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员外垂头不语。
偏厅里的灯忽然灭了,文宋起先一惊,后来见黑暗之中有人站在门口,他忽然想起先前楚折梅和他交谈时候说过的话:
若当日出了什么奇怪的事,不用惊慌,不过是演戏罢了。
文宋于是向后靠在椅背上,静待这场戏的上演。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院子里的灯与偏厅内的一起忽然之间暗了下去,整个院子陷入一片漆黑当中,就只剩下微薄的月光落在院子里,有人缓缓走进来,是袅娜的步子,月色铺在来人的身上,照见那一身黑色的衣服,来人也像是融在夜色里,而长发披散,又被风微微扬起。
一声叹息传过来,那声叹千回百转一般传进偏厅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然后又是一声,那人走进来,脚步无声,更像是飘进来。
“谁——”吴员外的声音最先发出。
“来者何人?”这次是楚折梅的声音,是温和的调子,听上去让人莫名心安。
“妾……纪可容……”这个声音听上去很空,没有丝毫温度。
“所为何来?”楚折梅的声音很实,此时一虚一实两道声音响在偏厅之内,让人疑心自己站在阴阳两界之交,只怕行差踏错,自此万劫不复。
“索命……”
“谁的命?”
“吴通。”
这一声语气冰凉,虽然说的是要索命,却并无想象里那种独属于厉鬼的凄厉,文宋刚要猜测吴通是谁的名字,忽然听见下方有人声惊惶:
“你……你凭什么要我的……命?!”
原来吴员外名叫吴通。文宋抬手挠了挠脸,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何时流出一滴冷汗,怪只怪这突如其来的诡谲。
“求真人做主……”纪可容已经走进偏厅之内,与吴员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水中好冷……妾……上不去……”
“你是如何落的水?”楚折梅顿了顿,问道。
“你别听她胡说!”吴员外猛地站起身来,但又普通一声栽下去,他刚刚被阿谭喂了药,此刻全身无力,刚刚那一下完全凭着本能。
“显……显灵了……”师爷看着堂下发生的种种,喃喃自语,“真的……显灵……了……”
“我为你做主,你说吧。”楚折梅淡淡扫了一眼倒在他身前的吴员外,对纪可容说。
吴员外已经瘫软在地上,他本也是不信这些的,只是这偏厅之内即便站着几名侍从,却无一人是站在灯侧的,偏厅之内的灯又都罩着灯罩,怎么可能在一弹指间灭得那么齐整?
但他终归还存着一分底气,即便如今这样狼狈的趴在地上,人却变得镇定了,他不再说话,平静的呼出一口气,想着先听听这个人怎么说,再想法子应对也不迟。
江湖人总会些奇特的法子,当初不是也有卖艺的人凭空从碟子里变出一只八哥来,那如今请那善口技之人假作这些怪声,倒也是不足为奇,他刚刚么……只是忽然之间被这认为营造出来的怪异气氛唬了一下。
想到这儿,吴员外索性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闲闲地等着听身后那“女鬼”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妾……去了藏书楼……”纪可容说的凄凄切切,“门开了……后来……门又关了……妾……独自待在藏书楼中……门开了……公公从门外进来……提着妾……妾……挣脱不开……公公将妾投进了水中……”
“你是被扔进水中的?”楚折梅问了一句。
“是……公公将妾投入水中……水很凉……妾挣脱不开……”
有哭声传来,在这一室的黑暗里,凄凄惨惨戚戚。
“你为何要去藏书楼?”楚折梅等哭声渐弱的时候,又问了一句。
“师爷!”吴员外忽然高声呼喊,“师爷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遭人污蔑吗?”
“来人!点灯!”师爷也高声喝道,“外面的人都是死的么?!掌灯!”
“掌灯。”文宋淡淡说了一句。
他已经听明白了,然后他在黑暗中摸索到自己手边的杯子,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了,他就着冷茶喝了两口,在厅内重新恢复光亮以后,他说,“想必当初尹府君身边的阿泰,也是这样被吴员外投入池塘里的吧?”
“这里什么时候连你说话的地方都有了?”吴员外仰起头极其不屑的看了文宋一眼,“你一个外来商人,即便师爷当你是苦主,让你上座,可这里毕竟是府衙之内,是公堂,岂容你如此撒野?”
“啊……”楚折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吴员外大概还不知道,这位是朝廷派来的查案使君。”
“查案……使君?!”吴员外瞳孔微缩,又慢慢笑了出来,“如今这府衙,还不是谁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若说我是楚王,你们可也信?”
楚折梅叹了口气,蹲下身,看着吴员外,“想来吴员外定然是不信的,只是有些事……吴员外还是信了的好。”
楚折梅说完站起身,向着文宋躬身行了一礼,“纪可容之死乃师爷与吴员外联手炮制,在下先前已经与仵作核对过了,纪可容并不是失足溺水,而是被人蓄意投入池中淹死,死者身上的几处擦伤均是被吴员外捉住挣扎时所留,后颈处有两道淤青,在下刚刚看过了吴员外的手指,指痕大小与那淤青处吻合,下手之人便是吴员外,而师爷么……让仵作假作验尸结果,隐瞒真相——”
“你凭什么如此笃定?!”吴员外打断了楚折梅的话,“那纪可容再怎么说,毕竟也是我家儿媳,即便她猪油蒙了心一心就想跟着这个所谓的使君,她到底也是我吴家的儿媳,我向她下手,能有什么好处?”
“自然是能接着藏那些秘密。”楚折梅说,“不然的话……我又如何能将吴员外带出府?或者说……若当初在下无人接应,说不定如今便也是吴府后院池塘中的一缕冤魂了。”
“原来那天晚上是你?!”
楚折梅笑了笑,“不错,是我。”
“你……师爷!哦不……使君!使君你听!楚折梅擅自闯入在下家中,竟然还若如此洋洋自得!求使君为在下做主!”
文宋的目光却忽然转向与吴员外错开站着的黑衣女子身上,“谢娘子这一身装扮,还有刚刚说话的语气,在下竟然真的以为是容娘回来了。”
韶安向着文宋盈盈拜下去,“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你们骗我?!”吴员外瞪圆了眼睛。
“吴员外说的不错。”楚折梅抬手向着韶安比了个手势,韶安站到沈无方近旁,与沈无方一道看着厅内发生的种种。
“但有些事情在下可没有骗人,纪可容身上那些伤痕,在下可都是与师弟师妹二人一同验看过的,也许……纪可容当初逃出吴府,也并不是因为所谓的吴夫人苛待儿媳,而是她无意中撞见了什么秘密吧?”
“此话怎讲?”文宋开口问道。
“这还要说起从前。”楚折梅缓声说道,“吴员外的家中有一栋藏书楼,如此应该说……吴员外嗜书如命,可为什么吴二郎却并没有继续读书?也许真的是因为吴员外吝啬不愿意付束脩,不想花钱去购置书本笔墨纸砚,可府中藏书楼又要如何解释?难不成吴员外是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性子?”
“那藏书楼,在下曾经去探查过,里面确实有书,不过……都是些文书县志之类的从头至尾都不应该属于吴员外的东西,这些文书县志应该是在府衙,可府衙却没有这些,即便是有,也与吴员外藏书楼中所藏有极大的出入。”
楚折梅说到这儿看了师爷一眼,师爷对这些没什么反应,不知是确实不知,还是因为装的。
然而想到这位师爷是被尹冰聘请来的,尹冰又是因为查陈年旧事才被天家派遣此地,时间并不会比那批文书久,如此看来,这位师爷于这件事上,应该是毫不知情。
“我想……这些东西应该是很早之前就被人秘密提了出来,交给了吴员外处置,可是吴员外没有销毁它们,而是自己偷偷留下了。”
“既然是要销毁,又为何会被留下?”文宋皱了眉,问。
“因为我还发现……吴员外的藏书楼内,还有很多不属于他的纸片。”
沈无方走上来递了几样东西给楚折梅,楚折梅接过东西,放到文宋手边的桌案上,那些纸片铺开,每章纸的最下端还盖着一枚小印,看着像是吴员外的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