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近总能梦见她。
也不算是梦,静夜里月光照进来,他缩在床帐里面,帷幔很厚,不透风,光也不怎么能照进来。
迟内监坐在床下的脚踏上,静室里就多出一道呼吸声,他听来听去只觉得烦,直接将人赶出去,但迟内监没走太远,内室门上也挂着厚厚的门帘,迟内监掀开门帘,外面的灯火晃进来,就只那么一下,然后室内重回黑暗,他坐在床帐里,那牌位被他放在身边,就好像她仍在这里。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牌位上的字,是他亲手刻下的,有一次被刻刀划伤了手,他就那么愣愣的看着,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他的血落在她的名字上,就好像他们融合在一起,他甚至会想,这样的话她应该也不会感到孤单,或许……她会循着这血上他的味道回来看他。
她以前从不入他的梦,真的就如同……将那恨意贯彻到底。
但其实即便他如今梦见了她,也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她,不会动,不会笑,不会说话,更不会睁眼看他。
他总是梦见她死去的样子。
病死的样子,被毒死的样子,还有这一次……这一次应该是她最美的样子,有人给她上了妆,不再像之前那样,惨白惨白的脸。
这一次……她爱他吗?
他不知道,但至少她是鲜活的——
他忽然否认了这一点,要说鲜活,上一世的她才是,喜怒形于色,会吃醋,会冷脸,会对着他真心实意的笑,如果那时候他珍惜她一点就好了……他有些后悔,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按着他的模子呈现出来的人向外推?
后悔也是晚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将过去所有阻碍他们的人或者事全都避免了,却还是失去了她。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他伸出手向着虚空抓了一下——
权力。
他忽然想到了权力。
他一直以来都遵循着从前的节奏,而在他娶她的时候,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实权,即便是因为那次睢阳之乱而晋升,也是在很久以后,这中间短暂却又漫长的时光,足以将她一次又一次摧毁。
这次不就是么,她成为了那个牺牲品,而她的死却又不仅仅只是因为两宫之间的争斗,而是因为……他。
邹十二娘看上了他,却又不愿意像伏徵那样自降为妾,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却又不能明目张胆——
忠义侯夫人死的冤枉,而她又如何不冤枉?偏偏又要在死后安上一个明晃晃的救驾有功的名声,将那些腌臜事全都掩饰过去,这真是一局……让人咬牙切齿的棋。
邹十二娘是在一个风雪夜敲的王府的门,那时候已经到了暮春,却忽然又下了场雪,雪落在地上就失了踪迹,但扬在风里的时候仍就像鹅毛,他想,那也许是老天也在为她大放悲声。
他那时候病了,主持过了她的丧事,那时候谢司空一直在叹气,谢湛应该是忍了一路,等回来的时候揪着他差一点就要揍下去,后来顾及到他的身份终归没有下去手。
谢湛一直都是那样一个性子,从前也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披着皇室这身皮,说不定早就已经做了谢湛刀下的鬼。
邹十二娘来王府说是有话要对他说,他那时候其实并不想见她,只是忽然之间有些好奇,如今邹十二娘的心愿已经实现了一半,她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表面上表示哀痛,眼睛里全是藏不住惊喜?
他让人将邹十二娘请进来,安排在了花厅,迟内监为他更衣的时候他落了满身的汗,迟内监有些忧心,他却不在乎,反正他都是死过两次的人了,这时候就这样倒下去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再一次见到她。
快到花厅的时候他挥开了迟内监搀扶着他的手,让跟来的人全都站在花厅之外,他一个人走进去,步履蹒跚,但仍旧是端正笔挺的。
花厅里坐着个女人,应该就是邹十二娘无疑,梳的随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银杏簪,穿了紧身交领大袖衫,折戟长裙垂下来,散开成一个精心拾掇过的形态,披帛随意的搭在臂上,尾端随意的落下来,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收紧,行礼的姿态也是常年练习过的,有行云流水一样的从容。
看着好像一个人。
他微微眯了一下眼,没有回礼,也没有称呼,只是盯着她发髻上的那根簪子,开口的语气是冷的,“你为什么会有这根簪子?”
邹十二娘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成先前的样子,微微低了头,神色带了一点羞赧,“是太后的赏赐。”
他收紧了拳,怪不得……怪不得后来他再也没有找见那根簪子,怪不得当时那女官说,兴许是王妃泉下有知,怕王爷睹物思人,所以带走了。
那样拙劣的说辞,可那时候他真的就信了。
现在这根簪子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再次相见,却插在别人的头上,他只觉得刺眼,有心想要将那簪子取下,又觉得既然这簪子插在了别人的头上,那就是玷污了,韶安她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别人戴过的东西被他时时带在身边,所以他没有动,只是轻笑一声,带着嘲讽,“哦,原来是太后赏的。”
“殿下……”邹十二娘怯怯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过后眼见着她两颊绯红,目光里也漾着一层水光,然后她说,“殿下节哀。”
他点了点头,退后了一步,“多谢。”
“我……”邹十二娘咬着唇,像是不知道应该从何开口。
他那时候想,这位邹十二娘也真是胆大,太后才向父皇提议给他重新选一位王妃,人选刚刚过了目,人就自己上了门,这算什么?也学当初韶安的举动,自请一道圣旨么?
果然就听见邹十二娘说,带着势在必得的阵势:“十二娘自知殿下忘不了谢氏,十二娘也不会同一个已经故去的人争什么,只是想请殿下节哀,往后……”
她顿了顿,含糊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再之后就听到她说,“路还长着,殿下应该为自己打算。”
打算么……他还真的没有准备为自己打算什么,往后的路他已经经历过了,两次,那个位置孤寒,他坐了两辈子,已经够了。
所以他对着邹十二娘,语气里没什么起伏,下的却是逐客令,“更深露重,天冷路滑,府中的鸽子汤最是进补,邹娘子且去尝尝。”
邹十二娘直愣愣看着他,有泪水在眼里打转,她冒着怎样的风险来到王府,她最是知道,她以为她是好心,可他不领情。
他转身走出去,心里一直在笑,她们将他当成什么?一件想要就能得到的物件儿么?
邹十二娘走的时候哭了,这是迟内监后来和他说的。
他听了没什么反应,只翻了个身,抱紧了她的牌位。
这一夜应该是梦见了从前。
他在看奏疏,全都是说他空置后宫没有子嗣的话,有人建议选妃,有人提议立后,热门人选拟了好长一串,他看的心烦,再打开一份,却也是同样的内容。
合着这天下事除了立后选妃就没有其它的事了么?
再翻开一份,上面的内容让他看了以后直笑,那上面说,一国之君不立后不纳妃,如何开枝散叶?
那后面甚至还举了隔壁的例子,说隔壁那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但皇后无子,宫里又没有妃嫔,最后那位辛苦得来的天下拱手让了旁人,还美其名曰——禅让。
禅让又有什么不好,史书里多了是后代无能为力最终亡了国的国君,与其等着别人来抢,倒不如公平一些,再说……尧舜禹不都是这么来的?
他那时候身体不是太好,总是在吃药,那些人担忧也是理所应当,他烦躁的将奏疏全都推出去,迟内监蹲下去捡,一摞一摞理好了放在龙案的最边上,知道他看了心烦,也没有特地提醒他。
他那时候就想,如果一切都能回到最初,回到那个有她在的时候,那么往后这寂寂时光也不算是难捱。
也不知怎的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光正好,他自桌案上坐直了身,忽然看见十六郎朝他挤了挤眼睛,他还有些发懵,然后一个纸团丢过来,裹挟着太初年间惬意的光。
那是他第一次回溯从前。
那时候是夏天,芙蕖开了满池,京中有位五品官摇身一变成了正四品,置办了一席烧尾宴。
一切都是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