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师沅偏头看着她，“为什么不想见我？”他欺身而上，扣住韶安的手腕，“有个问题憋在我心中很久了，我一直都想问你，可每一次……我都不敢去问，我害怕听到那个答案……”
韶安偏过头去，“殿下……”
“叫我阿伽。”
“……阿伽。”韶安接着说道，“你相信梦吗？”
“什么？”
“文王梦熊，太公垂钓。”韶安说，“我也做过几场梦。”
“你也梦见了飞熊？”师沅笑着问。
韶安摇摇头，“我曾经旁听过几场清谈，其中几次清谈内容都围绕着梦，或是庄生梦蝶，或是黄粱一梦，后来又变成了解梦，提到文王梦熊，提到新麦。我想……梦中场景总是预示了些什么吧。”
“你梦到了什么？”师沅问。
是啊……她都梦到了些什么？仔细说来，她总是梦到些与现实所发生的大相径庭的事情，她梦见过郑若，郑若在梦里成了师沅的侧妃，梦见过锦阁中无数的美人，梦见师沅的冷眼。
但当她开口的时候，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卢生在梦中飞黄腾达，置高楼广厦，五子全都登科及第，家中和睦，儿孙绕膝，他在梦里寿终正寝，可当他醒来的时候，家中黄粱饭还没有烧熟。”
韶安说到这里看着师沅，极认真的问：“可谁又知道卢生梦中所见不曾真实发生过？那样漫长的一段岁月，他于梦中经历的一切，也是有白天黑夜，也会有闲杂琐事，如果这些确实是他经历过的呢？”
“你……想说什么？”
“我梦见过很多事。”韶安的声音低下来，“我梦见你迎郑若进府——”
“那都是梦。”师沅急迫地打断她的话，“那都是梦……你是知道的，郑若嫁给了十七郎。”
“我梦见……梦中你我相处得并不和睦。”
“我对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师沅的气息起伏的有些厉害，“你都已经说了那些是梦，何必一直紧抓着梦中那些不放？”
“看来我刚刚说的话……你并没有听。”韶安低眉浅笑，她将自己的手从师沅的手中挣脱出来，起身走了几步，烛火被她掀起的风吹的一晃，墙上映出的影子在那一瞬间被拉的老长，灯影摇曳，一滴蜡泪落下来，然后听见韶安的声音，染了一层夜的凉意，“我有时候会想，究竟梦中才是现实，还是如今才是梦境。究竟是因为现实中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意，所以才希冀编织一场美梦麻痹自己，还是梦境种种都在提醒我，有些事情曾经亲身经历，如今的一切，不过是推翻重来？”
“我从前听过一个故事。”韶安转身笑着看向师沅，“世家高门藏着很多龌龊事，后宅中的有些手段更是肮脏到根本见不得光，有人仗势欺人，用种种手段欺压一位并不受宠的庶女，后来有高门子弟求娶，有人眼红庶女，设计让庶女失了贞，自己成功顶替成了那家高门的娘子……庶女不堪羞辱，一死了之，然后在下一瞬间发现自己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们管这个叫……重生。”
“你也说了……那只是个故事。”师沅抬头看向她，“坊间奇闻异事那么多，每天都有新鲜的故事，如果每件事都是真的，那这朱门绣户之内，可还有哪一家是太平的？”
“既然有故事流传出来，自然就会有依据。我梦见过自己的死——”
“别说了——”
“我梦见自己是被人强灌了毒药，是被毒死的……”
“别说了……”师沅摇摇头，他猛地站起身，脑海中昔年情形历历在目，他仿佛又一次听到小黄门带着惧意的怯懦的声音说“皇后薨了。”
耳边依稀响有风卷着碎叶的声音，那样漫长的路，从繁花似锦，到满目萧条，到静和斋内每一张苍白的面孔，再到面容狰狞蜷缩在地上的人——
然后又有珠帘声阵阵，他自晃动的帘幕中看到她灰白的面容，听到她说，“我恨你”。
他无法再想下去，他总是在担心，那个他尽力掩藏的秘密……会不会在某一天某一个时刻，忽然之间像烧穿了纸的火，像最后那滴穿透巨石的水滴，有人在高处轻弹了一下指尖，骨牌因此接连被推倒，哪怕骨牌摆得再长，最后一张牌立得再远，也总有被推倒的那一天，除非……
扑灭燃得正旺的火，断了水的源头，在最后那张牌还没被外力裹挟着击倒之前，先断掉那连绵不断的冲击。
所以他大步走过来，他的影子在那瞬间将韶安拢住。
“他竟然来了？”十六郎坐在屋子里，拳头握紧又慢慢松开，“也是……他才是最有资格来的人。”
“王爷，我们出来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也该回去了。”内监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说道。
“算了。”十六郎呵出一口气，“原本我也只是不放心……如今既然人都没事，总在这里也不妥。说起来……我也并没有帮上他们什么忙。”
内监轻声说了一句，“王爷不出手才是对的。”
“是吗？”十六郎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即便是我没有出手，她也依然是平安的。”
“那……奴这就叫他们都撤回来，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内监抬眼小心翼翼地问。
十六郎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摆了摆手，说：“我乏了，宽衣吧。”
韩羽羽端着烛台走进来。
陈完在看一张图，见她进来，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说：“他应该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韩羽羽“嗯”了一声。
“那边派来的人已经料理干净了，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但是……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上头还会继续派人手给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羽羽柔柔的笑，“他不会赢的。”
“我们往南走吧。”陈完说，“南边一直在打仗，但我想……应该就快要分出来胜负了。”
“我听你的。”韩羽羽柔声说，“我们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你做员外郎，我就做你的陈夫人。”
“那可要好好选一选地方，你还喜欢吃鱼，我想着……到时候再买一处水塘，我们天天去捞鱼。”
外面有些阴天，楚折梅早上醒来以后，右眼总是时不时的跳上几下，他一度疑心是府衙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他于是出去转了转，顺便同乔装看守在客舍外的衙役说了几句话，得知府衙之中一切如常，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从吴府藏书楼中拿到的那些东西不能假手于人，需得亲自送到皇兄手上，但吴员外和师爷被抓，他们背后真正操控这件事的人一定会有所行动，此去回京之路并不太平，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三人又一直都在一起，不论是谁单独行动都有危险，可若是他们一起……
他倒是不担心沈无方，只是谢桥……
谢桥自被他救上来以后，一直都没能想起从前的事，虽然凭他楚王这个身份完全可以为所欲为，哪怕就先于谢桥将此事定下，但他却不能这样做，这样对于谢桥来说太不公平，而且也不够尊重。
他总要先问一问谢桥的意思，然后再问问她……想不想借用自己手上的那些关系网来查一查她的身份。
归宁城内不是久留之地，他身边又只有沈无方和阿桥，其余的势力不知是敌是友，不可尽信，情势紧迫，他需要立刻与沈无方他们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沈无方在院子里打拳，见他进来，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天色，说：“我见你房门紧闭，以为你还没有醒，谁知道你竟然是从外面回来的。”
“阿桥还没有起吗？”楚折梅问。
沈无方摇了摇头，停下动作走到楚折梅身边，谨慎的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好了？”
“你指的是什么？”
“接下来的行动全都带上她？”
“即便是再隐秘也得带上她，那些人已经知道我们一直是在一起的，哪怕阿桥对其中的事并不知道详情，那些人又怎么会信？”
沈无方咳了两声，忽然说：“有一件事我想……你还是先知道一下为好。”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谢桥有没有想起过往，但是……我见过她。”沈无方说，“在清水镇。”
“你的意思是……阿桥家住清水镇？”楚折梅大喜过望，“若是这样，你当初为何不说？”
“不是住在清水镇。”沈无方叹了口气，“她叫谢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