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折梅忽然想起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一个故事:
一个书生总是喜欢夸大各种自己看过的东西,在他口中,就连小小的一只蚂蚁都能有砚台那么大,有一天书生进山看到了一条蛇,回去之后他便开始描述他看到的那条巨蛇。
“那条蛇有百丈那么长!”话才出口便觉得太过夸大,于是赶忙补救说,“是十丈,十丈长!”
“有十丈那么宽!”书生一边比划一边感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之大的东西呢?怕是连龙也只有这般大了吧!”
听他描述的乡邻终于没能忍住戳穿了他,“你说那条蛇有十丈长,也有十丈宽,那岂不是一条方形的蛇?这世上哪里有方形的蛇呢?”
书生面红耳赤,犹自争辩道:“那、那就是有十丈长,就是有十丈宽,你们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认为世间无此物?”
“是啊……”楚折梅想到这儿也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是方形的呢?”
“所以我就说那根本不像是人,而且他们还……”靛奴压低了声音,明明此刻大堂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却仍然将声音压到最低,轻声说,“我看到他们吃人了。”
楚折梅忽地坐直了身子,“吃人?”
“没错。”靛奴非常笃定的看着楚折梅说,“我看到有一个人牵了一只驴子顺着小路进山,还没走几步就被那些……”他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于是含含糊糊的说,“姑且算做是山匪吧,那个人没走几步就被山匪们拦下了,最前头那个不知道在比划什么,后来那个人就不动了,之后我看到那个山匪像是在挖他的心,而且还抓了老大一把那个人身上的肉,再后来那个人就倒下了,那些山匪好像还叫了几声,之后就也走了。”
“听你这么形容还真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楚折梅沉吟了半晌,朝着靛奴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过来一些,靛奴照做了,就听楚折梅问,“那你当时就没趁着那些山匪走了以后上前看看?”
“我哪里敢过去——万一那些山匪再回来把我也吃了——”靛奴有些惊慌,“当时那个场景你是没有看到,要不是我胆子大,估计早就被吓死了!”
楚折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件事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在黑夜里,除非是习武之人,否则寻常之人哪怕目力再好,也有看岔的时候,而且他之前也说了是躲在树后看的,且只看到了一个人的完整的身形……
总之,归宁县这个地方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就算没有听到这件怪事,他也是要去查探一番的。如果身边有个人跟着就好了……他再次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实在是太想念棣华里那张藤椅了……等回去了他一定要好好问问老板娘这藤椅是谁做的,他要定制一张一模一样的摆到折梅山庄里。
韶安在家庙的正堂里跪了很久,准确的说是坐在蒲团上。
她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因为她的母亲是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的,她一直觉得自己命大,听荣姨说,那天她已经被憋的脸上青紫,负责接生的稳婆只看了一眼就说这孩子八成是活不了了,同样断言她活不了的还有宫中的庾司医——但是荣姨在这个时候冲出来,她说她既然能出生,就一定能活下来,荣姨照看了她很多天,看着她渐渐变成正常的婴孩的模样。
荣姨是有自己的孩子的,但她是妾,她没有资格抚养她的孩子,所以她也更是没有资格来抚养身为嫡女的她,但那不妨碍她对她好,她一度将荣姨视作亲生母亲。
但那毕竟是不一样的,韶安看着供桌上属于母亲的那块牌位,直愣愣地看,那是她自很久之前养成的一个习惯,就好像只要她一直盯着这块牌位,就能想象到母亲轻抚她的头的样子。
她那时候大概有五六岁,荣姨的孩子长她两岁,按辈分她需要叫她一声姐姐。
韶安记得很清楚,那天她们一同在池塘边上玩耍,旁边是一小片花圃,她们都看中了花圃里面开得最艳的一支花——
但她毕竟小了两岁,争不过她,眼见着她摘下那支花,又笑又跳的往池塘边跑,韶安自然要去追,结果一个没留神,直直撞上了已经停下来的姐姐,她将她撞下了池塘,她吓坏了,旁边负责照看她们的侍女也吓坏了,好在当中有人会水,很快就将姐姐带了上来。
那时候是夏天,但水中还是凉,她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也看到了闻讯赶来一脸焦急的荣姨。
韶安在回想起这一段的时候微微勾了一下嘴角,想,说到底……再亲密的人中间也是隔了一层,哪怕他们说,荣姨将她视作了亲生骨肉。她扯了扯嘴角,嗤了一声,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呢?她是个侧室,而她是嫡出,在辈分上也许荣姨高于自己,然而在这个什么都要讲求个尊卑的时候,荣姨看她是需要仰视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她贪恋于那一点类似于母亲的温度,听到这样的话就仿佛甘之如饴。
她微微弯起眉眼,是一个笑着的模样,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荣姨之于她,就只是一个待她有些好、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刻意为之的形象呢?
自然是从她不小心将庶姐撞下池塘开始——荣姨跑得跌跌撞撞,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她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一股怒火,还有凶狠,这让她非常害怕,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担心于荣姨会不会因此将她也扔下池塘遭一回与她庶姐相同的罪?
但是没有,荣姨在看了她那一眼之后根本没有理会她,就那样抱着她的庶姐走了。
稍晚些时候,父亲回来听说了此时,责怪她莽撞,罚她面壁了小半个时辰。
如果她的母亲在的话就好了,韶安看着面前那堵墙,忽然就很想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师沅从门外进来的时候,韶安仍然坐在蒲团上看着母亲的牌位发呆。
他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让她忽然想起刚刚在马车里,她颤了一下,回过头看着他,她不知道这时候她眼里的哀思有多浓,一眼看过去雾岚岚的,浓的完全没办法化开。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韶安说,她的声音有些哑,是很久不曾开过口的那种哑。
“你还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师沅反问她。
韶安没说话,她重新转回来,仍然看着前方。
“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先出来好不好?”师沅的嗓音柔和,带着一点诱哄。
韶安看向门外,暮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下来,暖黄的灯光亮起来,也难怪屋内变得这么黑,她站起身,身体因为久坐不受控制的晃了一下,师沅赶忙扶住她。
韶安一直在沉默,她沉默的将堂内的蜡烛全部点燃,又重新添了一遍案前的灯油,然后她走出去,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偏头看了一眼一直扶着自己的师沅,用一种非常奇怪的语气说:“那道圣旨真的是我先求来的吗?”
师沅心中一跳,但面上仍然是镇静的,甚至还带了一丝恼怒:“谢窕。”他几乎是咬着牙在说。
“没什么,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韶安揉了揉额角,“我最近记性很差,总是想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有……”她的表情变得迷茫,“我在王府的时候,除了最近的这一次生病,还有什么时候生过病吗?”
“没有。”师沅几乎有些慌张的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你最近太累了,我们先回去,你……你要好好休息。”
白露和白芍一直候在门口,站在她们对面的是迟内监和陈奉举,见他们从里面走出来,纷纷躬身跟在他们身后。
这是韶安在成婚后第一次回月上海棠,屋内布置一如从前,她坐在妆台前,忽然晃了神,就仿佛她还是待字闺中的谢家女儿,她可以随意的差遣几个兄长,可以跟着他们出去胡闹,听说长安的胡玉楼最是出名,摩诃去过一次,将胡玉楼夸的是天花乱坠,让她一颗心仿佛已经飞去了长安——
师沅已经去了外袍,这时候只着里衣,就坐在她身边——她妆台前放着的是一张小榻,她喜欢将要佩戴的首饰先放在身边的空位上,重新筛选一遍之后再将它们重新摆上妆台。师沅这时候就坐在那处空位上,动作亲昵的替她摘下钗环,当他动手去摘她的耳坠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师沅轻声地笑,极自然的将那只耳坠摘下来放在妆台上,贴近她耳畔,热气呵出来,是一道略带蛊惑的气音:“怕我……吃了你?”
韶安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冷不丁又听见他接了一句,“怕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将手里的梳子丢给他,将发髻散下来,又将他往外推了推,示意他站到身后去,师沅一一照办,然后听见她笑眯眯的对他说,“替我梳梳头吧。”