚好也去了庄子上,他见我一个小娘子孤身回来不安全,于是就护送我回来了。”
十六郎默默回身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一众仆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话应该反过来说。
偏偏悉达多就是信了,再次走到他近前,先行了一礼,又道了歉,末了见他身后并无随从,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提议送他回府。
十六郎摆了摆手说无妨,两人就这样分开,等走了老远,十六郎自马背上回头望,就只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耷拉着脑袋,旁边悉达多的嘴张张合合,看情形是在说教。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然后忽然间觉得身前似乎落了个东西,他转过来看,不知何时就有花和帕子落在身前袖口,楼上窗边乐声阵阵,伴着娇俏的笑,他在这样的气氛里闲庭信步一样到了王府门前,门房见着他回来,忙着迎上来,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他看着府中布置,忽然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十六郎在这时候静静地想,其实那时候他对于谢家那小娘子并没有什么心思,那时候她毕竟太小,还没到及笄的年纪,他怎么看都觉得那只是个有些调皮的孩子,就像永康,永康被父皇养得太过娇纵,韶安虽不及永康,却也绝不是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女儿规规矩矩的样子。
他那时候甚至还颇有些调侃意味的想,以后谁若是与谢家结亲,娶了这位谢小娘子,那日子过的得是多么的……
他想不出应该怎样形容。
韶安及笄的时候他也曾去庆贺过,不过没有进内院,而是与悉达多他们在外间席上吃酒,当时卢家九郎也在,悉达多还曾经笑着对卢九说,“如今十六娘已经及笄了,九郎若是还想再等上一等,怕是就晚了。”
卢九那时候只是笑,说十六娘如今还和从前一样,对他的热情若是有对十二娘的一半,他就要烧高香了。
悉达多啧啧两声,目光不知怎的就转到了他这边,还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看着他,话却是对着九郎说的,“十六郎从前也是见过我妹妹的。”
一句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他却听懂了,他回去以后认真思索了一下,有些为难的想,如果以后没有人敢娶她的话,他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娶了她,只是听说河东狮吼,也不知她会不会如此。
他后来见过她一次,在雁宴上,那时候她已经褪去了从前那点稚气,他差一点没认出她来。
印象里她应该长成一个咋咋呼呼的样子,也不知为什么她竟然会留给他这样的一个印象,十六郎在想到这儿的时候甚至还低头笑了一声,连遇上她以后的话都已经打好了腹稿,首先……他一定要先趁她不备吓她一下。
结果他倒是先被她惊了一下,不为别的,只因她通身清清冷冷的性子。
谢家人长得都好,尤其是那气质,即便是桀骜不驯由他们演绎出来也能带着股写意,不像狂草,像行草。
他后来总想,其实那时候在雁宴之上,他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背影,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想不起她当时的面容,想不起她画的是不是那时候流行的新月眉?
然后仿佛突然之间,她就成亲了,是师沅娶了她。
他记得他那时候成了师沅带过去的傧相,催妆的时候她让师沅等了很久,久到他总觉得她不会再出来,而那时候他甚至希望她真的不会出来,希望从天而降一个噩耗,比如谢家悔婚,比如师沅恼羞成怒。
但是没有,她最终还是出来了,用团扇挡着脸,他不知道她画成了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发髻上一根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颤颤巍巍、颤颤巍巍……
然后他就再也没能忘了她。
他后来一直没有娶妻,他说娶妻麻烦,可午夜梦回,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王府里不缺女人,或明艳或清冷,她们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或是眼睛像她,或是气质像她,可那都不是她。
他故意做出声色犬马的样子,故意沉沦在温柔乡里,哪怕只有一刻他不会想起她,当他终于以为自己已经被自己麻痹过去,却听说她死了。
宫中出了刺客,她扑上去,然后死在了刺客的手中。
他听说她捱了很长时间,那时候冬夜漫长,没有生的气息。
他总是想,那个时候……她该有多疼?
这时候雨下得越来越大,帷帐被吹开一角,他看着墙上斑驳着的灯影,听着书案上的书页被风雨吹打的声音——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